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主動出擊

李耀明接了個私活,是老狼介紹的,給一家遊戲公司編寫軟件,任務量比較大,他跟老狼一人一半。

這個當然是瞞着公司接的,所以只能帶回家裏來做。接連三天,李耀明回家都很早,但除了喫飯、上廁所的時間,幾乎分分秒秒都呆在電腦面前,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有時候陶潔一覺醒來,發現天都快亮了,李耀明還在孜孜不倦地工作,她不免覺得心疼。

“耀明,別太辛苦了,趕緊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李耀明轉過頭來,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對她眨了幾下,“沒事,你睡吧,我明天去公司可以找機會打個盹兒。”

陶潔從牀上半撐起身子來,揉揉眼睛道:“你在公司打盹兒?你們領導沒意見啊?”

“我們加班的時間可多了,象咱這樣的骨幹力量,睡幾個覺算甚麼。”李耀明不以爲然,看看時間,眉頭一蹙又道:“不跟你說了,我明天得把這部分的程序交給老狼,要是晚了,客戶會不滿意的。”

“那我給你衝杯咖啡提提神。”陶潔見勸不了他,自己也沒心思睡了,邊下牀邊說。

一杯速溶咖啡很快就端到李耀明面前,他很開心地拉起陶潔的手,在手背上用力親了一口,“真是我的好老婆,等拿到錢了我給你買樣好東西去!”

陶潔嘟了嘟嘴,轉身離開,“你這麼辛苦賺來的,我寧願不要。”

“那你要甚麼?”李耀明喝了口咖啡問她。

陶潔已經回到牀上,拿枕頭矇住自己的臉,然後大聲嚷嚷道:“我要你陪我睡覺!”

李耀明大樂,“你個小流氓!”

兩週後的星期天,李耀明難得在家休息,老狼揣着一疊人民幣興沖沖地跑來找他,破鑼嗓子吵吵地幾乎要把屋頂掀翻,“客戶說了,對咱們很滿意啊!你看你看,給錢都給這麼利索,嘖嘖!”

李耀明沒他那麼興奮,從老狼手中接過自己的那一摞報酬,在手掌裏掂了一掂,很淡定地下結論,“能給這麼利索,十有八九是你把價碼兒定低了吧?”

老狼撓撓頭皮,頓時一副悔不當初的樣子,“嗨,誰能想到過程這麼複雜呢,他們老改要求,價格是一早說定了的,也沒說改多少得多付,主要還是沒做大項目的經驗,下回有數了。我跟你說,極有可能還會來找咱們,你等着瞧!”

“瞧你那點兒出息!”李耀明把錢收好,抽一口煙,深深吸入肺中,又仰起臉來,徐徐吐出菸圈,“咱們寫了這麼多天,你想想,大頭都讓誰拿了?只有自己當老闆,纔對得起這份辛苦!”

“那是!”老狼也很感慨,“早晚得自己出來幹!”

李耀明默不作聲地抽着煙,似在沉思,這兩個多星期來,他確實很累,人也清瘦了不少。

陶潔戴着大口罩從簡易廚房裏轉出來,鬆了口氣似的抓下口罩,可是房間裏的空氣沒比廚房好多少,一樣的雲煙霧繞,她沒提防,連嗆了兩口,猛烈地咳嗽起來,白皙的臉憋得通紅。

老狼有些錯愕地拿夾着煙的手指着她的口罩道:“陶子你這是幹嘛呢?燒個飯搞這麼大動靜!”

陶潔沒理會他,伸手拼命煽着煙霧,不滿地嚷:“好嗆啊!怎麼又在裏面抽菸?”

李耀明趕忙把手上的菸蒂掐了,推推不知所措的老狼,命令道:“掐了。”

老狼不情不願地照做,搖着頭嘆息,“可憐啊,咱們小李子居然有朝一日也成妻管炎了!”

“我樂意!”李耀明大言不慚,揚首問陶潔,“飯搞定了?”

“還有一個牛肉燉土豆,得等會兒。”

“哈!牛肉燉土豆啊?我最愛吃了,今天來得巧,有口福了!”老狼得意地抖了抖身子。

“就是知道你要來,陶子纔去買的。”李耀明乜斜着他解釋。

陶潔一邊抿着嘴笑,一邊把餐桌上雜亂的東西收拾乾淨,隨口問老狼,“顧佳怎麼不來啊?”

“她忙着呢,最近在推銷一種保健品,銷量不錯,哦,我忘了帶過來給你們嚐嚐了。”

“補甚麼的呀?你可別瞎忽悠啊!”李耀明對保健品這類東西一向不感冒。

老狼飛快地霎了霎眼睛,愣沒回憶起來顧佳天花亂墜的那一套說辭,“好像是補腎的吧?”

“滾你的,你才需要補腎呢!”李耀明不客氣地輕踹了他一腳,眼睛別有用心地對陶潔擠了兩下,“我的腎棒着呢!不信你問陶潔!”

老狼大樂道:“不用問,看得出來,瞧你這一腳踹的,夠狠!我說了是好像嘛!”

陶潔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朝李耀明狠狠瞪了一眼。

“我說陶子,”老狼又道:“你甚麼時候也去搞個副業乾乾吧。我看你工作也不怎麼忙。要不要讓顧佳給你介紹一個?”

沒等陶潔開口,李耀明就攔在頭裏道,“得了吧,我們陶子只要把工作上那點兒事幹好就成了,其他的不用她管,都有我呢!”

老狼既牙酸又感慨,“得虧我今天沒帶顧佳過來,否則回去準又得挨批,人比人氣死人啊!陶子,你看小李對你多好,打着燈籠都沒處找去!”

陶潔心裏也是甜甜的,咧着嘴笑道:“我去端菜出來,馬上就可以喫飯啦!”

等她一出去,老狼就回頭睥睨着李耀明道:“有你的,這麼個如花似玉嬌滴滴的千金都被你哄得服服帖帖的,跟你在這小破瓦房裏喫苦,連半句埋怨都沒有!”

李耀明皺緊了眉頭,“我也想早點買房啊,但是眼下的房價實在是……”

老狼眼睛亮了一下,“你剛纔說自己當老闆,怎麼樣,咱正經考慮一下?”

李耀明沉吟着,“我再想想,總得看準了吧。”

正說着,陶潔端着剛出鍋的炒菜出來了,兩人很自覺地都閉了嘴。

那天下午等老狼離開後,李耀明就拉陶潔去逛商場。

陶潔很久沒買新衣服了,而且這麼熱的天,沒有比去商場邊逛邊享用免費空調更愜意的事了。

在東方廣場的一個水晶飾品專賣櫃檯前,陶潔被那些晶亮華麗的飾件吸引得挪不開步,在衆多色彩中,她獨獨偏愛紫色,幾條流光溢彩的紫水晶項鍊,棱角切割得異常乾淨漂亮,光芒閃爍間,陶潔的眼睛越發璀璨明亮起來。

“把這條拿出來看看。”李耀明點着其中一條價格最貴的對營銷員說,對方立刻笑容可掬地俯身拉抽屜。

“你幹甚麼?”陶潔醒過神來,偷偷拉拉李耀明的衣襬,蹙眉質問。

李耀明微微一笑,“你喜歡,就給你買一條。”

“是給這位小姐買吧?戴起來試試效果好了。”營銷員殷勤地把項鍊舉起來,看着陶潔問。

陶潔正猶豫不決,李耀明已經從營銷員手裏把項鍊接了過來,撩起陶潔的披肩長髮,有點笨拙地替她戴好。

晶瑩的紫色配上雪白的肌膚,的確很漂亮。營銷員手捧一枚擦拭得鋥亮的大圓鏡,供陶潔前後左右觀摩。

等摘下來了,營銷員很有信心地問:“要不要包起來?”

“不用了。”陶潔搶在李耀明之前拒絕,“戴着感覺不舒服,有點硌皮膚。”

營銷員眼中閃過失望,旋即道:“這種項鍊款式就是這樣的,要不你試試另一款,表面拋得很光滑……”

“也好,你拿出來……哎,陶子!”

“我不想試了,趕緊走吧!”李耀明話沒說完,陶潔就拽着他拼命朝前面走了。

衝出去好一段,李耀明才很沒面子地抖開她的手,“你怎麼回事啊?不是挺好的嗎?”

陶潔嘆了口氣,“就那麼一條項鍊,要三千多塊呢,太貴了。”

“買品牌的東西不都是這樣的價兒嗎?”李耀明解釋着,忽又感到新奇,“你以前買得再貴,好像也沒這麼心疼過哦!”

陶潔將頭靠在他肩膀處,“我們不是要買房子嘛!我覺得還是省一點,別亂花錢的好,你的錢,賺來這麼辛苦……”

話說到一半,李耀明始終沒吭聲,陶潔仰臉瞟了他一眼,只見李耀明的雙眸中泛起溫柔的光芒。

他伸出手,很輕柔地在陶潔臉上撫了幾下,“陶子,你越來越懂事了。”

陶潔朝他笑笑,“走吧,咱們逛別的地兒去!”

既然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李耀明也打消了給她買奢侈品的主意,兩人真把商場當成了免費遊樂場來逛,晃盪到哪兒是哪兒,定睛一看,跟他們類似的人還很多。

經過名錶館時,李耀明駐足朝裏張望,男人的裝飾物不多,但一塊好的手錶絕對是身份和品味的象徵。

名錶館裏人丁稀落。陶潔笑嘻嘻地推推李耀明,“進去看看?”她知道李耀明一直鍾情手錶。

雖然很沒底氣,但李耀明不想在陶潔面前丟份,臉一撇,“進去就進去。”

跟手錶相比,其他的飾品乃至名貴的服裝都算不了甚麼了,隨便一隻,就要七八甚至好幾十萬。

穿戴整潔的營銷員一眼就看出來這兩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根本沒有買表的實力,只是淡淡地站在櫃檯一旁當裝飾,並不起身招呼。

這裏的氣場太過強大,連冷氣都格外冰寒,在寂靜到窒悶的氛圍中,兩人逛完一圈,李耀明覺得挺沒意思,即使看中了哪款也買不起,而且還要受到營銷員那種帶點兒奚落的明瞭一切的目光。他拉起陶潔的手,“走吧。”

陶潔站在一款手錶面前不肯動,忽然對木樁似的營業員道:“麻煩你把這隻表拿出來看一下。”

李耀明被她大膽嚇了一跳,不解地瞪她一眼,陶潔置之不理,朝營業員又重複了一遍。

那營業員本來以爲他們跟大多數抱着觀看展覽的心態的過客一樣,帶着傾羨的目看完一圈就會悄沒聲地退出去,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女孩居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雖不十分情願,還是怕錯失了生意,到底走了過來。

“請問您要看哪一款?”

“這隻。”陶潔拿手指在表的櫃檯玻璃上方點了幾下。

“這款表是勞力士的新款,價格是十七萬四千八百元。”營業員看似很客觀地播報信息,實則是在嚴重懷疑他們的購買力。

“我知道。”陶潔不示弱地頂回去,“價格牌上寫着呢,我看得見。你能拿出來一下嗎?”

營業員無奈,只得從櫃檯的某個角落處抽出一副白手套來戴上,這才取出鑰匙,打開抽屜鎖,緩緩拉出抽屜,那過度小心的神情讓人疑心裏面藏着一枚隨時有可能引爆的Z彈。

銀白色的手錶躺在營業員的手心裏,從表面到錶鏈,無不折射出耀目的光芒,陶潔隨口問着各種問題,營業員一一答了。

李耀明也暫且丟棄了尷尬,目光貪婪地盯着那表,裏裏外外仔仔細細地察看,並跟自己在各種圖片上得到過的信息默默作着比較。

“能給他試戴一下嗎?”陶潔問營業員。

這個要求比剛纔更進了一步,但也許是陶潔在剛纔提問的時候流露出了某些專業的味道,她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然後往右手移了一小步,剛好跟心情激動的李耀明面對面。

李耀明把手伸過去時,有幾分控制不住的哆嗦,實在是因爲表的價格太昂貴,他連做夢都沒想到會與它有如此近距離的接觸。

越是緊張越容易出錯,營業員還沒把搭扣扣牢,李耀明的手就想縮回來。

“哎——”營業員的驚呼聲尚未落定,那表就從李耀明的手腕上滑落下來,結結實實地砸在了玻璃櫃臺上!

氣溫猛地降到零度以下,連整個名錶館裏的空氣都忽然間凝結住了,三個人面面相覷,均是面無人色。

李耀明第一個念頭是拔腿想跑,但終究沒敢。

年輕的營銷小姐蒼白着臉,哆哆嗦嗦地把表捧起,對李耀明跟陶潔道:“你們先別走,我去檢查一下,如果有一點劃傷,這表你們就得買下來了。”

聽到如此宣判,李耀明渾身都虛軟了,陶潔也不敢再逞能,咬着脣緊緊捏住他的手掌,一起等待。

也就五六分鐘的時間,但對兩人而言,簡直比一個世紀還長。終於,營業員擱下放大鏡,抬起頭來,重重吐出一口氣,“沒事,你們可以走了。”

那一刻,陶潔忽然覺得這個她曾經以爲很勢利的營業員原來竟是如此可愛。

出了名錶館,李耀明的後背上全是汗,腿還是有點軟,他忍不住嗔怪起陶潔來,“都是你鬧的,無端端要人家拿出來看,萬一真的有問題,今天不是倒黴透頂了?”

陶潔吐了吐舌頭,但是並不懊悔,“你不是很喜歡那款嗎?所以我就想找個機會給你看個仔細呀!商品拿出來給顧客看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再說了,真要砸了,咱就買下來好了。”

“傻瓜,咱倆現在的戶頭上全部加起來也沒那麼多錢!”李耀明嘆了口氣,“真要湊不齊,我只能犧牲一下色相,去當幾天牛郎了!”

“你敢!”陶潔對他揚了揚拳頭,兩人很神經質地大笑了起來。

走了一段,陶潔又突發奇想,“其實十七萬也不算多啊,我每天早上在新村外面的鋪子上買的大肉包,也要一塊錢一個呢!十七萬,就是十七萬只肉包。”

她咬着手指想像十七萬只肉包堆起來的盛況,“肉包的保質期限又短,只能送人,給貧困地區的人那麼一分,就沒了。唉,十七萬,真不能算多。”

李耀明看着她鄭重的表情,頓時又好氣又好笑,伸手就在她頭上敲了兩下毛栗子,“傻丫頭,胡思亂想甚麼呢!問題是,我們現在既沒有十七萬塊錢,也沒有十七萬只肉包。”

陶潔嘿嘿笑起來,“會有的,都會有的。等買了房,咱們下一個目標就是攢錢買這隻手錶。”

這主意聽起來很瘋狂,但李耀明還是展顏笑了,“陶子,你對我真好。”

“那還用說!”陶潔一撇頭,心中卻不覺想,都是將來的事,將來要做的事可真多。

李耀明攬住她的肩,兩人親親熱熱地往前走,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羣,心裏也止不住一陣迷茫,他們的房子究竟在哪裏呢?

星期一有個月度部門例會,由陶潔負責組織,貝蒂親自主持。

BR的培訓體系做得相當成熟,且跟其他公司相比,有個很特殊的地方——培訓部門幾乎不是一個實體部門,而更象一種形式上的虛擬組織。貝蒂雖然身爲培訓總監,具體卻只負責衆多培訓項目中的一類:領導力管理項目,分初、中、高三個等級,其中初級部分的幾個課程劃給了愛麗絲操持,貝蒂本人則帶着陶潔完成另外兩個等級的培訓。

所以實際上,貝蒂手下真正的兵就兩個:愛麗絲和陶潔。

所有課程的講師,或者是從各個部門選拔出來,經過專門的培訓認證後輪流出任,或者就直接從外面的諮詢公司聘請。

至於其他培訓,如6西格瑪培訓,則由質量部門負責;銷售部門的專業培訓由銷售部門負責,技術維修培訓由售後服務部門負責等。

貝蒂作爲培訓總監,對所有培訓項目負有監督的職責,亦即在培訓這條線上,各個不同部門的項目負責人都要向貝蒂定期彙報,形式就是每個月召開的培訓例會。

每次的例會大致分三個部分:對前期工作的總結,下一輪的培訓計劃,以及培訓經驗或新的知識點的分享。如果你是個學習型的員工,那麼在培訓部門工作確實是一件受益匪淺的工作,這也是爲甚麼不少後勤部門的女職員千方百計想加入培訓部的原因。

陶潔也是在培訓部呆了一陣子後才發現自己佔了多大的“便宜”,但是所謂的“佔便宜”,大抵也是外行人看着羨慕,至於她本人,早已被各種瑣碎的繁務折磨得麻木了。

這天的例會內容跟以往大同小異,先是各個項目負責人彙報前期工作的總結和接下來的計劃,每人大概一刻鐘,貝蒂是最後一個講的,陶潔之前早就看過她的計劃,所以聽着並沒甚麼可驚奇的地方,但令她意外的是貝蒂擬定兩週後在蘇州舉辦的高級管理培訓竟然不需要自己參與。

“這個培訓一直是愛麗絲在幫忙準備,講師也早就由她敲定下來了,因爲是最高級別的一個培訓,我不想出甚麼差錯,所以還是想請愛麗絲把它做到完,愛麗絲之前做過好幾期,很有經驗了。愛麗絲,你沒問題吧?”

“沒問題!”愛麗絲脆脆地回答。

陶潔聽了很不是滋味,她絕不是因爲喜歡出差而感到失落,但這既然是她份內的工作,如今卻分配給別人去完成,豈不是在變相指責自己的工作能力?如果她的表現一再無法讓貝蒂滿意,那她的職責會不會屢屢萎縮?

如果這樣糟糕的局面持續下去其結果不用多想就能明瞭。

貝蒂似乎並未注意到陶潔的不安,交待完畢就接着講吓面的議程了,陶潔雖然還坐在會議室裏,心思卻早已飄到九霄雲外了。

愛麗絲坐在陶潔的斜對面,陶潔微微抬眼,就能看到對方一臉掩藏不住的得意,她不禁感到又厭惡又困惑,爲甚麼如此一個心胸狹窄的女孩,卻能在BR這樣一家大公司內如魚得水呢?

黑色星期一註定變得如墨一般黑暗了。陶潔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做甚麼事都沒心思,心情被憤懣與委屈以及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所籠罩,這幾味情緒中最具S傷力的是對自信的摧毀,沒有甚麼比懷疑自己的能力更讓人感到沮喪的了。

下班回去,她急於找個人傾訴一下,可李耀明這天直到過了十一點都沒回來。

陶潔洗完澡,看了會兒電視,依舊無精打采,索性關了電視躺在牀上發愣,越想心越不甘。

她雖然一向脾氣和順,隨遇而安,也很少計較得失,這樣的處境又是第一次遇到,但箇中滋味卻令她難以消受,她感到的是一種來自無形的帶着一點侮辱的壓力。

她難道真的得這樣忍氣吞聲地接收降臨到自己身上的一切嗎?

4

李耀明開啓門鎖的聲音驚動了陶潔,她等得連傾訴的**都消弭殆盡了,雙眼微闔,懶得爬起來迎他。

“陶子,睡了?”

黑暗中傳來李耀明試探性的搭訕,他連燈都沒開,怕吵醒陶潔,確認陶潔已經睡着後,他的行蹤更加象個地道的小賊,躡手躡腳走進衛生間簡單地刷了牙又洗了把臉,緊接着,又摸黑上了牀。

他象藏匿贓物似的把自己小心輕放在牀的一側,與陶潔並頭,重心全部壓下的一刻,他由衷地從胸腔裏呼出一口氣來,能這麼舒舒坦坦地把自己平放下來實在是太幸福了。

“你怎麼沒洗澡?”身邊的陶潔冷不丁冒出來一句,把李耀明激出一身冷汗。

“你沒睡着啊?”他扭頭看看她瘦削的後背,又伸手上去友好地撫摸了一下。

“先去洗澡。”陶潔悶悶地說,她媽是醫生,她打小就聞慣了流蘇水的味道,沾染了一些潔癖。

“我都睡下了,要不明天洗,我保證。”李耀明想耍賴,他累得實在不想動彈。

陶潔不悅,扭開了檯燈,坐起來,一臉慍意,“你別忘了答應過我甚麼!不洗澡就別上牀!”

“你今天怎麼了,誰又給你氣受了?”李耀明驚訝地探頭張望,陶潔很有力度得把頭往邊上一撇,不給他看,聲音還是氣鼓鼓的。

“就是你!你不洗澡就上牀!”

“神經!”李耀明也來氣了。

他加了五個小時的班,早已累得要命,回來還要看陶潔的臉色,擰勁兒一下子也起來了,不就是一天不洗澡麼?至於要這麼大呼小叫的對自己?!

他翻了個身,轉過去背對着她,“我今天還就不洗了,你能怎麼着吧!”

陶潔氣苦,心頭的怒火更是莫名向上躥!呆楞片刻後,她一掀身上的薄被,自己跳下牀,然後俯身把被子跟枕頭都抱在懷裏,蹭蹭蹭跑到沙發跟前,象扔破麻袋似的把自己扔了上去,眼淚卻象決堤一般往下淌。

心情更加糟糕。

她也明白自己這樣有點無理取鬧,可她沒辦法控制自己,僅僅在三個月前,她還過着優哉遊哉的生活,所到之處,無一不是友善的面孔。到了北京之後,卻象被一下子空降到了沙漠,風霜刀劍嚴相逼。唯一可以訴訴苦的李耀明卻除了上班就是加班,好容易回到家,也累得只想往牀上趴了。

難道這就是她費了老大的決心,甚至不惜跟母親翻臉贏來的結果——媽媽至今都不肯接她的電話!

這是她內心真正想要的生活嗎?她第一次對自己當初的選擇產生了懷疑!

屋子裏一片漆黑,沒有一絲動靜,李耀明沒有爬起來哄她,他似乎也賭上這口氣了。

陶潔間或輕輕抽泣一下,她不想讓李耀明聽見自己在哭,更不想讓他覺得她是在拿哭泣威脅他。她只是忽然對這種沒完沒了的日子起了一絲膩煩!

原來過去幾個月的歡樂只是表象,只要稍稍一點誘因,就能引發她內心真實的感受。

她又彷徨又失措,人最怕的是否定自己曾經作出的抉擇。

眼淚順着面頰淌下,又滴向身下的布衣沙發,她習慣性地探手去抹,卻甚麼也沒摸到,只有一片依稀的暖意。

黑暗中,傳來踢踏的腳步聲,李耀明到底還是從牀上下來了,站在沙發面前,陶潔屏住氣息,渾身不動,兩人象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峙。

良久,李耀明嘆了口氣,還是妥協了,“我去洗,行了吧?”

很快,衛生間裏就傳來稀里嘩啦的弄水聲。陶潔抹了抹腮邊的淚水,心漸漸軟了下來,適才在腦海裏激湧奔騰的“叛逃”的念頭總算如退潮般徐徐散去。

李耀明洗完澡出來,見陶潔還蜷在沙發裏不動,他走過去,隔着被子把她擁進懷裏,低聲下氣地說:“還生氣哪!我都洗過澡了,你聞聞,香噴噴的。”邊說手腳邊不老實起來。

陶潔推了他兩把,“別鬧了。”但終究架不住他嬉皮笑臉地猴上身來,最終放棄了掙扎,由着他把自己抱上了牀。

兩人相擁躺下,陶潔藉着月光,手指無意識地擺弄李耀明睡衣前襟上的一個橡皮標記。

“耀明,咱們非得留在北京嗎?”她幽幽地問了一句。

李耀明嚇了一跳,“說甚麼傻話呢,咱在北京都扎一半根了,怎麼能半途而廢!”

“哪有一半?”陶潔仰起臉來反駁,“房子、車子、戶口,要甚麼沒甚麼!”她心裏一恨,脫口又加了一句,“住在這種地方,感覺自己就像只老鼠似的。”

李耀明臉色一變,坐起來虎視眈眈地盯着她,“陶子,你究竟是怎麼了?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胡說!”陶潔也爲自己剛纔不經大腦的一句話感到後悔,但那確實是她心底真實的想法。

“如果我不想跟你在一起,我幹嘛要來北京?”她又心虛又委屈。

李耀明神色緩和下來,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家裏條件好,住這種地方確實讓你受委屈了。但這是暫時的,我跟你保證,等咱們結婚的時候,一定會有自己的房子。”

陶潔一點都不樂觀,“可是北京的房子咱能買得起嗎?就算買了,還有幾十年的貸款要還,想想就累。”

“都是這麼過來的。”李耀明拍拍她的手背,自己也明白有些無力。

兩人靜靜地在夜色中沉默,時間嘀嗒嘀嗒分秒過去,這是一道艱難的題,沒法在三言兩語中破解,最後李耀明道:“早點睡吧,明天還得上班。”

當年的李斯因爲感慨倉鼠與廁鼠的區別而奔赴咸陽開創下了豐功偉績。他李耀明雖然沒法跟李斯比,卻也不願意在某個鮮爲人知的城市裏守着老婆孩子庸庸碌碌地渡日,他有的不是燕雀之謀,而是鴻鵠之志!

北京,這裏匯聚了多少名人和精英,一直是他夢想中的奮鬥天堂,他要在這裏打造他輝煌的人生,他要檢查一下自己究竟能走到多遠!

可是這些卻不是陶潔所能理解的,當然,他也不需要她理解,只要能在自己身邊就行了。

只是今天陶潔那一句質疑卻驚出李耀明一身汗,他明白,一旦某個念頭在腦海裏形成,就不可能輕而易舉消失,它會不斷折磨陶潔,繼而折磨自己。

“今年年底,一定要把房子買上!”李耀明突然咬牙說了一句,彷彿在給自己下行政命令。

陶潔張了張嘴,她很想告訴李耀明,這其實不是房子的事,但究竟是甚麼的事兒,她也說不清楚,心裏有一團陰雲,模模糊糊的形成了,卻還看不太清。

當然,房子也很重要,她默默地對自己說,也許有了自己的房子,她就不會如此不安,總感覺自己象一葉浮萍,漂在沒有根的水面上。

她嘆了口氣,很想跟李耀明聊聊工作中的煩惱,轉頭看看他那張灰突突疲憊不堪的臉,硬生生把話嚥了回去。

誰都不容易,自己又何苦去煩他。

朦朧睡過去前,她終於拿定了個主意,“明天我得找貝蒂好好談一談。”

陶潔是個心裏藏不住事兒的人,主意已定,就想一鼓作氣去做,時間越長,越容易變卦,所以一大早她就去敲貝蒂的門,所幸她在,正喝晨咖呢,看樣子也不是很忙。

“貝蒂,蘇州的那個培訓,應該是我份內的事,我想自己來做。”她開門見山地把話挑明,本來狂跳的一顆心在話說出口之後就逐漸安靜下來,彷彿找到了真正的出口。

貝蒂很意外,大概沒料到一向低眉順眼的陶潔會有如此勇氣,她把咖啡杯放下,雙手交握,擱在辦公桌上,“你是不是以爲我在責怪你?沒有的事啦!你沒有過辦高級培訓的經驗,所以我想等你歷練一段後再放手讓你去做。”

陶潔道:“我知道自己之前很多事都做得不夠好,但我一直在努力,我也期望自己能在這個培訓中有良好的表現,藉此提升一下自己的能力。如果因爲擔心我做不好而把它交給愛麗絲來做,我覺得我很難接受,我不知道我的價值能體現在哪裏?再說,愛麗絲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忙。”

貝蒂越聽越驚訝,但到最後她卻笑了,“陶潔,我很欣賞你挑戰難度的勇氣。不過,我希望你能明白,做這個培訓絕對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簡單。”

事已至此,陶潔斷沒有往回縮的道理,前面就算佈滿了地雷,她也得拼S過去,於是重重點了點頭,“我清楚。我不想自己永遠都處於等待狀態,我想立刻開始。我會好好努力。”

短暫停頓了一下,她知道輕許諾言不是件好事,但在眼下這種節骨眼上,她不得不作出一些必要的保證,“貝蒂,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貝蒂不語,似在沉吟,最終頷首微笑道:“好吧,既然你有這樣的決心,我也很高興,證明我當初沒有看錯人。你去跟愛麗絲交接一下,接下來的事,全由你負責。”

陶潔走出貝蒂辦公室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腿有些虛軟,彷彿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幹甚麼。連她自己都覺得納悶,她的本性不是這麼爭強好勝的,怎麼來了BR之後就徹底扭轉了呢?

現在,她開始擔心起自己能不能勝任這個任務來了。但是轉念一想,她既然有勇氣到貝蒂面前去替自己爭取,當然也就能夠面對接下來未知的挑戰,很多時候,勇氣這種東西,都是刀架在脖子上——逼出來的。

在陶潔跟愛麗絲交接之前,貝蒂把愛麗絲先叫進辦公室溝通了一番,之後又把陶潔叫了過去。

貝蒂看起來精神很振奮,對陶潔道:“我跟愛麗絲說過了,她也很支持你的想法!一會兒她會告訴你具體要做哪些東西。愛麗絲跟着我做這個項目兩年了,她有很多經驗可以跟你分享。”

陶潔笑着說謝謝,轉頭看向愛麗絲時,發現她微笑的臉上,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裏卻一點笑意都沒有,充滿了警覺、惱恨和一絲忌憚。

讓陶潔意外的是,愛麗絲在移交時並沒有爲難自己,也許是因爲自己之前的“罷工”和到貝蒂跟前主動“請纓”這兩件事令愛麗絲對陶潔有了新的認識:這個看起來溫順和氣的姑娘,骨子裏並非如想像得那麼好糊弄,而陶潔本人也把該做的流程都做足,每一個不明白的地方,她都以郵件的形式向愛麗絲請教,同時讓貝蒂當旁觀者,愛麗絲自然不願意在貝蒂面前流露出不肯合作的態度,總是很快就回復了。

陶潔終於明白爲甚麼公司裏那麼多人喜歡郵件來郵件去了。

郵件是個證據,可以證明雙方在事件過程中具體是怎樣參與的,也能在關鍵時刻作爲推脫責任的嫌疑,因爲越是重大決定,抄送的相關人員就越多。

而陶潔自己的感悟是:郵件的盛行,歸根結底,只是因爲人與人之間彼此不再信任。

晚上,陶潔坐在牀上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得意洋洋地跟李耀明把自己的戰鬥經歷敘述了一遍。

李耀明聽完也很驚異,“想不到你現在有棱有角的!”

“沒辦法呀,我如果再不露點兒鋒芒,非被壓得扁扁的不可!”陶潔唏噓,“我現在終於明白愛麗絲爲甚麼那麼討厭我了。沒有誰會希望他的繼任者辦事能力勝過自己,否則不足以在老闆面前顯示她的重要性,哪怕其實並無此必要!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人的‘劣根性’?”

“不錯啊,有見識了。”李耀明饒有興趣地走到她跟前,象撫摸寵物一般揉了揉她的頭髮。

陶潔避閃不及,對他抽了兩下鼻子以示抗議,心頭毫無預兆地劃過一個人的影子。

如果不是麥志強在會議室裏對自己說了那番話,她是不是會有勇氣走出這至關重要的一步?

她想像不出來。也許自己的性格中也有受了壓力強反彈的一面呢!

不過,接下來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她可不能就此鬆懈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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