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知交半零落

年少時,總是想着去大城市看看,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這些城市似乎成爲我根深蒂固於心中的夢想。那時,自己總是凝望着下雨的窗外,暗暗發誓一定要親眼去大城市看看,看看人潮湧動的鬧市,看看燈火通明的晚上。

終於,2016年的一月,入圍新概念作文大賽的我,名正言順地去了一次上海。硬座,十四個小時,到上海時,已是深夜。

列車速度漸漸放緩,我貼着車窗屏息凝神地注視着窗外——匆匆掠過的高樓、高架上轉瞬即逝的一排排路燈、被彩燈勾勒得五彩斑斕的夜空、天邊時隱時現橘黃色的點。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夜景。

小時候在農村,夜是靜謐的,月光和星光在天邊交相輝映,蟬聲、蛙聲、狗吠、雞鳴此起彼伏。和大人一起走夜路時,經常有老貓閃着綠色的眼和我對視一眼,然後一閃而去。這種夜自然是令我終生難忘的。

初中全家搬到市裏。只要過了晚上8點,街上就只有運沙土的車。車駛過時,那經過的聲音沉悶地像是響在心頭的鼓點,憋得讓人心慌,天也灰濛濛的,交錯的電線將城市分割地支離破碎。完全對這座城市的夜提不上絲毫的興趣。

面對上海的夜景,我忽然有種心動的感覺,想要留在這裏,留在上海,似乎這纔是我今生的歸宿。

火車到站,原本的滿心期許,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暴雨衝散了。

剛出站的人們都擠着上車,公交車人滿爲患。冒雨攔了幾個的士也都沒停,還險些在馬路上滑倒。和之前約好的友人打電話,也沒有打通。逗留了將近一個小時,纔等到一輛的士,而上車時,我已渾身溼透了。

到了靜安寺的海友酒店,服務員給我開了一間大牀房,雖說是大牀,可進去卻大失所望,不過是一張普通的板牀,廁所對着牀,而且馬桶的沖水是壞的,上完廁所還得自己拿垃圾桶接水沖掉。

我洗了澡後,下樓來到了海友賓館的大廳。很多同齡人圍坐在一個大圓桌前聊着甚麼,我的到來似乎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我也不好意思上前打擾,於是獨自坐在靠走廊的小椅子上。

大概過了5分鐘,一個身穿白色大衣,手拿一頂黑色牛仔帽的女生注意到了我,她走過來問我的姓名,我說了之後,她似曾相識地望着我,然後伸出手說,我是蘭,很高興認識你。

我們只閒聊了一會,她就被一個性格開朗的女生叫走了,我等了一個多小時,桌上的第十七屆新概念獲獎者文集也被我從頭翻到了尾,見她沒來,便回了房間。

本來報以真誠交友的心態而來的,雖然最後的結局是各自奔天涯,再也難相見。可多認識一些人總歸是好的,至少我們相遇過,我們曾快樂過。可當下的我卻一句話也不想多說,看着新概念QQ羣裏一條接一條的信息,我總感覺,我不屬於這裏。

晚上蜷在被子裏刷空間,有人秀外灘的江景,江水倒映着東方明珠的璀璨;也有人秀城隍廟的美食,吹彈可破的湯包、鮮嫩多汁的獅子頭。而我只能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裏孤獨着。但這樣也好,安靜下來,讓自己思緒紛飛一下,然後好好規劃一下自己的明天。

接近轉鍾時,我那聯繫不上的友人終於打來了電話。

他問我到哪裏了。

我說現在在靜安寺的海友。

他說那行,我明天早上10點就過來的。

他叫鬍子,是高我兩級的學長,也是文學愛好者,高中時他憑藉新概念一等獎獲得了自招資格,去了上海戲劇學院,畢業後當了一名小學作文老師。而我高考成績一般,留在了市裏。本以爲再也難相見,可偏偏因爲新概念而再次聯繫上了他。

第二天,他如期而至。好幾年不見,他越發成熟了,彼時的齊劉海和嬰兒肥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瘦削的臉龐和寸頭。

我們在海友旁邊的小梅園,邊喫湯包,邊聊了起來,他從他高中畢業一直聊到了現在的生活,好似要把那遺失的幾年全部補回來。

臨近中午,他帶我去了位於上海市中心的人民公園。他說那裏最適合偷得浮生半日閒了。

那裏確實是一方淨土,即便周圍高樓大廈、人潮湧動,但絲毫不影響這個“百花深處”,公園裏有很多小孩在玩旋轉木馬,一些老外很開心地坐在上面,拿着自拍杆拼命地拍照片,好似要回到童真時代。

再往裏面走,有一湖,雨後的湖就如同出浴美人,香味和溼氣融在一起,別有一番韻味。許多打太極的老人、寫生的年輕人在湖邊。

走着走着,來到一個大爺大媽聚集的地方,鬍子一到那兒眼睛就亮了,拖着我就往那個方向走。大爺大媽的熱情程度也超乎了我的想象,不僅問起鬍子的“隱私”,還問起我來。我這才知道這是一個“相親角”。

我趕忙把鬍子拉到一邊問他怎麼剛畢業就着急去相親。

他笑着說,作爲一個文學愛好者,就是要去體驗生活的,都要懂一點嘛。

我想想也對,便任由他和那些大爺大媽親切攀談了。

可還未及一個小時,他接到一個電話,掛了後便對我說有急事,匆匆離去了。

凌晨一點,他發來了幾張在公園裏隨手拍的圖片。我訝異於他這麼晚還沒有睡,於是問他原因。才知道,他剛剛喫完夜宵,繼續加班加點備課、改學生的作文。他說這個職業聽起來輕鬆,可實際上每天都要一對一去教這些孩子們怎麼寫好作文。而且一些孩子經常會在課堂上問一些書籍,而他有很多都是沒有看過的,所以下班回家還要補一些書籍。他對下午突然離開和未盡興而說抱歉,還說如果後幾天沒甚麼事情一定帶我去blues and jazz酒吧,那裏有外國的爵士和民謠樂隊演出。我看到他這般熱情,又想到他瘦削的身形,反倒感覺有一絲的愧疚。

這樣的他,都忘了我第一次見到他,那時他才高三,還沒有來上海。那時我們還可以坐在奶茶小店裏點兩杯夏季冷飲聊看不完的電影和文學,我們還可以一起逃課去學校旁邊的小網吧打幾盤魔獸的戰場,我們還可以一起在夜晚的操場上盡情狂奔。我們以爲這一切都可以自永遠至永遠,可現實是,夏季的冷飲終究要下架,然後換上秋冬季的熱飲,人們開始穿起臃腫的大衣。而下個夏天已在轉角處排隊等候。

而我們終究同路不同歸,有各自的選擇,各自的方向,各自的人生。知交半零落。

複賽結束的那天晚上,我跟着喬木他們一塊去唱歌,最開始我只抽菸,不唱歌,後來想着,估計再見也不容易了,不如放開唱一次吧。

那天玩的很晚,凌晨三點纔回到賓館,躺在牀上倒頭就睡着了。第二天去領獎的時候整個人都是虛的,領獎回來草草吃了點東西又睡了。

也許是老天都不甘於讓我獨處,偏偏就在我走的前一天,蘭重新出現在我的世界裏。

其實我不希望她總是提及那些傷心往事,可她偏偏說了很多。看着眉頭緊鎖、心事重重的她,我很心疼,卻也不知怎麼幫助她。

我問她,你想不想去外灘。然後她不假思索地說,行啊。

我跟阿青打了招呼,便和蘭起身離開,在海友旁邊的銀行取了錢後,搭乘地鐵去南京東路。一路上我儘量扯開話題,不與她談論那些煩心的過往。

我們從南京東路地鐵站出來,微微飄了一點雨,我們各自撐起了傘,我走在前面,她走在後面。我們沿着蘇州河往外灘的方向走去。這裏曾是婁燁拍攝電影《蘇州河》的地方,電影開頭的那三分鐘的蘇州河剪輯令我永生難忘。

現今好似故地重遊般地來到這裏。如今這裏沒有電影裏的漁船、垃圾、拆遷的樓房、噴着黑氣的煙囪、跳橋的女子……有的只是一份寧靜、平和,河的兩岸種滿了垂楊柳,許多情侶牽着手在這條蘇州河旁漫步。骯髒與腐敗早已掩蓋在大都市的發展中,慢慢爲人所不知。

蘭說她很喜歡這條河,沒有帶手機的她,讓我拍幾張然後傳給她。

我邊拍邊走,忽然想到蘇州河電影裏的一句旁白:“兩個不相識的人坐在了一起,然後呢?然後,當然是愛情。”

我再望向頭髮在風中散亂的蘭,心裏竟也一動。

和她一起,感覺時間過得飛快,不一會兒就步行到了外灘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我指着那裏說,這就是外灘了。

蘭關上傘,小跑到了岸邊。對岸就是東方明珠了,蘭指着東方明珠說,看,塔頂都被雲層遮住了,那些在塔上工作的人看到自己身在雲端是甚麼感覺。

我笑道,那是霧霾啦,怎麼會是雲呢。

她又說,今天應該是我最開心的時候了,我之前一點都不喜歡上海,一點都不喜歡。

她把頭側過來,柔柔地看了我一眼。恍惚中,另一個人影漸漸和她重合了。

蘭,我想對你唱首歌。

哦?

這首歌我準備給我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子唱的,我當時也暗暗發誓要帶她來上海外灘,可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是嗎?甚麼歌?

張信哲的愛如潮水。

行,你唱吧,我聽着。

我醞釀了很久,還是鼓起勇氣唱了出來。漸漸入佳境,唱到最後一段副歌時,我和她對視着。一曲唱畢,她鼓起掌來。

她問我你怎麼不去從事唱歌這個行業。

我說我都沒有練過,就這業餘水準怎麼去唱歌,這不是去找虐嗎。

然後我們都笑着。走了幾步,我提出要給她拍一張照。她不願意。我說背影就好。她這才點頭同意。

蘭站的地方正好是東方明珠的正對面,我半蹲着爲她拍了兩張照片,然後教堂的鐘聲響起。落日的餘暉、歐式的教堂、教堂迴響的鐘聲、撲棱翅膀飛走的羣鳥還有令我萬般心疼的蘭,讓我在寒冷的上海感覺到了絲絲暖意。

我還是和蘭牽了手。拍照後,我想爲她專門唱一首《傳奇》來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我問她我能牽着你的手唱這首歌嗎?她說可以呀。

有些事情就是這麼巧合。誰都沒有預料到。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我們牽着手,十指緊扣,像普通的情侶一般,逛了城隍廟,逛了陸家嘴。她9點半的火車,她說她不想走,她想留在上海。我也不會自私地因爲個人感情而把她留在上海。

我沒有多說甚麼,我們先回了一趟海友,她把東西收拾好。阿青擔心我們走丟,要送我們走。

我和蘭走前面,阿青在後面拿着手機發消息。我沒有牽蘭的手,我只是幫她把一個大的包包提着,一路無言。

阿青送我們上了地鐵。分別時阿青擁抱了蘭,也擁抱了我。很真誠,很感動。

上了地鐵後,我把一盒印有“玫瑰玫瑰我愛你”的玫瑰餅送給了蘭,並且指着“我愛你”這三個字。

她接過後說我累了,我就把肩膀給她靠,她貼着我的肩膀,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靠。我們依舊一路無言。到了火車站,她抱了一下我,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深知,我們也許就到這裏了。

她走的這一天晚上,我買了6瓶德國黑啤,邊喝邊抽菸。回想起以前總是覺得抽菸喝酒的都是壞孩子,而現在,菸絲一縷縷地被吐出,酒精一點點滑入肚子,才知道煩悶的心情可能是真的需要香菸與啤酒幫忙消解的。

然後,我整個身軀像一個被蝴蝶遺棄的軀殼,輕飄飄地倒在牀上。

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我在跑步,只不過我沒有向前移動,只是腳下的路像傳送帶般飛快運轉着,蘭和鬍子以及一些老友跑到我的面前,他們邁着小碎步撇過頭來向我招手,我搖頭,讓他們別等我。我注視着他們向前跑去,直到路的盡頭和黑夜融爲一體。眼前的場景也在不斷變換着,好似秋去春來,歲月的長河又重新流逝……

夢醒後,我離開了上海,離開時是晚上,那一刻,我湧上了一股莫名的情緒,好像這一別就是永遠。黃浦江邊也充滿着肅S的味道。忽然覺得視線裏上海的一切都變得異常模糊,可初來上海時眼前的夜景還是那麼清晰。

在火車上,我忽然想起一句歌詞:“當列車飛奔下一站的愛恨離別,我彷彿看見車窗外換了季節,在這一瞬間忘了要去向哪裏的深夜,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相聚分別,就像這列車也不能隨意停歇,匆匆錯過的何止是窗外的世界。”

再見。就這樣再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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