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憶

    我們生疏到一分鐘通話都需要兩個對不起,打擾你了來作爲禮貌用語了   火車載着我的滿腹心事,漸行漸遠。我把頭埋在臂彎裏趴在桌子上裝睡。我在火車上一句話也沒有跟周圍的人講。也許是我通紅的眼睛告訴他們,這個女人不好惹。眼神一直飄像窗外,越是離家近,越是感覺五味雜陳。

  按道理我和我哥都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回趟老家不說榮歸故里,也不該是這副做了虧心事的表情。

  這一切都是拜沈大河所賜。

  差點忘記說了,沈大河就是我爸。我也抽空回憶一下他吧。這個村裏大街小巷奔走相告的名人,當然是加雙引號的。

  雖然他早不在村裏住了,可是村裏至今流傳着他的傳說。

  從我記事起,他就一直在外地打工。一開始是我媽也跟着去的。所以我跟我哥就是傳說中的留守兒童。由年邁的爺爺奶奶帶。我倆被老人寵的不像樣子。天天不喫飯,方便麪啊唐僧肉神仙水啊纔是正餐。學習成績肯定也好不哪裏去。我媽回家一次,傷心一次,她親眼目睹了我在我哥的帶領下,在泥巴窩裏打滾,鑽門檻出來玩。爬樹抓鳥蛋,下河裏摸魚蝦,捉屎殼郎比賽拉火柴盒,把其他小孩頭打破,偷鄰居家還沒成熟的向日葵,沒有甚麼是不幹的。

  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全班倒數最後一名,我媽終於決定留在家裏不跟沈大河出去打工了。我只知道他是在很遙遠的煤礦,一開始是井底工人,後來因爲勤奮腦瓜靈活能說會道當了個隊長,從此不用下井作業,再後來還投了點錢,跟人合夥承包了一個小礦,在我升初中那年當起了小老闆。家裏翻修了房子,蓋了我們村第一棟三層小洋樓。

  這個人帶給我們家的榮耀一直被另一個恥辱掩蓋。以至於我一直在村裏,學校裏抬不起頭來,溜着牆根走。

  那就是他在外面有女人了。

  凡是破壞人家家庭的在我們村都叫狐狸精,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還有一個時髦的稱呼,叫小三兒。

  我上初一的時候第一次見那狐狸精。她居然敢跑到我們學校來給我和我哥送兩套新衣服。那時候大概她有二十來歲的光景,比沈大河小十來歲。她站在教室窗外,我們語文老師正在深情的朗誦《雨巷》:撐着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個丁香一樣的,結着愁怨的姑娘。我一抬頭側臉兒就看見她,心想誰的姐姐啊是不是爲了配合我們老師所以纔出場的,真好看。

  波波頭,圓臉,笑起來兩個酒窩。站在窗外伸頭招呼我們老師。老師進來的時候喊我出去一下,說你小姨找你。我從座位上站起來,“騰”的一下帶倒了凳子。全班同學都笑了,同桌讓我別激動。可是我並不認識她。我站她面前的時候,跟她個子已經快一樣高了。可見她很矮,但是還算有氣質。

  我記得她討好地說:“是薔薇吧,天冷了,你爸讓我給你買的新棉襖送來,你的還有你哥的。快試試,穿得不?”

  我一下子明白這個女人就是出現我噩夢裏好多年的狐狸精。折磨的我媽生不如死。我穿着的校服裏面是一件薄毛衣,當然很冷,但是我就是凍死也不會穿狐狸精給我買的衣服。況且我已經是個半大姑娘,已經有強烈的恥辱心了,我狠狠地奪過衣服扔到地上再踩兩腳。

  我記得我當時用要噴火一樣的眼睛剜她,問:“如果有一天沈大河沒錢了,你還會跟這個土包子嗎?”

  她顯然沒想到我的性子這麼剛烈,默默地低下頭,走了。

  然後我在宿舍哭了一下午,最後下定決心買了IC電話卡,第一次主動給沈大河打電話。

  我問他:“爲甚麼這麼對我們?我不要後媽,如果你一定跟我媽離婚,娶這個女人,我就跟我哥逃學,離家出走。”

  我爸說:“薔薇,你阿姨特意去學校接你的,你和你哥都到礦上來上學吧。這裏條件好,你要好好聽話,這樣纔能有錢讀書,跟你阿姨一起來,反正你留在你媽那裏,我是不會給你錢你讀書的。”

  你看他已經分得很清楚了,還你媽那裏。這不是你的老家嗎,我想指着他鼻子說,沈大河,你丫徹底忘本了!

  醞釀很久,我特別驕傲地說:“沈大河,你記住,不給就不給,反正我也不想讀書了,我出去打工,賺錢養我媽。”

  沈大河嘆口氣掛了電話,掛之前我聽見那邊非常嘈雜,有人說白板,九條,碰,神馬的,最後在一聲糊了的聲中滿堂喝彩!

  讓我喫驚的是,我哥沒聽我的,穿着那女人買的新衣服,收拾書包就跟狐狸精去礦上讀書了。那一年他該考高中了。我站在學校大鐵門旁邊,看着她們坐的人力三輪朝火車站的方向一路駛去,用手使勁摳鐵門上面的繡。狐狸精沒再勸我,可能本來就是意思一下,沒真想帶去,誰願意帶拖油瓶呢,反正我也絕對不會跟她走的。

  中間整整三年我和我哥沒有聯繫。我不接他的電話,不看他給我寫的信。我們的隔閡就是那時候開始的。我恨他,他是個叛徒。

  我心裏恨兩個人,沈大河,沈鵬。

  我必須守在我媽的身邊,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我雖然不夠強大,也算個棉背心。她一個人常常坐在廚房,守着煤爐打瞌睡。有幾次飯碗都掉地上摔碎了才嚇醒。

  有時候她瘦小的身子揹着一籮筐菜從村口走來,一路上自言自語,一個人扮演好幾個人的角色,說的很熱鬧的樣子。

  農忙的時候她帶上暖水瓶,饅頭,在田地裏一待就是一整天,收割油菜籽,然後攤在塑料布上奮力地揮舞着棒子捶打。

  她每個月都要把沈大河留在家裏的衣服洗一遍,太陽好的時候放在院子裏晾曬,酒櫃裏的酒瓶拿出來用雞毛撣子掃掃灰塵。

  我犯錯的時候,會讓我跪在院子裏寫檢查,還苦口婆心地講孔子孟子老子的道理。

  她是讀過書的,年輕的時候還是自由戀愛,和沈大河因爲看一場戲結緣。當年婚姻結合的異常順利。沒有彩禮,只有一屁股債。

  生活再困難,我的爺爺奶奶也一日三餐能喫上熱乎飯,穿上乾淨的衣服。

  這就是我們那裏典型的農村婦女。哎,我的媽哎,怎麼把你描述的這麼悲慘,或許是我之前從不敢面對。

  記憶中自從出現了狐狸精,我媽就是沉默的。從沒有大哭大鬧過,面對我都是淡淡的慈愛的笑。或許睡着的時候是會暗自神傷的。長年累月的抑鬱讓她已經沒有大悲大喜的表情,胃病也常常折磨着她。大把大把的藥每天比飯喫得還多。

  兩個人白手起家。本應該男人在外賺錢養家,女人在家操持家務,怎麼日子就過成這樣子了。

  她肯定想不通的啊,她恪守婦道,應該算是賢妻良母。爲甚麼做的這麼好,她的男人還變心了,揹着她搞破鞋了呢。但是她堅持不離婚。因爲在我們農村,離婚了是件很丟臉的事,會被人看不起。那時我也搞不懂,我一直以爲小三是城裏人才有的呢。

  我還小,像一個半大的雞仔,羽翼還不夠豐滿,還不能保護我媽,就算沈大盒把那個女人帶回家,我也不敢想象,我是否有勇氣撕扯她的頭髮,喊她狐狸精看我不打死你。我只能在心裏默默詛咒她出門被車撞死,在家喝水被嗆死。

  在我媽的影響下,我這些年多少還是有點唯唯諾諾的隱忍性格。我知道男人被人拐跑了是件很痛苦很屈辱的事情。

  我曾經問過我媽,我說你爲甚麼要這麼做,這種日子甚麼時候是個頭啊。

  你猜我媽怎麼說的,她說,算命的王瞎子給她算過,沈大河最後還是和她一起終老的,所以這種日子,快結束了,快了。

  再說沈鵬吧。

  我和沈鵬再見面就是他收到高考錄取通知書。

  那時我已經讀高一了,是我們縣最好的高中。懂事的我開始爭氣了,我媽一個人供我上學不容易。這幾年我們過的到底是甚麼日子呢,只要我們自己才知道。

  其實從沈大河授意狐狸精把沈鵬帶走的那天起,這個家就徹底失去男人了,我也很忌諱聽見類似爸爸,哥哥這樣的詞語了。

  他們都是叛徒。

  沈鵬去北京上大學的第三年,我也考到了北京。當然,學費有一部分是我暑假做兼職賺的。他從航天路坐車到學府路我的學校來找我。我們走在落滿梧桐葉的小徑上。我還是不習慣跟他說太多話,想起他上小學二年級拉着我第一次走了很久,去鎮上用兩毛錢買一個包子,他嚥着口水說,妹妹快喫,蘿蔔肉餡的啊。

  這樣想着他曾經對我的好,居然還心頭一酸。

  沈鵬戴着寬邊眼鏡說:“呵,想甚麼呢,沈家有女初長成,都成大姑娘了。”

  我鄙夷地看他一眼說:“沈鵬,你丫學箇中文就變的這麼文縐縐的。”

  他說:“你能喊我一聲哥嗎?我是你親哥哎。沒大沒小的。”

  我冷冷地說:“不能,你還好意思提啊你,我沒哥,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哥當了叛徒,我就沒有哥了。”

  他嘆口氣說:“妹妹,我問你,媽還好嗎?”

  我別過臉去:“不好,我來北京的前天,我們還在收油菜籽,天氣預報說有大雨,我們打着手電忙到半夜,你看我胳膊,你看啊。”

  我擼起袖子全是被莊稼杆子劃破的,一條條的痕跡。橫七豎八的。所以我穿了長袖襯衣。

我哥用他細皮嫩肉的手抓住我的胳膊,微微地顫抖着,面部表情很扭曲。他摘了眼鏡擦拭眼淚。

  很好,這就是我要的效果。你不是學院第一名嗎,你不是頗有女生緣嗎,你不是有個暴發戶的爹嗎,你不是才華橫溢嗎,你不是文學社社長嗎,讓校友都看看你傷痕累累的妹妹,還有你虛僞自私的真實面目。

  我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爲甚麼這麼狠心?爲甚麼這麼多年不回家看我們?爲甚麼當初要跟她走?你個叛徒!”

  他沉默了。

  大概醞釀了五分鐘之久,哽咽着說:“薔薇,我就知道你不回信,不接電話是因爲恨我。如今你長大了,你別耍小孩子脾氣了,你覺得以咱家的情況都靠媽,咱倆能一起上大學嗎?如果咱倆只能有一個人讀書,你覺得會是你嗎?如果時間倒回,我沒有離開咱媽,你現在會在北京讀大學嗎?這麼多年你以爲我在那個家過的就好嗎?我這麼委曲求全就是爲了你啊。我這麼努力拼命的考到這裏,就是爲了離開那個家遠遠的,這樣才能離你們更近!在我心裏,我的家還在那個小山村裏,永遠都在,我明年畢業,無論如何都要回到那裏。”

  啊!原來是這樣。

  我聽了這段話,一下子沒脾氣了,爲甚麼不早點告訴我,這樣我也不必被仇恨佔據內心這麼多個日夜!那一瞬間我就感覺頭頂那一片烏雲飄走了,小時候護着我的哥哥又回來了,這大抵就是血濃於水吧。反正我原諒他了,因爲我這一輩子也就只能有一個親哥哥了。

  我們又逐漸回到了小時候的親密無間。我媽也因爲我哥回家變得開心得像個孩子。我哥大學畢業後,本來可以考研,但是他沒有,考了我們縣政府的小公務員,他要一輩子守在離我媽最近的地方。

  關於沈大河和那個狐狸精,這幾年過的怎麼樣,我一句都沒有問。我只知道他的礦生意越做越大了,用老鄉的話說都能買一座金山了,其他的一概不知。在內心裏,我知道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說明他們還健康地活着,是不是相處愉快就不知道了,也許正相看兩厭,又有了小四小五小六也說不定,反正我媽不同意離婚,那麼小妖精就是有名無分的,就是生了孩子也上不了戶口。

  我哥畢業典禮的時候,沈大河來了北京,我以告他重婚罪要挾他,要了一筆我媽該得的錢,不多,給她養老算是夠了。

  我媽最期待我畢業以後能在縣裏學校教書,結果我卻離她在千里之外的地方,流浪。

     囉裏八嗦這麼一堆,交代完家裏的背景,心裏很酸楚,我已經很含蓄了,沈大河的不恥行爲只能算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都說家醜不可外揚,可是我家這點破事兒其實只是農村留守兒童家裏常有的事兒,一個縮影而已,只要更荒唐沒有最荒唐。呵呵,苦笑一下。

  這麼些年,我以爲我媽應該放下了,或者習以爲常了,現在想來,一定沒有,要不然爲甚麼又喝藥了呢。

    對,之前喝過一次。全村都知道沈大河在外面有女人了,就是沒人告訴我媽,最後是我快嘴的二嬸看不下去,跟我媽說完,她確認是真事兒以後,默默地回屋灌了小半瓶農藥,被發現的時候已經頭吐白沫了,估計是假藥,洗胃以後就沒事了。所以我憂心忡忡,歸心似箭。

   下了火車我去江邊小喫,吃了一碗胡辣湯,一碗熱乾麪,半斤炸蘿蔔丸子。老家的味道差點讓我熱淚盈眶。在北京是無論如何都喫不到的美味,這就是鄉愁吧。

   喫飽喝足,打了一張黑車回村裏,樹葉都已經落了,樹丫子光禿禿的,好多農田被填平,推土機來回作業,可能是修路吧。恍然覺得陌生,給司機好幾次指揮錯了路,多繞了幾圈,把他氣壞了。他還笑我是不是多少年沒有回了。村裏很冷清,二百多人的村,平日裏只有三十來個老人聚在一起曬太陽,發呆。我隨便叫了幾聲大爺大娘就拖着箱子拐進弄堂回家了。

   到家見我媽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她老了,四十九歲的年紀,因爲田間勞作成年風吹日曬你說五十九歲也有人相信。她眼裏含着淚,快步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然後接過行李,把我讓進屋裏   家裏的豬已經S了,屋檐下的鐵絲掛滿了肉還有雞鴨鵝。我媽說已經撒上鹽巴和辣椒了,再風乾半個月就成臘肉了。這些是特意留出來過完年帶給我姨夫家的餐館用的。冰箱裏還有很多新鮮肉,要等再過一個星期,我爺爺七十大壽請客用的。

   我都快忘記我還有個生活不能自理的爺爺需要我媽照顧了。大伯二伯都在我爸的礦上打工,這幾天也要回來了。嬸子們顯得特別開心,還穿上了過年的新衣服,一年沒見自家男人了,都表現得蠢蠢欲動,眉飛色舞的。只有我媽始終安靜的表情,我不知道她心裏是否有所期待。我不敢問,怕觸動傷心的魂。

  家裏的太陽能壞了,不出熱水。晚上沈鵬要開車帶我去鎮上澡堂子洗澡。我堅持要騎自行車,上中學的時候我哥就天天騎車帶我去上學,我坐在後面感覺那就是最大的幸福。小北風颼颼的,回家的路上,他把軍大衣披在我身上,上坡我也懶得下來,他把屁股抬起來賣力地蹬着自行車。

  我說:“哥,加油哎。嘿嘿黝嘿!”

  沈鵬氣喘吁吁地說:“哎!長時間不鍛鍊,上坡都費勁了,洗澡的時候我踅摸了一圈兒,就數我的啤酒肚最大了。”

  我打趣地回了一句:“注意形象哦,上次你說的那個對象是怎麼回事,快說說甚麼時候結婚?”

  “談着呢,我高中同學,現在在縣醫院當護士,現在咱家這情況,雞飛狗跳的怎麼結婚,我先等着單位分房再說吧,也不知道猴年馬月了,還是先解決你的問題,女的好找對象,讓咱媽也高興高興,沖沖喜。”

  坡太長了,我哥終於蹬不動了,下來推着走。

  到了坡頂,他停下來幫我戴好帽子,若有所思地說:“你呀,上大學幾年都沒談個男朋友,我都覺得驚訝。我們單位有好多優質青年,趁春節聚會,我幫你留意一下。你說說,你到底喜歡甚麼樣的?”

   “我有喜歡的人啊,我喜歡上一個永遠無法在一起的人,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讓我覺得會比他好。”

   我哥怔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說:“ 總有一天,會有一個正好適合你的人深情款款地來到你身邊,帶給你幸福。”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月亮剛好從雲層裏鑽出來,又圓又亮。

   “哥,看着點路,好好騎你的車吧。爭取今年嫂子娶進門,來年生個大胖小子這樣也好有人陪媽做個伴。”

  我一直記得那晚如水的月光,跟我哥聊完天,心裏稍微敞亮了些。

   沈大河居然回來了。

  在我爺爺七十大壽的前一天。他開了一張白色保時捷回到村裏,看着他雄赳赳地把車嘎吱停在家門口,很多鄰居根本不認得這個牌子。但是都知道很貴。跑了長途都髒了,但是仍然掩飾不住的霸氣。那牛逼哄哄的勁兒,跟常勝將軍凱旋歸來一樣,不屑一顧的樣子,很屌。

  歲月不饒人,他的鬢角都有白頭髮了,額頭堆滿了皺紋,背也駝了,不似我小時候那麼矯健。眼神對視的瞬間他有些許不安,長久以來讓我心靈感到蒙羞的人,居然沒有想象中的那麼讓人憎恨。

  人家散煙都是一根一根的,他老人家是一盒一盒的。皮夾克好多口袋啊,裏面跟變魔術一樣裝了好多盒,散完一圈,去車後備箱再拿。

   不裝逼能死啊。一盒煙都快夠我媽一個星期的生活費了。沒有一個人敢在他面前唾棄他。除了我。人家都說站的越高摔的越狠,後來果然應驗了,這是後來發生的事情了。

   爺爺的壽辰辦的非常風光,在鎮上萬寶酒店。在外務工的很多年輕人都回村了,難得一聚,所以很熱鬧。好多送禮的鄉親,他們都想巴結沈大河,想過完年去他礦上打工能當個小隊長啥的。還有很多鄉上的幹部都賞臉來喝酒,沈大河風光無限的,像見過大世面的人一樣侃侃而談。我在角落冷漠地看着這些不同面具下的人臉。

   他還當着那些人耍大爺的勁兒,對我媽呼風喚雨的,我媽居然一句沒反抗,還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爺爺也咧着沒牙的嘴笑着,一年在村裏見到的人加起來也沒有今天來的多,因爲他有個出息的兒子,所以這些人都對他畢恭畢敬的。

  沈大河說今年在家過年。我心裏還有一絲竊喜,是不是厭倦了狐狸精,要正式回歸家庭了嗎。

  我也沒敢細問我媽喝農藥的前因後果。

  總之,表面看來這是一個完整的家庭,過的一個還算團結祥和的新年。

   看着春晚,我按慣例羣發了一條微信:新年快樂。

   幾乎是同時,我收到九日的微信:同樂。玩那個船了嗎?

   我拿着手機傻愣了一會兒 ,突然想起來那日希希發燒,我說起我們老家春節風俗,會玩旱船慶新春,就是用竹子做的船蒙上鮮豔的布,上面掛各種裝飾品,有人坐在船裏跳舞,有人在前面撐船唱我們當地的小調,旁邊還有鄉村樂隊配合着敲鑼打鼓,祈禱來年風調雨順,很有特色。沒想到他還記得,我趕緊發了一堆玩旱船的照片和視頻。

   過了一會兒他回:挺好。

   我看着窗外被雪光照亮的院子,感覺天要晴了。

   大年初一發生了一件讓我極其不爽的事兒。

  上午鄰里親戚拜完年,下午很多男的聚在我家二樓客廳炸金花。我在一樓廚房燒好水提着暖瓶上樓泡了幾杯茶,沈大河放在沙發上充電的手機響了。

  五十歲的老頭還玩兒微信。微信用的名字就是真名:沈大河。

  微信窗口還是打開的,跟村裏柱子叔的聊天記錄。

  沈大河:你小嫂子,一定替我安排好了。

  柱 子:放心,在縣教育賓館好喫好喝伺候着呢。

  沈大河:狗日的挺會來事兒,給你留了兩瓶好酒,晚上來拿。

   柱子發來兩張照片。一個是縣教育賓館金碧輝煌的大廳,一個是豪華套房裏,有個女人的側影在衣櫃旁整理行李箱。幾年過去了她還是那個髮型,樣子幾乎沒變,只是衣着越來越時髦了。我一股無名火往外冒,而此刻我媽還在手腳麻利的擀着餃子皮兒。面帶微笑地,自言自語。

  我坐了村口二路公共汽車,往縣城裏趕。狐狸精,今天不是你死就是你亡。我想去問問她怎麼做到的這麼厚臉皮,要不要去家裏坐坐,談談心得準備甚麼時候轉正。

  一路上我都在準備臺詞。

  有個北京的陌生號碼打電話給我,打通就掛,我回撥過去居然無法接通。反覆三四遍,弄的我都想發火了,浪費我的漫遊費是啥意思。

  到教育賓館門口下車的時候,電話又響了。我在賓館一樓大廳沙發上坐定。

  “喂?誰啊。”

  傳來一聲清嗓子的聲音,偏向於是個女的。

  “誰啊,說話啊,臥槽,打騷擾啊。”

  世界如此美好我卻如此暴躁,大清早的,這樣實在不好。

  “是沈薔薇吧?”一個低沉而神祕的中年女聲。我不由自主地一顫。強大的氣場震着耳膜。

   “我是希希的的媽媽,我叫郝菲。我有話說,我想約你談談?”

  我腦子那個在路虎車上半張臉的女人突然對號入座。

  “噢,是跟希希有關嗎?可以的,開學以後到幼兒園來談吧。”

  “不,不是希希的事兒,希希過完年不在你們幼兒園了,我要帶她去美國了。”

   “啊?甚麼時候去?不回來了嗎?柳先生也去嗎?”我焦急地問。

  “呵呵,看來我找你是對的。你想知道的答案我都會告訴,我想跟你談的,就是柳旭。我相信你一定會對我們的談話內容感興趣的。至於爲甚麼是你,我會當面告訴你的。”

  “啊?這樣啊。爲甚麼?”我警惕問道。

  “ 時間地點我會發短信給你,我希望你能來,我在國內的時間不多了。你不來會後悔的。”

我腦子的內存都快不夠了,究竟是甚麼意思?

  我的好奇心暫時弱化了我對眼前狐狸精的憤怒。

  在縣城教育賓館一樓徘徊了好久,突然就沒了上樓去找狐狸精拼命的興趣,這個事情最應該問責的應該是沈大河吧,一個巴掌也拍不響。至於這個女人,這麼些年她揹負着小三的名聲,心安嗎?大過年的住在賓館裏,男人都不能來陪,心酸嗎?

  我只能說花心的男人,真的很會左右逢源。那他回來到底是良心發現還是另有企圖,我必須叮囑沈鵬防着他點。

  路過江邊小喫城,喝了碗胡辣湯,直接去了火車站買了最近一趟去北京的快車票。

  初二的火車上只有寥寥無幾的幾個乘客和列車員,百無聊賴,車廂裏越來越冷,乾脆直接跑步取暖。根本不需要注意形象。

  其實一上火車我就後悔了,我幹嘛要答應她呢,大初二的,這麼衝動,而且除了隨身帶的小揹包,衣服一件沒拿。

  我決定還是再諮詢一下彤彤啊。這種關鍵時刻,她幫我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電話接通了,她說她跟楊得在放煙花。呵,大白天的,在放煙花玩,可想而知有多極品。我把這次蹊蹺而神祕的電話內容告訴了彤彤。

  “彤彤,你快說啊。給出個主意。”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焦急的問。

  “哎呦老公,你別鬧,我跟薔薇說話呢。”電話里居然傳出彤彤和楊得打情罵俏的聲音,真受不了。

“她電話裏說的很神祕的樣子,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還要帶希希去美國。”

  “希希是她女兒,去唄,你們班還少個麻煩呢。肯定是關於那個假日本鬼子的事兒,可惜我不能陪你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爲了安全起見,你挑門口的位置,萬一她潑硫酸你能跑快點。”

   “如果明天聯繫不上了,你記得看北京新聞啊。”我一臉黑線地掛了電話。

  緊接着手機可真忙啊。越是快沒電了,也沒帶充電器的時刻。我跑了兩節車廂,都沒借到合適的充電器。原來三星都弱爆了,看着民工樣的大爺都用上蘋果了。

  手機吱吱的震動,都是祝福的短信,達子還打來電話拜年,他跟二娟要結婚了,蓋新房的地基也打好了,二娟過完年同意跟她來北京找工作了。

  一連串的好消息。

  我問他,你父母還好嗎?他說好極了。二娟父母身體也健康。

  我想起之前我們一起躺在幼兒園滑滑梯上聊天的時候說的話,他說幸福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簡簡單單,平平淡淡,複雜的多角戀都是城裏人的事兒。想到這裏我看着窗外漸漸暗下去的天,模模糊糊後退的遠山,抿嘴笑了一下。我的手機電量已經抗議了,我不得不最後總結髮言,我真羨慕你啊,達子,真的,姐說的是認真的。

  到北京以後我的手機已然自動關機了。

  心裏忐忑不安的回到龍澤苑住處已經很晚了,春節期間的北京儼然一座空城,還好房門鑰匙就在兜裏。手機充上電我就給沈鵬打電話讓他幫我把行李託運過來。

  沈鵬說:“爸到處找你,還開車去縣城找了,到現在都沒回來。”

  我看了一下牆上的鐘表,都快半夜十二點了。

  “去縣城找我?還沒回來?他今晚不會回來了,不信我們打賭。”我一想到狐狸精在縣城,心裏隱隱覺得不安,就像吃了只蒼蠅一樣噁心。

  我發了一條短信給沈大河:你既然回來了,大年初二的就忍不住去鬼混嗎,那麼迫不及待嗎,欺負人太甚!

沈大河:我跟你阿姨是有感情的,你媽那個脾氣我都忍多少年了,一般人都受不了。成天尋死覓活的。

我:你居然這麼說她,明明是你亂搞在先,還說這些不中聽的。

沈大河:薔薇啊,你看到的都是表象,你媽在你面前一直都是報喜不報憂,咱倆看到的都不是一個人,我沒找你阿姨的時候她就老懷疑我,礦上淨出事兒,壓力那麼大,我乾脆找一個,說實話我和你媽早沒有感情了,分居這麼多年早就算自動離婚了。

我:人在做天在看。有一天你會遭報應的。

  我挺恨這張破嘴,因爲這個報應後來真的來了。而我,爲了替他償還孽債,差點搭進去了我的一生。

  跟沈大河鬥完氣,我扔了電話。腦細胞死亡過多,餓了。

  冰箱被彤彤斷電了,一打開門兒一股黴味兒撲面而來,就剩下一袋大黃醬幾個雞蛋。還有一塊乾巴巴的,像袖珍木乃伊的姜。

  蒼天有眼,終於在茶几櫃子底下找到喫的了,五種口味!彤彤要不要對我這麼好。有紅燒排骨,翡翠鮮蝦,香菇雞塊,香辣牛肉,老壇酸菜。

  呃,你猜對了啊,果真是方便麪。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泡上了。等待喫的功夫,我翻看了一下微信。靜靜躺着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朋友的問候,我關心的那個人一個字都沒有聯繫我。

  我揭開泡麪蓋兒的時候,香氣撲鼻,一種幸福感油然而生。

  邵嘉瑞:又到了一切矛盾都可以用‘大過年的’來化解的時候了。

  我:美男子,你幹嘛呢?

  邵嘉瑞:你是不是有事兒求我啊?

  我發了一串驚恐的表情:神算吶,明天如果你沒事兒的話,陪我去見個人唄,壯壯膽,最好你甚麼都別問,因爲問了也白問。

  邵嘉瑞:行。

  我:你也太爽快了,真不問問爲甚麼啊?

  邵嘉瑞:請看倒數第二條,薔薇姑娘有交代,不能問。

  這性格挺好,那感覺,嘿,暖男。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剛起牀沒來及換睡衣,邵嘉瑞就在樓下按喇叭了,他開着自己的破夏利從房山一路駛來,停在樓道口,跟我們這九十年代的破樓房交相輝映,真是配套,都是懷舊系列。

  我手忙腳亂地開門,臉上敷着從微信朋友圈買的甚麼美白的黑了吧唧的面膜。這造型給邵嘉瑞嚇了一跳。他以爲我要帶着面具去呢。

  洗了面膜,我把櫃子打開,一件件的試衣服,其實我跟彤彤的衣服加起來也沒多少,還都偏冷色系,最後挑了一件艾格黑色拼接蕾絲邊風衣,這件衣服印象中我找工作的時候穿過,搭配小腳牛仔褲,百麗的高筒靴。

  我打了粉底,腮紅,擦了脣膏,眼影,睫毛膏就刷了十多分鐘,可見我對這次見面還是相當重視的,雖然我知道是以卵擊石,我還是努力了。

  這樣打扮中規中矩的,也不失檔次,勉勉強強吧。

  又看了會兒電視劇,磨蹭到中午,我們倆隨便找個春節也營業的館子吃了刀削麪。

  快喫完的時候邵嘉瑞一看中午十二點半了,跟上了鬧鈴一樣拿出手機神神祕祕的捯飭。

我一把搶過來看見他正打開微信對話框編輯笑話。

  我說:“哎,這笑話不是你從網上覆制粘貼的啊,你每天都手動輸入的?”

  “對啊,複製的多沒意思,針對你的智商,笑點,偏好,純手工打造。怎麼樣?”他玩世不恭地看着我。

  “對啊,我每次看到好笑的笑話都會多看幾遍,然後儲存在腦子裏,再發給你和我妹的微信上。”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說,“我最大的優點就是記性好了。”

  我彷彿捧着暖寶寶,心口熱乎乎的。喫完我們倆就驅車趕往國貿。

  我心裏一直琢磨,九日知道郝菲來找我嗎?他會不會來,我要不要告訴他?

腦殼都快想破了,最後決定先會會郝菲,見機行事。

  車雖然破,但是邵嘉瑞的技術了得,加上春運期間人煙稀少一路暢通無阻,找到停車位拉手剎熄火一氣呵成。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四十分鐘。

  我把邵嘉瑞安排在我斜對面的卡座上玩遊戲,給他要了一杯福滿慄香瑪奇朵?,再來本雜誌,讓他一旁觀戰。

  等待的時間真的很煎熬啊,眼睛就一直瞟着窗外,每經過一個女人都要細細打量。是她嗎,是她嗎?

  小高跟噔噔的叩擊着木地板,由遠及近,一陣沁人心脾的幽香。她在我對面坐定。我看了一眼周邊,很多男士都不約而同的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眼神告訴我,他們都想點三十二個贊,這其中也包含邵嘉瑞。

  男人就是這樣,對於賞心悅目的異性,從不放過目光的追隨,哪怕老婆啊情人啊神馬的在身邊。更何況我跟邵嘉瑞啥關係都不是,但是女人的虛榮心作怪,我狠狠地瞪了丫一眼。

  眼前這個女人就是我在清河街上見過的。

  她今天沒有化妝,沒有一件首飾,耳釘都沒戴。裸妝顯得很白淨,性感的嘴脣微微抿着,斜斜地戴着一頂小格子帽,頭髮綰起一個髻。穿着也很隨意,米色小香風短款淺毛外套,黑色的馬褲,尖頭牛皮鞋。看面料做工就知道肯定價格不菲。

  但是那個白格經典款的手提包我認得,標誌很打眼。

  整體造型感覺很隨意但是很舒服,就像電視裏那些高檔寫字樓的白領專門爲了下午茶而設計的一套搭配。而且有種平易近人的親切感。

  像蕭薔那種類型。即使沒有開口講話,我也能感覺一種強大的氣場,五官都精緻的恰到好處。唯一的敗筆就是眼角的細紋告訴我,她應該有至少三十五到四十歲。   邵嘉瑞斜過眼看着呆呆的我,乾咳了幾聲。我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

  “你剪頭髮了?”這一句問話,着實把我問懵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沒有啊,一直都這樣。”

  她很篤定地從包裏拿出幾張照片放在我桌上,“這是你吧?我在柳旭的電腦裏看到的,我還以爲是湯唯呢,你們很像。”

  如果不是她,我肯定不知道我還有幾張這樣的照片留在世上。頭髮恰到腰際,白衣素裙,坐在鋼琴前,鎂光燈下淡然如菊。大學畢業之前我一直留着那樣的長頭髮,後來經過王表的事情以後,我就把頭髮剪掉一半,以示從頭開始。

   “都是女人,隨便聊聊天吧。”

  她那架勢哪裏像隨便聊聊天,我把雙手緊緊地扣在一起,疊放在腿上,心跳不已。生怕她說出點甚麼天大的事兒來。我側頭看了一眼邵嘉瑞,玩着遊戲尖着耳朵在聽這邊的動靜,因爲人不多,大廳裏飄着似有似無的爵士音樂,我確信他可以聽見我們說話。

  “去年希希受傷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原來是找茬的。都過去大半年了,這一家人還真矯情。

  她提着嘴角笑了一下:“我不是來翻舊賬的,知道爲甚麼希希沒有轉學校嗎?柳旭說應該給年輕教師一個改正的機會。一個小小的老師值得他這麼費心,倒是讓我對你感興趣了。”

  “噢,那您……找我到底是爲了甚麼事兒啊?”

  “我要帶希希去美國了,也許國外的教育更適合她,她以後長大也會在那邊發展。柳旭是她的叔叔,這幾年一直照顧她,我很感激,但是我不能總這樣耽誤他,他應該有自己的人生規劃。我也該盡一點做母親的責任了。可是我的小叔子柳旭,他不同意。”

   她第一次開門見山地擺正了這家人的關係,九日的身份也第一次很正式地被揭開。

   “你這麼說也合理,只要希希願意就可以啊。從心理學角度上來講,孩子和媽媽在一起生活更利於成長和品格的形成。柳先生很重視希希的教育,他應該懂得這個道理,他爲甚麼不同意?”

  “本來我想先聊點別的,但是我覺得沈老師是個聰明人,這麼快就進入狀態了,所以接下來我要說點我們家的家事,等我講完,告訴你爲甚麼我找你來。”

  確定九日身份以後,不知道爲甚麼我舒了一口氣。我說:“不好意思,等會,我先去個洗手間。”

  我走到洗手間門口,掏出手機編了一條短信,發給彤彤,達子,周蕾,還有我們幼兒園那些愛八卦的老師們。

  所以當大家還在互相發新年快樂的時候,莫名其妙的收到一條來自沈薔薇的短信:你們想錯了。

  這句臺詞是小學課本上,革命戰士方誌敏英勇就義前對敵人說的。

  這雖然相當奇葩相當莫名其妙,可能換來一句蛇精病,但是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這樣做了。

  繼續剛纔的話題,繼續八卦她們家的事。

  “您開始講吧。”我回到座位上,激動地催促道,瞬間啓動大腦錄音模式。於是我聽到了一段塵封幾年,關於一個家庭愛恨糾葛的故事。

  “我嫁到柳家的那年二十九歲,我先生叫柳洪波,呃,就是柳旭的親哥哥。我們是在倫敦留學的時候認識的,我們很相愛。回國後就結婚了,他接管了他爸爸的公司,我們家是做房地產的,他藉助我爸爸的社會關係成長得很快,我們一起打拼事業,他本身也是很有能力的一個人,沒過幾年我們就兼併了幾家公司成立了柳氏集體,事業穩定後,我才退回到家庭,想過相夫教子的生活,所以我三十四歲纔有的希希。可是,我懷希希六個月的時候,突發了一場很慘烈的意外,我先生去世了,所以希希是遺腹子。”

  她的喉結動了動,停了很久,語氣雲淡風輕的,眼裏卻閃着淚花。

“有段時間我痛不欲生,甚至沒有生下希希的勇氣。我父親爲了我以後的人生規劃都建議我孩子不要生了。那時候她還有三個月就該來到這個世上,我已經能感覺到她在我肚子裏蠕動了。畢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我到了醫院又不忍心,最後堅持生下來了。爲此我父母有點失望。可能是因爲我接受不了這麼大的意外,每天喫不下飯,嚴重缺乏營養,我的身體開始每況愈下,最後提前剖腹產生下希希,產後我得了很嚴重的抑鬱症,幾乎腦子裏每天都會冒出輕生的念頭,滿月後我就被我母親帶到美國治療。希希就這樣留在了北京和她爺爺奶奶還有叔叔一起生活。”

  她用雙手接過服務員端過來的紅茶,輕輕地說謝謝,然後抬起杯子,小口抿了一下,舔了舔嘴脣。

  “我不得不說,我離開柳家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爲我的小叔子柳旭。他之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人,很叛逆,我一直很討厭他,我先生經常教他如何經營公司,帶他出去見世面,那場意外也跟他有關,他們去天津出差,回來的路上就發生了意外,迎面撞上對面的大卡車,我先生被送到醫院搶救無效死亡,而他卻活了下來。後來交警告訴我,肇事原因是車速過快,我先生一直都是很謹慎的人,我不知道當天發生了甚麼,但是如果不是因爲柳旭,是不可能出意外的,也許他嫉妒他哥比他優秀吧,所以我很恨他。失去我先生的那幾個月,雖然他天天陪着我,寸步不離,但是我內心卻痛苦萬分,每時每刻都在受着煎熬,我只想生下希希,追隨我先生而去。那場車禍讓柳旭成熟很多,他也爲我做了很多事情,收斂了放蕩不羈的個性,學着經營公司,陪我去醫院產檢,甚至我的月子都是他和林姐一起伺候的。不管我說話怎麼刻薄他都陪着小心。呵,就是這樣我仍然說服不了自己原諒他。他說想替他哥哥照顧我和希希一輩子,這當然不可能,太可笑了,我是他嫂子啊,永遠都是。我沒辦法活在他哥哥的陰影下和他一起生活。”

  郝菲在回憶這段經歷的時候,幾度哽咽。

  “so,後來我去國外了,公司嘛,柳旭在打理。這幾年我在國外發展的也不錯,有了我自己愛的人,我想把希希接走。”

  像故事一樣的往事讓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我感覺自己被捲入一個巨大的黑洞裏,失去自主意識。她說的這個人真的是他嗎?爲甚麼這麼陌生?

  “畢竟都過去這麼久了,您別太難過了,我不太會安慰人,我還是沒懂您爲甚麼跟我說這些?”

  “別急啊,”她撥了一下耳邊的頭髮,繼續說:“這幾年柳旭一直視希希爲己出,這我是能感受得到的,希希這個名字就是他取的。他說希希在,就有希望。這孩子更是他哥留給他父母的一個希望,所以他們希望孩子留在柳家,他也希望我可以留下來一起照顧希希,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幸福要追求,這幾年希希缺少母愛,她現在還小甚麼都不知道,有一天她長大了知道這一切,她怎麼面對?所以我希望她能和我一起去美國,開始新的生活。你覺得我這樣做殘忍嗎?”

  這個問題,還真把我難住了。我怎麼就知道了這些,誤闖入了這家人的複雜世界裏。原來真的是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再精準,奇妙的語言也沒辦法形容我當時的心情。

  我低下眉頭,看着面前早已冷卻的卡布奇諾,說:“我能做些甚麼嗎?”

  “我確實有事兒跟你商量,你別急好嗎?放輕鬆一點。先談談你的看法?我帶走希希是不是很殘忍?”

  “那我隨便說說,可能說的不對,您別介意。我很早就知道了你的存在,希希有給我看過您的照片。柳旭告訴所有人他是希希的爸爸,他盡最大可能保護着希希的自尊心。他真的很努力做一個好爸爸,你家二樓簡直就是玩具城,希希一聲哭鬧他就放下工作,每次出差都是儘快趕回來陪她,希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寵愛得不得了。他對你的感情,也肯定是認真的,他喝醉的時候念着你的名字,問你怎麼還不回來。你和希希在他心裏有這麼重要的分量,你現在一下子要把這樣兩個人從他身邊全都帶走,你說是不是很殘忍?”

  “薔薇。”她突然變得很激動,站起來,快步從沙發對面走到我這邊。

  邵嘉瑞以爲她要襲擊我了,趕緊進入一級警備狀態,差點衝過來。

  郝菲在我身邊坐下。我朝裏面挪了一下屁股,讓出點位置給她。她緊緊地握着我的手。我也不明白她爲甚麼有這麼大的反應。

  邵嘉瑞後退了一步朝洗手間的方向走去了。

  郝菲收起悲傷,語速飛快:“你真是個善良的姑娘,沈薔薇,我覺得我找你是對的,你是我這幾天見過的女孩裏最單純,心地最善良,最值得我託付的人。”

  “甚麼意思?託付誰給我?”

  “我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做這樣的決定,我知道帶走希希會讓他很難過,所以我想找個值得託付的人,在我走後好好照顧他,安撫他。”

  聽不懂。發生了甚麼?他受到打擊生活不能自理了麼?

  她看着我輕輕地搖了一下頭,問:“你喜歡柳旭嗎?大膽告訴我。”

  我想說喜歡啊。要不然我初二放棄家人跑來聽你講故事不是有病嗎。光喜歡有用嗎?他又不喜歡我。

  我低低地說:“柳旭喜歡的人是你啊,他那麼優秀,而我,只是衆多喜歡他的女生裏,最不起眼的那個而已。”

  “薔薇,你一直好奇我爲甚麼找你,跟你說這些,我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其實柳旭在國內的情況我都瞭如指掌。我也是爲了希希還有柳旭好。我所知道柳旭走的近的幾個女孩就是sunny,蘇芬。還有你。你們都分別跟柳旭在一起甚麼時間做過甚麼,其實我都知道。對不起,這樣可能傷害了你,但是我是不得已而爲之。我年前第一個找的就是Sunny。她是知道我們家內情的,因爲她以前是我的祕書。她比較熟悉業務,我本意想讓她幫柳旭管理好公司,沒想到她的野心不僅如此。我讓她幫我勸柳旭讓我帶走希希,這自然是她巴不得的事情,但是她提出兩個條件交換,要我公司名下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說服柳旭娶她。心機太重了,這樣下去,遲早公司都是她的。”

   “至於蘇芬,她是柳旭的同學,估計你也沒機會認識,總之太清高了,也不合適……”

  她頓了一下抬頭柔和地看着我:“所以我找到了你呀。只有你替他着想,告訴我帶走孩子,他會傷心。我看中你的是,社會關係非常簡單,受過高等教育,至今單身,林尊做礦才生意,也頗有財力,我說的對嗎?”

  我半響沒有說話,用手揪着風衣的蕾絲邊,手心裏都是汗。我不知道怎樣表達我的意思了,是怎麼監視的呢,有針孔攝像頭嗎?我第一次在柳旭房間裏發生的一切被拍了嗎?   “我知道我這樣做很不好,自從我先生走後,我變得特別沒有安全感,隨時會恐懼,會崩潰,會夢魘,會絕望,在國外這段孤獨的日子,雖然有親人在,可是沒人理解我,我只是一個弱女子,以前事事有人操心,突然面臨這樣的打擊,命運的轉折,我心裏着實是害怕了。我以前是一個多麼驕傲的女人,現在卻變得這麼敏感多疑,但是我跟你說這些,其實已經是把你當朋友了,埋藏在心裏這麼多年的話都告訴你了,希希是我的親骨肉,是我的生命,是洪波留給我唯一的念想。我現在身體恢復了,我確信我男朋友艾瑞克愛我,也會愛希希,他在華盛頓等我,期待我們一家的團聚,所以我必須帶走希希,我知道柳旭會難過,他身體不太好,所以希望有人能在我們走後能幫我寬慰他。”她用楚楚動人的眼神看着我,就連我都心軟了,我相信任何一個男人都會爲之動容的。

  “郝小姐,我能體會你的心情,你說的都對,可是這也太突然了,他怎麼能不難過呢?每次看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我都覺得,是不是就因爲他知道這種幸福是短暫的,你隨時都可能打破這一切?”

   “我能看的出來你喜歡他,所以我帶走希希以後,希望你能多去看看他,我這樣做是不想把事情做絕,唯有這樣我才心裏負罪感少一點。退一萬步講,我不帶希希走,柳旭一直沉浸在對他哥哥的愧疚裏,這麼壓抑地活着,他能過的好嗎?這麼多年他身邊女孩子也不少,爲甚麼三十多歲還沒結婚,我不想耽誤他,幸福是靠自己爭取的,所以你應該懂我在說甚麼。”

  “可是他根本不喜歡我,我不覺得這是個好辦法。”我把頭搖的像撥浪鼓一樣,深度否決。可是我也沒有甚麼更好的辦法。

“如果柳旭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會慢慢地忘了希希,爲了愛你要自私一點,我會祝你一臂之力,這樣你懂了嗎?”

  “就算我願意,他……”

  他怎麼會接受任何人的安排。她以爲她是誰,輕描淡寫地就他的人生給安排了?

   她打斷我:“你願意就行了,我會助你一臂之力的。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消化這一切,我能理解。這跟中五百萬沒甚麼差別,這麼多的好處沒有哪個傻瓜會拒絕吧。皆大歡喜是最好的結局。我很快就要離開了,記住我們的約定。如果你不配合,那麼也有一些小小的代價,還有,今天的談話要保密,不可以讓他知道。”

   我腦子裏第一個念頭就是告訴他,馬上告訴他,這女人出的甚麼餿主意,太荒唐了。

她起身離去,看了一眼邵嘉瑞,飄然離去。

  我不知道邵嘉瑞哪裏露出了馬腳,但是我知道這是個非常厲害的女人,她有很強的洞察力,會讀心術,還敢笑裏藏刀威脅我,我隱隱覺得這是個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她走後,門口的服務生進來,遞給我一個信封,說是剛纔那位女士給我的,信封裏赫然躺着一張支票,金額一欄填的是五十萬人民幣。我再一次被震驚了。等追出去,人已經不見了。

  我腦子有一瞬間中了彩票的狂喜,只是一瞬間而已,我覺得不太對勁,哪裏不對勁我也說不好,這更堅定了我要告訴九日的決心。

  邵嘉瑞屁顛屁顛的跑到我對面坐下,聞了聞郝菲喝過的杯子。

  我無奈地看着邵嘉瑞說:“變態狂啊你。”

  邵嘉瑞撇撇嘴,說:“你中頭彩了,剛纔那少婦故事講的多完整啊,我都聽明白了。我雖然比你小,但是我經歷的事情比你多,對於這種橋段,我已經見怪不怪了。你們倆這算是交易吧,她給你錢,讓你去安慰安慰她小叔子?不會是肉償吧,不會有甚麼陰謀吧,你這剛過本命年,好運就這麼快降臨了?”

  “邵嘉瑞,你狗嘴吐不出象牙,這事兒我得好好研究研究。要不你先回去?”

   “不行,說好的牛排呢,我是賓館裏的一次性拖鞋啊,用的時候踩腳底下,用完就扔。再說你發這麼一筆橫財,不宰你一頓說的過去嗎?”

    一家中檔自助西餐廳。

   “邵嘉瑞,你有女朋友嗎?不是以耍流氓爲目的的那種。”看着他喫的津津,我問他。

  “暫時沒有。有幾個追我屁股後面的小姑娘,我不喜歡比我小的,說話嗲聲嗲氣的,忒幼稚了。哎,你怎麼不喫啊。喫飽纔有力氣思考人生。”說着把一塊臉盆大的披薩推到我面前。

  我第一次面對美食沒有胃口,隨便吃了幾口,腦子裏都是郝菲的話。

  不一會兒桌子上的食物殘骸跟小山一樣堆在‘拒絕浪費,超重罰款’的警示牌上。我跟邵嘉瑞心照不宣地把盤子轉移到隔壁空桌上。

  沒過兩分鐘,來了倆老外,其中一個男的目瞪口呆盯着滿桌的垃圾,露出憨豆一樣的誇張表情:“Oh my god!What happened? ”

  原來,他倆端食物去了,我們捂着臉,特別抱歉地不敢笑出聲來。

  從洗手間出來,邵嘉瑞說:“你的手機響了,有個叫九日的給你打電話。瞧這名字,是你網友吧。”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思量半天,想試探一下他是否知道我和郝菲見過面的事情,就踱步到窗邊回電話。

  他淡淡地說:“希希剛纔一直鬧着要給老師打電話拜年,所以我……。”

  我支吾着說挺好的挺好的。

  他又說:“新學期你還到我們家來教希希吧,你的寓教於樂的教育方式可能更適合她,你不會拒絕吧?”

  我怎麼會拒絕你呢,我從不懂如何拒絕你。我滿心歡喜地希望有機會能替你排憂解難,這是你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我對我提要求,我巴不得馬上傲嬌地說好啊好啊,我願意啊。

  可是他竟然不知道希希要被郝菲帶到美國去了,他還在計劃着,憧憬着,等待着,他朝昔相處的心肝寶貝兒,他的小公主就要離開他了,他竟渾然不知不。我的鼻子很酸,他曾經說誰要是敢傷害希希,他就敢叫對方拿命來償。

  “對不起,我其實是很願意的,但這學期恐怕不行了。”

  “哦,” 我聽到一聲沉重的嘆息,“那,對不起,打擾你了。”

  我們生疏到一分鐘通話都需要兩個對不起,打擾你了來作爲禮貌用語了。我這麼暗示,他肯定聽不懂,我遲疑着要不要馬上和盤托出,哪怕郝菲讓我付出代價我也在所不惜。我當時的顧慮是覺得這件事太大了,要好好計劃一下,如果郝菲就在家裏,她會偷聽他講話嗎?他的電話有監聽嗎?還有,他知道以後,會採取甚麼行動?

   邵嘉瑞拍拍我肩膀,緩緩吐了一串渾圓的菸圈說:“我有急事先走了,改天請你看電影啊”。

   敢情這句話是他口頭禪。

空氣中還瀰漫着淡淡的菸草的味道,窗外幾個孩童捂着耳朵在放煙花,到處洋溢着新年的喜慶氣氛。經過郝菲白天用排除法這麼一分析,我隱隱感覺我好像還有戲啊,癩蛤蟆馬上就要喫到天鵝肉的那種小興奮又湧上心頭,我這抗擊打能力就像野草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節奏。

  兩天後,我想好措辭,決定約九日談談。在我們幼兒園不遠處的茶餐廳。

  半個小時左右,九日就站在我面前了。他脫了菸灰色的大衣掛在椅背上,裏面是髒青色羊毛衫,露出白色的襯衣領。頭髮剪了,短碎,沒有經過特別的打理,我從他臉上讀到一個詞叫神采奕奕。看到這樣的他,我的花癡病又要犯了。

  “你怎麼這麼開心啊?”

  他低眉淺笑道:“希希她媽媽回來了。我這個爸爸可以清靜幾天了。”

  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就是我已經知道真相,你還在演戲,還演的那麼投入。

  “ 她媽媽郝菲,有說甚麼時候回美國嗎?”

  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掃描着我:“沒有,應該會多陪希希一段日子。”

  “她如果帶希希走呢?你願意嗎?畢竟她是希希的親媽媽。”

  “除非希希同意,否則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九日斟着茶,神情忽明忽暗。簡單說了一下希希這段時間的表現,特別提到他錄了一些視頻,以後給希希看。

   也只有希希能讓他這麼有表達欲。

   我也終於知道,以前他不是不會說話,只是不願意說,。

  我心想九日啊,你還真有先見之明,以後這些視頻你終於派上用場了。

   我於心不忍,說:“她真的會把希希帶走,相信我,要不然我們把希希藏起來吧。”

   他的臉陰下來,“你今天到底怎麼了?”

   突然好像意識到甚麼,驀地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我:“她找過你?你是充當說客的吧。都不用考慮孩子的感受嗎?”

   “對,她找過我,你留下希希是不是還有一個原因,你以爲能挾天子以令諸侯?你以爲你這樣做,就能感動郝菲,讓她回到你身邊?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幼稚?她根本不喜歡你。”

   “你懂甚麼,你怎麼這麼愛管閒事,你怎麼不去屠神龍,斬妖魔,拯救地球呢?”

   我剛想辯解,手機振動了一下,收到一條短信:我們已在機場,記得我們的約定。

  我捧着手機像燙手的山芋。我看看短信看看九日,看看九日又看看短信,沒想到事情這麼突然。

  他也察覺了我的異樣,拿起我手機看了看,一副你們倆怎麼可以狼狽爲奸的表情,然後‘啪’的一聲摔了手機,這可是我的手機,我可憐的手機,半年屏幕碎了三次,這次最徹底,直接摔八瓣,開不了機了。

  我又做錯了甚麼,都要怪罪到我的頭上,我是笨,可是我也是好心好意,這幾天我寢食不安,就是在想怎麼告訴你才合適,怎麼樣讓郝菲心甘情願把希希留下來。我是打算你進門就告訴你的,天知道怎麼就聊成這樣?

  我剛想說你誤會我了,他就已經抓起外套,徑直走了,走之前那麼恨地看了我一眼,說:“如果希希被帶走了,我絕不會原諒你。”

  如果希希被帶走了,我絕不會原來你。

  這是他出事之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又把事情辦砸了。他依然在我怎麼努力也夠不到的前方,留給我一個決絕的背影。我拿着那張還未來及上繳組織的支票,愣住原地。

  他後來說他是隨便說說,可是我聽了卻覺得天都要塌了,我自然記得我當時的感受,各種委屈各種難過,各種悲憤交加,主觀臆斷,以至於幾次想上前抱大腿攔住他聽我解釋的衝動。如果我沒有見郝菲,就不會有今天的談話,如果我當時攔住他,就不會有後面那些糟糕的變故,郝菲說的代價居然是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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