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個聲音洪亮中氣十足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婆婆，從她說話的力度，大概是個身體強壯的女人。按照古人沒辦法節制的生殖能力，還有外面編織的整整齊齊的那麼大的菜園子來推測，是不是還不止四個孩子？那麼，自己這種境況就更好解釋了，哪怕這個家庭只有五個或者六個孩子，她這個老四媳婦也就夠受的了。
所謂上不巴天下不巴地，說的就在兄弟姐妹太多的中間者，可能是真正的爹顧不上疼娘忙不着愛，正宗的夾縫人了。
她盯着自己身上單薄的粗布棉被，越來越覺得也是髒兮兮的。再看看身邊小女嬰裹在身上的破爛襁褓，想想同是這家媳婦，那個漂亮嬌豔的老三渾身綾羅綢緞穿金戴銀的，連老大老二都忙不迭巴結。就是老大老二，勞作時的衣服穿的也不是太寒酸，頭臉看起來也很平整乾淨；看來，這個家庭之中，並不都是自己想象之中的那樣貧寒。
“妮兒，你想甚麼呢？快把這幾隻荷包蛋吃了吧，孩子今天可得餵乳了，土糖快沒有了，娘……實在是拿不出錢去買了。”
老婦人看着神情愣愣的方芸，小心翼翼的低聲說道，話語的末了，全是自責和哽咽。
方芸怔了一下，半晌才抬起頭看着老婦人，喃喃的說道：“娘，爲甚麼要你拿錢去買？”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方芸這是第一次開口和老婦人說話，但她一開口，卻把這個蒼老的女人嚇了一跳。
因爲她說話時的眼神，一改此前的畏畏縮縮，竟然有種隱隱的不耐煩和咄咄逼人，好像對她這個貧寒的孃親很不滿意，不但語音清亮，神情之中似乎還充滿了斥責。
方芸哪裏知道，即使她現在是喃喃的說話，也比這個身體從前健康時說話的語氣鏗鏘果斷的多。尤其她的眼神，全無這個身體從前揮之不去的膽怯木訥和畏懼。
“妮兒，不是娘捨不得爲你花錢，爲了給你買這幾隻雞蛋，買些土糖，我把我以後睡覺用的銀簪子都給賣了……娘是寡婦，無依無靠，真是賒借無門吶……連給外甥女縫件像樣的襁褓都不能夠……是娘對不起你們孃兒倆……”
老婦人又開始抹眼淚，抽抽搭搭哭了起來。方芸不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實在是搞不明白，這裏的女人坐月子，難道都要孃家拿錢出來買喫的用的嗎？
“娘，我知道了，我又沒有怪你，娘，您別哭了，我把這幾隻荷包蛋吃了還不行嗎？”
哎，這是這麼說？自己好好地一個大一女學生，雖說不是甚麼天之驕子，最起碼美好的人生也纔剛剛開始吧？自己對於生活，還沒有砸吧出甚麼味道呢，結果卻在瞬間不明不白的淪落到這種破破爛爛的鬼地方，這可不是回到解放前的事情，甚至連回到舊石器時代都不如啊。
舊石器時代最起碼大家都站在一個起跑線上，人人都淳樸的萌萌噠的，沒有階級窮富之分，人和人之間還沒有來得及進化修煉的知道耍心眼玩陰招，沒有世風日下的學會笑貧不笑娼。
哪怕到目前爲止，方芸都沒有真正的正面接觸過這個所謂家庭裏的任何一個人，甚至不知道他們家都是姓甚名誰？不對，她突然記起在她昏昏噩噩的時候，那個叫做鄔大娘的產婆好像說過一句：呵呵，是個千金呢，恭喜你們蘇家又添人口了……那麼這家人應該是姓蘇了；她卻已經清晰的感覺到了在這個姓蘇的家庭裏，那種濃濃的鄙薄和冷淡。處處的譏笑和惡毒。
明擺着，她之前的這個身體，不知道甚麼原因，在婆家可能是個公不疼婆不愛的，受盡其他妯娌排擠白眼的。特別是，她不但全部繼承了這個身體所有的無私饋贈，現在又外加一個嗚嗚哇哇嗷嗷待哺的小拖油瓶。
還有，一個無依無靠的窮寡婦親孃。
方芸覺得，如果不是這個身體的主人性格太過窩囊，孃家的貧窮應該是被蘇家老老少少欺壓嫌棄最大的原因。
她忍不住想在心裏彪髒話了，媽蛋的，老天爺你待人也太不公平了吧？老天爺你也太不講理了吧？你不要老是高高在上的躲在雲彩眼子裏看人笑話，有種你下來，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談談，你放心，我保證不打死你。
方芸當然等不來那個無處不在的老天爺，她卻很容易的就等來了自己這個身體中氣十足聲音洪亮的婆婆蘇大娘。
和蘇大娘一起溜進來的還有一個乾瘦的黑黑的，眼睛大大的、眼神蠢萌萌的**歲小小子。
婆婆蘇大娘的身體倒不是甚麼特別的高大，不過卻是真正的身寬體胖，額頭眼角雖然開始摺皺，膚色卻還乾淨。自己那個可憐的寡婦孃親給她一比，活生生惡霸地主婆子和貧下中農。
其實方芸對甚麼惡霸地主貧下中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並沒有多大實證考究，但她一直是學文科的，肯定知道這些詞彙。而且最近同學們又特別喜歡惡搞文革時期的一些版畫，所以她就立馬想到了這兩個形象。
平心而論，別說形象，就是用詞彙去體現這兩個婦人，也很活靈活現，比喻貼切到位的。
蘇大娘的腦後梳着光滑的獨髻，一雙張飛似的大環眼透着精明和厲害，。緊跟在她身後的黑小子一雙大眼睛很像他母親，卻還沒有他孃親的凌厲神韻。
蘇大娘一雙環眼下面從厚重眼袋開始的臉頰上，是一圈一圈往下漾的橫肉，橫肉下面是一個肥大的雙下巴，這種長相，真是一看就知道這是個厲害威嚴的女人。方芸留神對這個婦人看去，看見她臉上手背上的皮膚也很鬆弛了，卻帶着點油亮，毫無自己孃親那樣蒼老衰敗，只是有着實際年齡五十多歲的婦人模樣。
“親家母，老四媳婦咋樣了？有勞你了。”
惡霸地主婆子蘇大娘口中說着關心客氣的話，聽起來卻無多少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