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遠征·隕落

  議會大廳。

  和南方的聯盟一樣,北翡翠王國並不是獨裁的政體,十年前北安王帶領族人遷徙到底比斯,聯合各族建立了這個國家。它的運作核心,就是議會。

  三天前,北安王出巡途中遇刺受傷,回宮進行緊急治療,王宮中的消息到現在一直祕而不發,在各議會大臣中間已經引起了騷亂。這一次深夜緊急會議,很多人都是從夢鄉中被叫醒的,此時那一排排坐席上,平時高高在上的貴族們一個個睡眼惺忪,都有不少的怨氣。不過,他們中大多數還是清醒的。

  他們不得不清醒。

  “你有沒有聽說甚麼消息?”一個鬍鬚紮成辮子的軍官問旁邊人,雖然聲音壓得很低,但還是被不少人聽到,紛紛豎起耳朵,打算提前知道些甚麼。可惜的是,他說的是蠻語,這種非官方語言,沒有幾個人聽得懂。

  “沒有,近衛軍把王宮守得像鐵桶,進不去,也出不來。”被詢問的那個人倒是很大方,直接用官方語言說了出來,並不打算避諱甚麼。

  這個情況,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人沉默了片刻,似乎思考了一下,最終還是回過頭對那名軍官、也對周圍的人說:“不過我倒是知道,忒瑞斯公爵剛剛從前線回來了,這次緊急會議,就是她召開的。”說着,他有些警惕地環視了一週,然後壓低聲音,“據我所知,她在召開會議前,進了一次王宮。”

  聽到這個消息,周圍人並沒有感到意外,這些圓滑的官員們,也沒人能從他們的表情中看出甚麼。唯獨說這些話的那個人,有意往前瞥了一眼。

  他看的,是他們這一排座位的首席:

  北翡翠王國的另一位公爵。

  “有甚麼話,議會上說。”萊恩公爵顯然聽到了背後人的議論,但他只是做出訓斥,然後依舊泰然地坐立着。這位和忒瑞斯一樣身份尊貴的中年男人,儘管沒人敢說,但顯然都知道他對與忒瑞斯截然不同的待遇是持有不滿的。

  ……三天前,萊恩公爵被近衛軍攔在了王宮門口。

  “咳咳。”

  有人咳嗽了一聲。

  就在萊恩公爵訓斥完的時候,忒瑞斯剛好踏入了議會大廳。與所有人不同的是,此時她並沒有解下佩劍,不僅如此,還闊步向着王的坐席快步走去。而當人們看清她手裏的劍後,一個個都把呼之欲出的話吞回肚子裏,不敢再有異議了。那是史前忒瑞爾文明工藝打造出來的青銅劍,目前整個冰河流域沒有第二把,它的意義在於,它是北安王的佩劍,象徵北翡翠王國的最高政令。

  “鐺!”

  一聲劍刃破鞘的顫鳴,在空曠的大廳上空掠過,如同刺入心臟一般,讓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都懸了起來。原本還略有躁動的廳內,頓時寂靜下來。

  忒瑞斯將王的佩劍插在看案上。

  沒人知道,她這代表的是甚麼意義。

  “議會開始。”

  忒瑞斯用一貫冰冷的語氣說道,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整座議會大廳的佈置和南方的歌劇院有些相似,大門入口正對王座,而王座的對面,呈扇形分佈,分列依次往上,分別是北翡翠王國的七十二個議會席。忒瑞斯在東面,萊恩在西面,七十二個坐席中,唯獨西北面的首席常年落空。

  “忒瑞斯公爵,聽說您已經見過王上,敢問王上現在如何?”率先開口的還是萊恩公爵背後的那人,他一對鷹勾般的眼睛,有着說不出的狡詐。

  忒瑞斯冷目一掃:“王上身體還很虛弱,託我召開緊急議會。”

  “忒瑞斯公爵是我王國的首席執政官,又兼掌底比斯防務和前線四支主力軍團,深得王上信任,可謂是我王國的第一重臣。由您來主持議會,必然是合法的,也是正確的。”萊恩公爵往椅子上一靠,袖中兩支手掌伸出握於腹前,語氣也一如既往的平靜,“我聽說前線戰事喫緊,忒瑞斯公爵又身負重任,此時聽到王上遇刺,三天之內就日夜兼程趕了回來,真是……辛苦了。”

  “我如果不回來,有些人,就要興奮了。”

  忒瑞斯聽出對方話裏的另一層含義,也用另有深意的話回覆了對方。當然,那些刺客是誰派來的,誰都不知道,忒瑞斯也不敢隨便下定論。雖然此時的她很迫切想要查明真相,但在那之前,卻不得不做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寂靜的大廳中,無數人都在等待着忒瑞斯的發言。

  這次緊急會議的主題是甚麼,也許有人困惑,也許有人猜到了,更也許早就在某些人的預料之中。但是,全部人都在等待着,提着心等待着。

  “此次議會,奉北安王令,宣佈王儲。”

  “呼……”

  忒瑞斯一句簡短的話剛說完,席中一連傳來數聲長嘆。在場的貴族沒有哪個不精明,宣佈王儲,那就是說這一次刺S案件,讓本處於壯年的北安王身體走下坡路了,而且,深夜緊急會議,表示很有可能連今夜都撐不過。

  衆人相互對視,誰也沒有發言。

  而忒瑞斯接下來的一句話,更讓衆人噤若寒蟬,如履薄冰。

  “宣佈之前,王上想聽聽各位議會大臣的意見。”

  “……”

  一時間,本就空曠的議會大廳內,猶如死一般的沉寂。一直持續了很久,忒瑞斯遠遠觀察着每一個人的反應,但還是沒有率先開口的,就連原本泰然自若的萊恩公爵都微微皺起了眉頭。又很久之後,才終於有一些竊竊私語。

  “這得看各大貴族的意思,薔薇公主年紀太小,沒人扶持的話估計王位也坐不長,如果說立她爲王儲,那就得罪了別的貴族;而那麼多貴族,無論提名哪一個,又都會立下政敵。更主要的是,沒人知道王上的意思啊!”

  “說得對,我看吶,還是裝啞巴好了。”

  “你們吶,都看得太淺了。”

  “哼。最大的問題是,你們確定忒瑞斯說的王上身體虛弱是真的麼?”

  “如果是假的,那不是……”

  “……”

  一輪討論下來,結果,還是無人發言。

  忒瑞斯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儘管無法聽清衆人在討論甚麼,但也能猜得到大致。這些人裏,誰抱着甚麼心思,忒瑞斯都一清二楚,她頭疼的是,目前誰會繼續爲王國效力、而誰又將是必須打壓的目標,這些問題,她還不能確定。

  “這個問題,不用討論。”

  萊恩公爵止住衆人的私議。他從座位上站立起來,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或許,他的發言,就將是這場議會的定論。萊恩有意看了忒瑞斯一眼:“王上既然已經選定了王儲,那我們只需要遵循王上的旨意,繼續效忠新王就是了。忒瑞斯公爵的這個問題,恐怕,只是您個人想要知道的吧?”

  ……真是隻狡猾的狐狸!

  “哼。”忒瑞斯迎着萊恩公爵的目光,冷哼了一聲,知道這個問題沒有繼續討論下去的必要了。萊恩的話,爲衆人找到了方向。

  席間一個長者也站立發言:“忒瑞斯公爵不過是按王上的旨意辦事,萊恩公爵話說得有點重了。不過,王儲的問題,萊恩公爵說得對。”

  “對,我們都遵循王上的旨意。”

  有人開頭,所有人都拿定了主意,紛紛附和起來。

  “那好,既然各位都不願意發言,那我就只能如實稟告王上了。”忒瑞斯臉色有些沉,緩緩走到王座的前方,再抬頭環視了衆人一週。

  “……現在宣佈王儲。”

  “……”

  每一個人,無不在緊緊地注視着忒瑞斯。

  ……

  議會結束,衆人相繼散去,又恢復了夜的沉寂。

  多倫一直候在議會大廳外。以他的爵位是無法參加議會的,不過他也和其他關心國家大事的官員一樣,希望能從散會後走出的貴族口中得知一些消息,進而掌握王國目前的動態。從一些稀疏的話語中,多倫聽出王宮中的王上似乎並沒有甚麼大礙,議會還選定了王儲,不由間,他心中開始安定下來。

  當然,議會內容尚未公佈,而那些貴族們的嘴一個比一個緊。

  “公爵大人。”

  眼見忒瑞斯最後一個行出大廳,多倫迅速迎過去,然後跟上對方的腳步。“您找我?”多倫有些拘謹,儘管很多年過去,但他還是極其敬畏自己的這位上司。

  沒有人不敬畏。

  忒瑞斯依然腳步匆匆:“王上遇刺時,身邊都有甚麼人?”

  “就只有近衛軍的索圖中尉和數十名士兵,您知道,王上出巡都是這樣。”多倫回答道,當然,也免不了在上司面前儘量爲自己開脫,“事發後屬下曾要求率軍入城搜查,但就是被這個索圖拒絕了,所以,所以……”

  “你想說甚麼?”

  “索圖是萊恩公爵的外甥。”多倫冒着忌諱說了出來。

  忒瑞斯稍微停了停腳步。

  當初提拔索圖,忒瑞斯也是反對過的,因爲她不可能放心讓東邊的人擔任近衛軍的統領,只可惜反對無效。因此,忒瑞斯迅速就明白了多倫的意思。

  “外務府甚麼動靜?”忒瑞斯問。

  “沒有動靜。”多倫搖頭。

  忒瑞斯沉思。

  片刻,她隨即向多倫發出了命令:

  “傳令,逮捕索圖,近衛軍全員繳械,由防務署暫代王城戍衛之職。”

  “逮……逮捕?”

  多倫以爲聽錯了。王上遇刺事件索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說逮捕他,即便是多倫自己,都曾有過這樣大膽的想法;可是繳近衛軍的械、並且讓整個防務署的軍隊違反禁令越權進駐王城,多倫是想都沒有想過,因爲那樣做的意義太過重大了,而且影響不小。偏偏忒瑞斯眉頭都不皺一下,就下達這樣的命令。

  ……公爵大人想做甚麼?

  多倫不敢想。

  當看到忒瑞斯緊隨而至的一抹冰冷無比的目光後,多倫急忙低下頭,一點意見也不敢發表。“是。”他接下命令,感覺渾身上下忽然很涼。

  “城門加強戒備,我已經傳令,如果出現任何突發狀況,你有權從中軍大營調兵。”忒瑞斯最後看了多倫一眼,“記住,任何人都不能放入底比斯。”

  “是……但是,如果是外邦的使團怎麼辦?”多倫想到甚麼,踟躕一秒,終於還是硬着頭皮說了出來,“多倫跟隨公爵大人多年,說實話並不怕外敵來犯,但是,王上如今出了意外,我想聯盟、薩拉教、布達拉、甚至西面都有可能派使團前來。我是當兵的,政治上的我不懂,但我是否應該對他們放行?”

  “多倫。”

  原本向前走了幾步的忒瑞斯突然又停下來,“我的話還不夠清楚嗎?”

  “是!”

  多倫行了一個軍禮,當即離開忒瑞斯,向城門小跑過去。

  ……

  與此同時,王宮中,也是一個不眠之夜。

  經過禮官們上半夜的忙碌,北安王的遺體已經入殮,放入了臨時準備的玉槨中。這座宮殿內,裝裹成一片素白,只有冰冷的燭光不斷搖曳,彷彿在吟唱最後的哀歌。薔薇公主和之前一樣,跪在原本的地方,再沒有絲毫的生氣。

  “公主殿下,請您節哀。”

  內侍長跪在北安王的靈柩前,也跪在公主的面前。

  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同樣是北安王最早的追逐者之一。他和公主一樣的悲傷,但在悲傷之餘又不得不沉穩一些,因爲他必須抑制自己的情緒。

  “您必須繼承王位。”內侍長對公主說,彷彿是一種請求。

  “……”

  但是,公主沒有任何回應。

  實際上,這樣的話,在任何人看來都顯得太過滑稽了。薔薇公主不過才十六歲,她沒有在北安王傷故後痛苦得暈闕過去,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又怎麼能當得起執掌王國的重任?就是現在看來,她也的確是傷心得一句話都說不出。

  但內侍長仍然堅持。

  “蒂娜出身庶族,即便是先王遺囑指定,她也沒有繼任掌權的資格。”內侍長將頭顱觸到地上,儘管他知道自己沒有干政的權力,但那是忒瑞斯族的傳統制度,他不想看到傳統被顛覆。“而且……”內侍長有意往門口瞥了一眼,似乎在警惕甚麼,“而且依老臣看來,蒂娜有不軌之心,公主不得不提防啊!”

  這一句,倒終於讓薔薇公主抬起了頭。

  只是仍然不開口。

  內侍長深埋着頭顱,看得出有微微的顫抖:“老臣依先王的命令,兩天前才向前線傳的令,可忒瑞斯公爵事發後僅僅三天就趕了回來,說明她並不是接到王令纔回來的。忒瑞斯掌權太久了,軍隊裏幾乎全是她的親信,公主啊……”

  公主聽得一半,已經再度低下了頭去。

  似乎,她一點都不關心。

  “公主!”

  “……”

  任憑內侍長如何呼喊,公主都不再給出回應。

  “唉!”

  內侍長只能長嘆一聲,然後拖着老邁的身體,緩緩退出了宮殿。他知道,公主和他一樣的害怕,如她那樣的幼小無助,又怎麼繼承偌大一個王國呢?北安王的突然離世,讓年幼的薔薇公主、和行將就木的他,都失去了倚仗。

  王國坎坷的命運,也從此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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