第9章 輞川行第四

  衛璽被我攆出廚房,菜豆兒正搓着嘴,小心翼翼對着爐竈噴火。

  我認真洗了手,在一口鍋中放入大米和水,另將三個雞蛋打在碗中,然後腦袋就懵了,不記得書上說要放哪些東西。

  挖心搜膽回憶好久仍想不起來,感覺自己真是個憨癡娃兒,最後只得自作主張放了白糖、鹽巴、芝麻、辣椒醬和水,滿懷期待地上鍋蒸。

  爛白蘿蔔也讓我挖心搜膽了一把,我嘗試過將白蘿蔔切成丁、絲、片、坨,最後發現蘿蔔坨最好切,幾大刀叮叮噹噹搞定,下鍋煮。

  竈膛裏的火焰滋滋舔着鍋,忽大忽小還冒煙,不多時菜豆兒全身油光水滑的白毛已染成灰球,它還十分認真地蹲在板凳上,眼睛不眨盯着竈膛裏的火,這給人天崩地裂般的感動。

  我在廚房搗鼓完,天色已大亮,東方雲霞滿天。滿心歡喜招呼衛璽來喫早飯,兩人一貓圍坐在石桌上,氣氛十分和諧。

  我迫不及待盛了三碗粥,糊是糊了點,但還是可以流動的;雞蛋羹表面凹凸不平,裹着一層辣椒醬的紅色,看起來十分鮮豔亮麗;只有白蘿蔔大小不一躺在盤子裏,有點野。

  總的來說,我對自己第一次下廚的成果還是十分滿意!

  衛璽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臉上流露出十分複雜的神色,我期待地看着他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粥,隨即臉上的神色更加複雜。

  “先有名廚愛將菜切成丁,是爲庖丁。”

  我往他碗中夾了一塊蘿蔔繼續道:“但我愛將蘿蔔切成坨,是爲庖坨。”

  衛璽聽完咳得厲害,半晌纔回過氣道:“庖丁應該是個名叫丁的廚子罷。”

  我茅塞頓開,會心地點點頭,“原來他名字就叫丁,不是愛切成丁。”

  衛璽喫得十分矜持,連着旁邊的菜豆兒也十分矜持,一口都不嘗。

  我認爲自己做飯就應該有氣度一些,於是往他們碗裏送了兩大勺雞蛋羹,一邊積極攛掇着:“你們好歹嚐嚐嘛。”

  衛璽嚐了一嘗,嘴角浮起淺淺的笑意,欣然望向我。

  我心中大喜:“你笑了,我終於看見你笑了。原本我還想,你不會笑我不會哭,咱們倆在一起還真是絕了,如今你雖是開心地笑,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因傷心而哭的。”

  衛璽繼續淡淡笑,柔聲道:“辛阿,你可知自己做的菜是甚麼味道?”

  我誠懇地搖搖頭,“不知道,我沒有味覺,喫甚麼都沒味,喫飯對我來說只是打發時間。”

  菜豆兒搓着小嘴吃了一塊蘿蔔,隨即栽下地哇哇直吐。

  小屁豆這麼不給我面子?

  “衛璽,你說實話,我做的飯是不是很難喫?”

  衛璽搖搖頭:“只是很特別,並不難喫。”

  我滿意地笑笑:“可以啊,求生欲很強嘛,既然你這麼懂事,我也不好繼續荼毒你了,我們去外面玩兒吧。”

  衛璽如釋重負地放下筷子,帶我和菜豆兒在輞川穀中逛了逛,一逛就是一整天。

  渴了喝山澗清泉,餓了摘林中野果,逢山路崎嶇或阡陌稍窄,衛璽必揹負我前行,惹來谷中其他居民抿嘴一笑:“唷唷唷,谷主和姑娘真是好生般配,恩愛得很。”

  我聽了喜不自勝,得意洋洋。

  途中見一玲瓏寶塔,巍然屹立於輞川河邊,名曰:羅舍塔。

  衛璽說,輞川地形時時變幻都歸於這羅舍塔,塔立一日,輞川脈氣便運轉一日,是以千百年來外人從未踏足。

  夜晚,月滿中庭,菜豆兒棲在一棵樹上打盹,我和衛璽相對而坐。

  桌上放着幾壇上好的酒釀,這便是西嶺兄明知是假貨也願意花大價錢買來試試運氣的輞川酒,我抿了一杯,沒覺出甚麼味兒,轉念又想到第二味長生藥是玉絡酒。

  衛璽見我思慮重重,添上一杯酒問:“辛阿,你有何心事?”

  我黯然答:“求長生藥。”

  “爲何執着於長生?”

  “因爲我不想死太快啊。”

  從前我是聽師父的話,她讓我長生就長生,沒有任何自己的想法。我從黑暗中醒來,腦袋一片空白,楞頭磕腦傻不愣登,讓我有何想法也想不出。

  現在才知道活着多麼有意思,但也不想一個人長生做活寡婦,我這個人色膽包天野心很大,還妄想着調戲美男子。

  衛璽握着空酒杯轉了轉,良久,緩緩道:“所以,除了桃花淚,玉絡酒也是一味藥引?”

  我點點頭,幹了一杯酒,隱隱覺得有人在不遠處偷聽,但轉念一想,衛璽是輞川穀谷主,再怎麼民風淳樸、階級制度自由也不該有人如此放肆。

  “只可惜玉絡酒釀製時間不短,你恐怕要多等些日子。”

  衛璽徑自喝下三杯酒,放下酒杯喃喃:“當初在玉絡山,若我不告訴你釀玉絡酒,你是否依然會跟我來輞川?”

  這問題其實一點兒都不難回答,長得好看又對自己好的人,叫誰也無法狠心拒絕。不過,我會謹記師父教誨,不動情,不動念,等玉絡酒一到手就離開。

  我爲他斟滿酒,嘿嘿一笑:“辛阿本是缺乏愛的人,卻從衛璽那裏知道了情爲何物,你既已守了我三天,不如多守些日子啊?”

  衛璽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像月宮飄過的輕雲一樣。

  我手枕着頭欣然:“你笑起來多好看,以後要多笑笑。”

  “你哭起來肯定不好看,以後也不能哭。”

  ……

  那晚我們喝了很多酒,終歸喝酒講究的是心情和氣氛,心情一爽,氣氛一好,幾罈子酒都不在話下。

  臨了我靠在石桌上小憩,衛璽將我抱回房,他大概不知道我根本不會醉,替我蓋好被子後坐在牀邊,帶着幾分醉意自言自語:“從前過得孤苦無依,惶惶半生帶着前世記憶,她既在我這灰暗無比的生命中佔據着位置,我便不能輕易死去,總該好好活着,等將來有一天能親眼見見她罷。”

  我心裏一激靈,忍不住翻了個身。

  過了一小會兒,衛璽又繼續道:“辛阿,我心悅你。”

  我身體抖了一抖,然後下了好大的決心,迅速起身吻了他的嘴角,然後又親了親他的耳朵和鼻子,將這臨時想起的願望也實現了。

  衛璽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我推出去,關門。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今晚的我膽兒真肥啊……

  我激動了一夜,雙手捧着嘴巴,生怕脣上的溫度消失了,捧到第二天清早,有人在外敲門,我滿心歡喜以爲是衛璽,來不及穿鞋就奔出去,開了門呆若木雞,“姑娘,你是來找我的?”

  一個模樣甚是嬌美的女子立在門口,手上端着一盆水,笑意盈盈道:“我叫沐淑,輞川人氏,聽聞谷中前日迎來貴客,谷主常年獨居沒有侍從,沐淑特此前來伺候姑娘日常起居。”

  我搓搓手呵呵,“不是衛璽派你來的呵,那你想得也太周到了,但是其實呵,我不用別人伺候,衛璽也不用,沐淑姑娘一番美意我無以回報,要不現在就送你回家?”

  沐淑聽後不僅不打算回家,還一隻腳垮進來道:“姑娘切莫在意,谷中人皆敬仰谷主,就算不是我,也會有其他人來伺候姑娘的。”

  我呵了一呵,不知該怎麼辦。

  沐淑已將毛巾放入水中,擰乾後遞給我,一臉真誠道:“千百年來輞川與世隔絕,外人都不曾進入,姑娘初來乍到,地方風俗人情並不瞭解,沐淑在您身邊伺候,不解之處可皆數告知。”

  我想了想,約莫是這麼個理兒,於是便答應沐淑留在身邊。

  之後沐淑還做了早飯,五菜一湯,說是王嬸又送來了新鮮河魚,叮囑燉湯調養身體,李嬸送來千夜豆腐,吃了對女子容顏好,張叔的清明菜粑和珍珠養生湯是一絕……

  我在桌前轉了兩轉,毫不保留地誇獎沐淑的廚藝,這飯菜看上去的確要比我做的好那麼一點,衛璽以後終於不用喫我的糊粥,也算是心頭一樁重事落地。

  雖然他廚藝甚好,但我終歸存着些私心,希望他不必那麼辛苦。

  衛璽見到她時也吃了一驚,表示從未留意谷中有此人,見是主動來伺候我的,沒有多問便同意了。

  這一夜是月圓之夜,玉洛酒正式封壇。

  衛璽取了我一滴指間血,合着玉洛山上採集的桃花做酒醅,用輞川瀑布水釀造,埋在五色壤裏等待時間發酵,只是我的指尖傷口難以癒合有點麻煩,這大概也算活死人的小小煩惱。

  我試了試,只要食指不用力、不沾水,血液就不會沁出,傷口長不好沒關係的,反正我不覺得疼。

  這麼一想覺得自己真省事。

  沐淑睡在隔壁房間,菜豆兒一如既往憨喫傻睡,睡了喫,吃了睡。

  原本對沐淑甚是高冷傲慢,睬都不睬人家,結果兩頓飯一喫就對人家奴顏媚笑,喵來喵去,這讓我着實嫉妒了一把。

  嫉妒之餘還產生了新的思考。聽沐淑說,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就得拴住男人的胃。

  衛璽和菜豆兒一樣,都是活物,要喫飯的。既然要喫飯,勢必會對自己天天喫下的飯以及做飯的人產生感情。

  我覺得自己的確應該學會做飯,至少要拴住菜豆兒的胃,進而牢牢拴住心,但這一個美好願望後來以菜豆兒的再次嘔吐做終。

  夜已深,我覺少,翻來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到院子裏晃盪。

  夜幕下的輞川十分靜謐,一輪圓月高掛在深邃夜空,淡黃的月光輕輕泄下,月色涼如水。

  心曠神怡之際,耳邊一陣微風忽起伏,遠遠傳來幽幽琴聲,亦揚亦挫,委婉連綿,清冷明淨,如同來自深谷幽山的潺潺溪流,合着這悽清月夜令人神往。

  世人道,聽衛璽一曲,可抵十年塵夢。

  衛璽,你的塵夢是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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