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節 十二金

蒼榆。

商天子賜下的“久守犬戎,時維鷹揚”刻碑還在,清冷乾澀的清風拂去其上從北方草原沾染的土塵,撫摸着灰色石刻上的縷縷傷痕,像在撫慰那些爲抵禦犬戎、拒絕從叛而英勇戰死的英靈們。

然而,英靈已逝,殘垣斷壁不斷重建,和平時,它沒有半分戰火薰陶的氣息,寧靜而清冷。

太陽從南北回歸線附近射下來,已沒有太多的光和熱,只是用來揭開蒼榆的面紗,並見證蒼榆人的一次遷徙。

林氏公子基要遷徙至鳳鳴城。

鳳鳴城是商王直屬的大城,由雍牧——新的雍侯熊崇所掌。

它地處雍州腹地的平原地帶,是雍州三大雄城之首,歷來農業發達,人口密集,與周邊采邑數十百城併成一帶,其間沃野膏腴,井田與阡陌接隴連疇,富饒一方,正因爲如此,被上代雍侯誤判爲王天下的資本。

眼下幾年前那場聲勢浩大的叛亂結束,鳳鳴雖非一片焦土,昔日繁華卻被摧毀殆盡。

熊崇是有熊王后的哥哥,上一代州牧叛亂時,他帶部衆與軍隊入雍州,平叛有功,才分封至雍州,統御雍州的八百路諸侯。

天子成商六師,八鄉師已經陸續班師,雖有析離的王師駐紮,但僅憑這些王師,加上他自己的部衆,他還是沒有自信威服雍州,便接受謀士的建議,以封賞爲名,在鳳鳴城劃出大片土地,針對原雍侯叛亂時據城死守的蒼榆林氏,力戰遷徙的車氏,叛亂期間與朝歌暗通款曲的嫪氏,以及包氏、傅、公劉等姓氏分支,以獎賞的名義招他們遷填,從而凝聚起足以震懾八百路諸侯的力量。

這些年,犬戎內亂分裂。

一戎衰落,一戎又起的局面,猶如日月輪轉,在北方再普通不過,大概是因爲他們內訌的緣故,最近幾年都沒有北戎大規模南下過。

蒼榆居前,沒有犬戎入寇,就沒有獨擋犬戎的作用,雍侯並不擔心招林氏遷徙會有甚麼後果,而這,也是獎賞。

他肯招林氏,蒼榆公子基那是欣喜萬分。

林氏懸於塞外擋賊,可謂落後貧瘠,真有犬戎南下,守住則戰死累累,守不住則城破人亡,哪有雍州腹地的鳳鳴城豐饒。

說搬遷,絲毫也不拖延。

公子基留下自己的堂弟林仲做蒼榆大執掌,表示蒼榆還是他的封地,林氏還願意擋賊,實際上,他爲了跟其它各路諸侯攀比、對抗,帶走林氏甲兵,親族近枝,無數平民,公中奴隸,搬空庫府、作坊,趕盡牛羊……留下的林氏,要麼是家族的老弱病殘,要麼是那些不聽話的遠親,要麼只是國人,要麼威脅到他的權力,只有他視爲包袱,覺得無關緊要的人,他才予以拋棄。

他們這麼一走,如同龍在城中猛吸了幾口水,蒼榆頓時半空,沒了好多人。

其實蒼榆也不是那麼苦不堪言,與北戎戰爭時是首當其衝,深受其害,但沒有戰爭時,北貨和南貨在這裏遭遇,卻也深藏交換的紅利,總有戰亂避來的士,遠道趕來的商賈,四面的氏族野人,北方歸化的遊牧人……城越來越大,方國人口越來越多,在與同官幾姓的戰爭中總是一戰多。

但這個時代,沒甚麼安土重遷。

幾百年前,商王帶着部族,帶着數萬甲士能從雍州一路打去朝歌,並在朝歌定都,商王尚且如此,何況黔首?

公子基這麼一走,更多人就跟着走。

沒那麼多人了,商賈要走,沒那麼多坊了,野人和黔首要走,北方北戎會襲擾,國人也會時刻想走。

去不了鳳鳴,卻回得了家,去不了鳳鳴,卻回得了部落,去不了鳳鳴,卻去得了同官。

從長街兩路到坊間深處的工坊,隨處可見有人收拾家當,牽起牛羊,馱幾個大包袱,一家人就走了。

梁鴻站在東坊靠主街的道路邊上,捧着兩隻袖,盯着大搬遷經過的行人,雙目也一陣一陣撲簌。

他是從青州齊地潛來蒼榆的,在這兒開了個小小的怡絲樂坊,表面是得罪了諸侯的士大夫,去家萬里,逃亡天涯,而實際上,他是受齊相管子的派遣,來此探聽情報,收集當地和犬戎的消息,送至朝歌,再從朝歌輾轉回齊地。

眼下雍州叛亂已平,蒼榆在大搬遷,犬戎也有數年沒有內擾,令他覺得居無意義。

他迷茫,不知道是該繼續留在當地,還是去鳳鳴、朝歌或者直接回齊地。

身側不太遠就是他的樂坊。

他在爲是走是留躑躅,樂坊之內也不再平靜。

家在當地的歌姬都回家了,顧客?也都心思不定,忙着走與留,樂坊也沒法營業。

兩頰塗成粉團的雅裳站在木梯的一側,吉葫蘆一樣,一手扶梯欄,一手提着大裙,一個勁兒衝坐在琴臺的梁好喊道:“女好。你快與主人說,這兒哪還有人聽琴看舞?人都走空了,咱們再不走,來年會餓死在這兒的。”

梁好也無心彈琴。

她年齡雖小,卻知道家鄉在齊地,客居在當地,也沒有多少感情,於是手指勾着琴邊,低聲說:“你與我說也是白說,得阿爹拿主張。”

正說着,門口傳來一聲響動。

雅裳心情爛壞,朝天喊道:“幹啥的?幹啥呢?都甚麼時候了,歌姬都走完了。今天不做生意。”

一個驚訝的聲音輕輕響起:“你們也要遷走嗎?”

聲音很年輕。

進來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形消瘦高挑,兩隻養在深眼窩裏的靈動大眼睛和腦後高高挑起的一蓬馬尾巴辮,使他看起來像一個俊美的女孩。他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飾品點綴,穿着一襲樸素的青衫,兩隻胳膊上打着灰色的護臂,手裏提着一個搭袋,腰間掛一把烏青發亮的短劍。

雅裳沒好氣地瞥一眼,戰到梁好身邊嘀咕:“你看,他還以爲他是林公子策呢?這就又來了,夏要彈琴,冬天要抱着胡人的胡不思亂蹦……說甚麼學樂,這兩年,一分錢都不曾付,本領全學走。”

她結論是:“咱們走了,他肯定等着開樂坊。”

梁好伸頭看了一眼,小聲說:“你別說他,阿爹認識林策的阿爹,似曾有言在先。再說了,人家來?也都是在幫着招攬客人。”

說話間,叫林策的少年已經走到面前。

他沒有少年人走路亂晃的浮躁,走路平穩,有種士大夫氣質,此時睜大眼睛,歪着頭盯着梁好,問:“你們也要走嗎?”

梁好苦惱地說:“還不知道。以你之見,是走好還是不走好?!”

林策的目光有些炙熱。

他們日常總能見面,少男少女,雖然不是耳鬢廝磨,也是極容易產生好感,況且他居住的周圍,沒有少女如梁好一般,貌美多才,林策不想讓她走,而梁鴻是林策半個師傅,林策也不想讓走。

今天他來,也是記得梁鴻士大夫出身,想與父女商量一些事情。

梁好被他盯得臉頰通紅,不由低下頭去,柔順的髮絲從額頭上順滑下來,幾乎遮擋了她自己的全部視線。

林策說:“你與先生講,蒼榆雖然走了很多人,但還會有人搬遷來,這人來人走,就像河水,舀起一瓢,別處便填來一瓢,舀走一桶,別處便能填來一桶。蒼榆是雍州通犬戎的要道,中原和北野的貿易不斷,它的位置就不會動搖,現在人爭先恐後要走,其實不過是在盲從跟風罷了。位置,決定它還會充實起來,你們爲甚麼要走呢?不如趁別人走,產業價賤,購置些產業留着。”

產業?

你想幹個甚麼,正要沒有人給你爭地,只要權貴允許,你要蓋屋就給你蓋屋,能叫產業?買來?買來多了幹甚麼?你以爲就算人多了,人家從你手裏買,人家不會沿着街,找塊空地自己搭棚子?

你以爲是在齊都呢?

梁好覺得林策根本擺不正他的位置。

爲甚麼用“產業”這個詞,因爲他覺得他是士大夫,因爲他知道中原有大城,內中的房屋叫產業。

生產之業。

梁好沒有說出來。

她扭頭便看向一側。

林策遲疑了片刻,懇切地說:“我也不想讓你走。”

話外之話顯而易見。

梁好的低下頭,臉也紅了。

她心裏在想:其實子策生得挺好看,聲樂和人心他都懂,只是他沒弄明白,他父親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庇佑,很快他只是一個黔首。也是,要是他爹沒死就好了。他家也是士大夫,甚至還有可能成爲一路諸侯。

雅裳懷疑他說到梁好的心裏去了,不由感到緊張,連忙出聲打斷,責問林策:“你讓我們留下呀,你讓我們喝西北風?你學琴,這兩年可給一貝?”

林策大喫一驚。

六、七年前他父親還在,牽着他來向梁鴻學琴,就坐在那時東側的席位上,被敬了好幾碗酒,面色微酣,笑意十足,用手指着林策道:“吾思慕大國文教,眼下大兄既然遠來投奔,吾在一日,便可在此立足,別無所求,只求授吾愛子以樂,使得習六藝。”

梁鴻當時保證說:“定以子侄視之,傾囊盡予。”

然後,林策每日清晨在家學習射,御,書,數,中午來此學習禮樂。

只兩年,他就學有所成,那時家境好,是給束脩的,梁鴻卻以家臣自居,堅辭不要,言必稱“若非君上,無容身之地”,之後父親戰死,叔父也在給節敬,有賓客宴飲,必請梁鴻前去,直到叔父守蒼榆又戰死,嬸孃改嫁,家中一再撫卹部曲,加上大量產業被公中收回,家境才急轉直下。

但這也不是不給束脩的原由。

實際上,經過這些年頭的鞏固,林策琴藝已經出神入化,早已精通各種樂器。

來,主要是出於師生情誼,給他們家幫幫忙,再則,就是想見一見梁好,練一練樂器。

沒想到,別人卻是這麼看自己。

他猛地扭頭,看向梁好,覺得這也是梁好的想法,怕梁好也真是這樣的想法。

梁好扭頭白了雅裳一眼,用目光制止她胡說。

雅裳不以爲意,洋洋得意道:“我說得不對嗎?”

林策目光冷冷的,不由慢慢地提起搭袋。

雅裳冷笑道:“你還掏錢不成?你只十五歲,你還能拿一袋錢上街?裝模作樣有意思嗎?一點都不知道羞臊。”

林策是羞臊,而且不僅只是羞臊,當年梁鴻在父親面前以家臣自居,所謂隸臣妾,那種巴結的語氣和姿態還用多說。

給他束脩,每每辭謝的話好像還在昨天。

然而今天林策來,卻能被歌妓侮辱。

一時之間,林策內心之中五味雜陳,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用手抖開搭袋,一手探進去,取了兩盞金,雖然塊頭不大,卻是馬蹄金無疑。

他上前一步,將這兩錠金放到梁好的琴臺上。

梁好結結巴巴地問他:“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金?”

林策道:“我今年十五,剛好成年,作爲嫡系子弟,族裏給了一年的卹金,我阿孃本想着讓我買些糧,免得今年糧食不夠,不能給我父叔戰死的部曲送糧,我就帶了出來,卻發現這些天,人忙着搬遷要準備口糧,糧價被抬得奇高,就沒買。剛聽你們的意思,梁先生是要帶你們走,那好,這兩盞馬蹄金務必請你們收下,權當盤纏,以解路途艱辛。”

梁好“啊”了一聲。

她倒也不知當不當接,扭頭朝雅裳看去。

雅裳雀躍上前,一把捧了起來,然後左右手各分一盞,左手看完看右手,歡喜得不想放下。

林策輕聲道:“告辭了。梁好你代我向先生問候一聲,祝願你們一路保重。”

他心裏驕傲,眼角里淚水都快下來,便頭也不回地走,走得飛快,走到門邊,他還能聽到雅裳的笑聲,試真金假金的咂舌聲,忽而想起之前,與梁好琴瑟相伴,知音互賞的日子,那時候,梁好看向自己的目光,是一種難捨難分的崇敬,是甚麼時候,一點、一點變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呢,是因爲家道中落,沒有了父親,沒有“我在,你們家大可放心在此立足”的庇佑嗎?

即便如此,內心中還是深深的難捨,他便站定,揹着她們大聲道:“梁好。我還是勸你們不要走。再到別處,還要置辦產業,要想安頓下來,花費肯定不菲,眼下處置你們這處樂坊,匆忙出手也賣不幾個錢。如果你們去的是鳳鳴那樣的大城,也許會因爲帶的錢不夠,樂館再也開不起來。”

梁好隱隱有些後悔,顫聲回答他:“知道了。”

林策再不停留,拐在右手一側就走。

他身後就是走回來的梁鴻。

梁鴻遠遠看到他的一個後背,伸一下手想要叫他,卻還是沒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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