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民國三十二年(公元1943年)十一月十四日 湖南常德

十四日當天是個難得的晴好的天氣,雖然已經是初冬時節,但湘北一帶的氣候還是比較溫暖的,如果穿着棉袍子跑上一陣的話,不免會微微的出一身汗。由於冬日日短夜長,只不過四點鐘的光景,太陽卻已經傾斜到了城市的西邊。西邊天際下密佈着好似層層魚鱗般的雲彩,逐漸逐漸把那一輪紅日遮掩了起來。那魚鱗陣之中的紅日好似心有不甘,努力着從雲層的縫隙之中透出了一絲絲金黃色的溫暖的陽光,好似給層層疊疊的魚鱗般的雲層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邊。隨着太陽慢慢向城西的山後頭落下,這雲層也從金黃色變成了橘紅色,不一會又從橘紅色變成了血紅色。那妖豔的紅雲好似飄散的血霧一般,似乎預示着某種不吉。

冬日日短,只不過片刻功夫,夜幕就開始從東邊的天際向着四周慢慢擴展開來,那片紅雲在太陽的映襯之下,給其下的常德城籠罩上了一層耀眼而又詭異的鮮紅色。但是常德城裏的普通百姓此時此刻卻沒有絲毫的閒情逸致來停下腳步,駐足觀賞這奇特的天象。根據情報日軍集結了重兵正兵分三路大舉南下,而他們真正的目標就是這作爲湘黔糧倉的常德城。十一月初進駐常德城,開始駐防於此的57師師長餘程萬根據形勢判斷,守城一戰不可避免,民衆沒有必要作無謂的犧牲,於是跟常德縣政府協商,將全城居民完全遷出。明天十一月十五日,是民衆撤離疏散的最後一天。57師師部和常德縣政府已再三地貼出佈告,城裏不準留下任何一個市民。所以作爲大撤離的倒數第二天,準備遵照指令撤出常德城,向南疏散的民衆們或者正在家中喫着最後一頓團圓飯,或者正在收拾金銀細軟,給自家的房屋的門窗裝訂上防盜的木板,爲明日的撤離做着準備。

城中民居屋頂上的煙囪裏陸陸續續的飄出了幾縷青煙,不知道這些飄出青煙的人家在大戰之後還能有幾戶倖存下來。寂靜無人的街道上,一個三十出頭的身材挺拔的青年軍官,穿着整齊的軍裝,神情嚴肅地一路小跑着。他的頭頂不時有三三兩兩歸巢的烏鴉飛過,其中一隻烏鴉用嘶啞的嗓子鳴叫了兩聲“苦啊——苦啊——”。

那名軍官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劍眉一挑,抬起頭來望了望南飛的羣鴉,皺了皺眉頭,狠狠地啐了一口,暗罵一聲:“呸,出門就見烏鴉,真晦氣!”就在他停下腳步的一剎那,城裏不知何處傳來了一陣軍號聲,立刻讓原本蕭條寂靜的街道籠罩上了一絲嚴肅的氣氛。那名青年軍官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軍服,他胸前的佩章,第一行橫列着“虎賁”二字,其下注職位姓名,少校參謀凌觀海。他整理了一下儀容,重新小跑了起來,腳上穿着的厚重的皮鞋踩在青石板路面上,誇誇作響。走到一座臨街的小院門前,他止住了腳步,伸出手來,用力的在封了一半的木門上拍了三下。

“誰啊?”裏面的人的問話帶着一絲警惕。

“是我。”凌觀海直截了當的回答道。

聽到了凌觀海的回答,木門“吱呀——”一聲迅速的打開了,一個身影迅速的迎了上來。出來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個子不高,身形也很嬌小,皮膚還有點泛黃,似乎有些營養不良的樣子,鵝蛋一般的臉蛋上長着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烏黑的長髮在腦後用一根紅頭繩紮成了一根長達腰際的麻花辮。她穿着一身桃紅色的棉布襖和一條黑色的棉褲,袖子和褲腿上打着水藍色的補丁,顯然這戶人家並不是甚麼富裕的人家。 那個小姑娘一看到站在門口,一臉微笑的凌觀海,立刻飛奔了上去,拉住了凌觀海的胳膊,衝着屋裏興奮的大喊道:“媽,媽!爹回來了!”

凌觀海看着自己的女兒凌曉婷那興奮的可愛模樣,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好了,好了。外頭風大,我們趕緊進屋裏頭去吧。”凌曉婷拉着他的一隻手,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連忙跟隨父親一起向裏屋走去。一路上曉婷看到久未謀面的父親,顯得格外的高興,好奇地問道:“爹,你今天回來,是要跟我們一起向南撤離嗎?”

凌觀海伸手握了握曉婷那纖細而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搖了搖頭,笑道:“爹爹我是師部的參謀,現在小鬼子還沒有被打退,怎麼能後撤呢?”曉婷聽聞了這句話,微微有些不滿的嘟起了小嘴,正想要在父親面前撒撒嬌。這時從屋裏走出來一名身穿洗得發白的青布棉袍的女子,約莫三十來歲,穿着一雙黑色的棉鞋,烏黑的頭髮在腦後剪成了一個半月形,顯得自信而幹練,周身上下不帶一絲一毫的俗氣,可見她是一名受到過良好的教育的現代女性。

她一看到牽着女兒手的凌觀海,先是微微一愣,隨即臉上就飛起了兩朵紅暈,雖然心內已然是幸喜無比,卻依然保持着平靜的口吻,淡淡的說道:“觀海,婷婷她一直盼着你回來,指望着全家能在撤離之前一起喫頓晚飯,如若是依着我,今兒個早上就該收拾停當,中午之前就該走了。現在飯菜都準備好了,就等着你回來喫,趕緊進屋裏來吧。”

凌觀海一手牽着女兒曉婷的手,一手卻緊緊地握住了那個女人纖細而修長的手,感覺好似握着一條光滑的白魚,心裏確實美滋滋的,略帶抱歉卻又飽含深深情厚誼的說道:“霜華,委屈你們娘倆了!”

說着話一家三口走進了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早已經擺上了三副碗筷,桌子的兩個對角上各點燃了一盞菜油燈,微弱的燈火在隨風起舞,使得映射在牆上的人影也跟着舞動起來。

凌觀海拉着女兒曉婷在一張長凳上坐下,霜華立刻遞上了一杯溫開水,溫柔地詢問道:“今兒個師部的人員不是在幫忙疏散羣衆嗎?你怎麼會有空回來喫飯?”

凌觀海感激的接過水杯,喝了一口清水,潤了潤乾渴的嗓子,這才緩緩地說道:“今天師部所有當值的參謀,文職人員都上街幫忙協助縣政府和工兵營疏散百姓,勸他們撤離了。我從清晨四點開始一直忙碌到現在,連口水都沒顧得上喝。師座見我幸苦,算是特別通融,允許我休息兩個小時,讓我來陪你們娘倆喫撤離前的最後一頓飯。”

霜華聽了之後,神色顯得有些憂鬱,低聲說道:“這幾天也不知怎麼了,我這右眼皮老是跳個不停,老話說‘左眼跳福,右眼跳災’,這話我本是不信的,但現在正是非常時節,我還是特別的擔心於你,你可千萬要多加小心!”

凌觀海看到自己的愛妻林霜華秀眉緊蹙,一臉憂心忡忡的模樣,連忙伸出手來,輕輕的握住了妻子那因爲擔驚受怕而略顯冰冷的白皙玉手,以示安慰,從容地說道:“沒關係,我們只是暫時分別罷了,你們娘倆先去長沙你孃家暫住一段時間,等我們擊敗了南下侵略的日軍第十一軍之後,我就會去接你們!”

凌觀海見妻子林霜華依舊沒有放寬心,再次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微笑而又堅定而說道:“不管你的預感是真是假,都沒有關係。做軍人的從來不忌諱‘死’這個字,從我二十歲當兵開始,這十五年以來早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當兵的人如果還畏首畏尾,貪生怕死,是絕不會有出息,有作爲的!這樣的人只會玷污自己身上的那一身軍服!”

林霜華聽完自己丈夫的這一番豪氣干雲而又發自肺腑的發言之後,心底似乎踏實了不少,她自嘲一般笑了笑,說道:“我確實是多慮了,你一向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一個出色的軍人,我堅信你會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安然無恙。這回我們只是暫時分別,戰鬥一結束,你就會去長沙接回我們母女。”

“好的,等這一仗過去了,我就坐車去長沙接你們,順便我們一家一起陪岳母大人過新年!”凌觀海鄭重其事地說道,說完之後他使勁吸了吸鼻子,看着桌子上那兩大碗臘肉和鹹魚,讚歎道,“這臘肉和鹹魚好香啊,我都等不及了,開飯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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