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不必如此多禮,你我如今都已經不是皇城的人,又何必還遵守皇城的規矩呢。我如今法號玄真。”顧太妃伸手扶了扶自己的僧帽,沈步月抬頭看她,恍然間記起昔年這位寵妃最得意的便是一頭青絲,即便人到中年也不曾失卻光華的一頭秀髮幾乎成了她的標誌。

顧太妃似乎也察覺到沈步月在看甚麼,有些不自在的放下了手,又接着問道:“這幾日身子還好吧?明日便要出殯了,你可要保重身子啊。”

短短几個字提醒了被昏迷而短暫忘記的事實,沈步月愣了一下,脫力一般的慢慢軟了身子靠在薄被上,像是被抽走了靈魂一般,直愣愣的盯着窗欞。

“步月。”

“啊……我,我還好,多謝,多謝太妃關心了。不,是玄真師太……”

“步月,你可曾想過,自己爲何會落到這種地步?你……可想過要報你父母的仇?”

顧太妃忽然向前一步,桃花一般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沉重的像是叩在沈步月的心口。

十三歲的少女下意識的轉過紅腫的雙眼,有些不解的回望着陌生卻又熟悉的女人。

“爲……何?報……仇?”

沈步月慢慢的重複着這兩個字眼,忽然回了神一樣的苦笑了一聲,隨後搖了搖頭:“我若是知道自己是怎麼落到這一步的,又怎麼會讓自己落到這一步?至於報仇這兩個字,我已經是一朝聖女,此生再不得回京都,三皇叔留我一條命,已經是對我寬厚仁慈了。”

話語中全是拒絕,卻字字謹慎句句安穩。顧太妃暗自鬆了一口氣,她就知道當初被稱爲整個京都的明月的嫡長公主沈步月,不是會被這麼輕易就打倒的角色。

“我若告訴你,你父親的死是另有隱情,而你母親與薛進那一段情,亦是有心人可以安排,你當如何?”

沈步月忽然抬起頭來,紅腫的眼睛因爲這個動作,眼中的血絲條條可見,她不敢置信的瞪着顧太妃,卻遲遲沒有說話。

顧太妃像是知道了她心中所想,輕輕的道:“你我同樣淪落此處,你以爲你除了相信我還有甚麼別的辦法?你放心,我的目的與你一樣,只不過我年事已高,且一個被廢掉的妃子而已,不足以與整個皇室叫囂。只有身爲嫡長公主的你,太子唯一血脈的你,才能讓整個朝野知道他們當初虧欠了我們甚麼!”

捏着杯子的小手忽然攥緊,沈步月低下頭去,看着手中的白瓷杯子,看的出來是好質地的,握在手裏觸手生溫,只是邊角已經泛了黃,應該是已經用了很長時間。她又低垂了一點視線,看了一會兒被子上那團團的佛經樣子,花紋細緻,顯然當初縫製的時候是用了心的,但是顯然是清洗的次數多了,顏色都有些退了。

這座天恩寺是太祖時候建立的,到現在已經有五十餘年,沈步月雖然只有十幾歲,但畢竟是嫡長公主,以前父親還在的時候也知道一些朝中的事務。朝中每年開支那麼多,給天恩寺的卻少的可憐。這座承了聖恩得以在大漠中挺立的寺廟,到最後更趨向於一種對後宮女子的懲罰,不受寵的妃嬪,身有不詳的皇族女子,都會被髮配到這裏,自生自滅。

自生自滅。想到這四個字,沈步月有些低熱的身子忽然打了一個冷顫,她抬頭再次看向已經剃度了的顧太妃,紅腫的雙眼中已經沒有了遲疑。

父王當年出征邊疆,明明是必勝的戰事,軍隊甚至都沒有傷及元氣便凱旋而歸,可貴爲一朝太子的他卻無緣無故的傳來了死訊。只一樽棺槨抬過繁華的京都,街上人全部跪下獻出真心難辨的淚水。且追封的王位是從未聽說過的逍遙王,沒有封地沒有品階的王位,簡直像是個笑話!現在母親也已經故去,整個太子府也不過只剩下她一條血脈而已。她不能,看到父親的名字在皇家族譜上就這麼淡漠的死去,她不能死!如若自己也死了,誰還記得當年那個芝蘭玉樹的太子沈傳?誰還會記得他是大燁王朝的儲君,誰又會記得他爲何而死?!

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母親的靈柩還停在外間,父親的喪服外又加了母親的喪服,她在這天地之間已經再無支撐,除了自己。

沈步月咬咬牙:“太妃要步月如何做?”

顧太妃微微揚起一點嘴角,似乎是料定她一定會答應。

“先好好休息一會兒,明日你母親便要出殯,而你在三日之後便會接到朝中正式封你爲聖女的旨意,你知道京中的那位要看到一個怎麼樣的你纔會放心吧?”

“步月知道。”有些僵硬的點了點頭,沈步月盯着顧太妃,似乎要在她身上看出自己的未來,那雙眼睛堅定的可怕。

風沙又起。

白色的麻布被黃沙掩蓋的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沈步月走在喪葬隊伍中間,那純黑色棺槨的旁邊,淚流了滿臉,又被黃沙瘋狂的捲起,被淚水浸潤的臉頰更加脆弱,沒多長時間就被吹的發紅。

可她只是愣愣的看着,隊伍停止,幾個侍衛開始動土,她最後摸了摸棺材,看幾個人的手將母親抬起。

而後是晦暗的黃土一抔一抔將母親埋沒,最後是新起的青色墓碑。

小侍搬來火盆放在新立的墓碑前,沈步月有些麻木的向裏面扔着紙錢,紙灰被捲起浮在眼前,她忽然跪倒在地,口中聲聲叫着母親。

“先是父親仙逝,母親您又如何如此着急,步月還需要您的照拂啊,您這麼早就走了,在這大漠裏面,步月該怎麼活下去啊?”

沈步月的面龐清瘦蒼白,唯有雙眼高高的紅腫起來,更顯得弱不禁風,似乎大漠的風沙再濃厚一點就足夠將她捲走。她瘦小的身子不停的抽搐着,可是臉上已經沒有一絲淚痕,停屍已經七日,她哭的雙眼幾乎不能視物,以至於下葬這日干涸的眼眶再也聚集不起一絲水霧,只有筋肉分明的手死死的握着,似乎在緊咬着牙剋制着甚麼。

她的身邊跪着兩個不過十五六的小侍,只顧着捂着眼睛哀哀的掉眼淚。侍衛不知爲何都遠遠的站在一邊,不知是不願爲這個曾只差一步,就能成爲整個大亞王朝最尊貴的女人祭奠,還是有人刻意安排。倒是有一個穿着青色僧衣的中年婦人不知甚麼時候出現在了那裏,直直的站着。明明滅滅的火光照着她不再年輕的面龐,她伸出手去擋了擋,卻是清了清嗓子接着開了口:

“步月,你可願在你母親的墓前發誓?”

沈步月哭的癱軟,聽到這個聲音卻忽然止了抽泣,她回頭看了一眼青衣的婦人,忽然像是被強行注入了力量一樣,掙扎着挺直了腰板。她動了動蒼白的嘴脣,鬆開攥的死緊的拳,三指對天高高舉起,神情堅定的看着剛剛放置好的墓碑,道:

“孤於母親墳前發誓,有朝一日,必將查清父親死因,還我父天子之位!”

兩個小侍停止了哭泣,互相對視一眼,眼中盡是驚惶與不敢置信。

“再誓,必將害我父之奸人繩之以法,喝其血啖其肉,以告慰我父在天之靈!”

兩個小侍此時像是終於明白髮生了甚麼,爭前恐後的撲過去,拉住還在高高舉着右手的少女,低聲勸道:“長公主節哀!慎言!”

婦人略顯嚴厲的瞪了那兩個小侍一眼,顯然是在示意兩個小侍放開那少女。那兩個小侍對視一眼,又看了一眼根本沒有要放下右手意思的沈步月,怯怯的鬆了手跪回原地,哪知剛鬆了手沈步月又是擲地有聲的一句誓言:

“又誓,薛進此人毀我孃親名聲與一世心血,有生之年我必使其身敗名裂,無家可歸無子可依!”

三重誓言,一重比一重如雷貫耳。兩個小侍都被嚇的一句話也不敢說,面無血色的跪在地上。那名青衫婦人卻狀似滿意的點點頭,隨後卻嚴厲的看向那少女,略略高聲道:“沈步月,我卻要再問你一句,今日之誓一日未完,你該當如何?”披麻戴孝的少女沒有回頭,只是將手指收回,眉頭緊皺的對着墓碑道:

“今日之誓我沈步月終生不忘,此三誓未踐之前,沈步月一日不爲自己而活!”

那名婦人臉上終於帶上了一點清冷的笑,只是那雙已經不再年輕的眼睛卻沒有焦點的看向了遠方,似乎是透過那青色的墓碑望到了京城裏面的煙火。

微微失神之際,立下誓言的少女卻已經起身站在她身邊。婦人回頭一看,果見本遠遠站在一邊的侍衛已經靠近了些許,她掉轉過身子,不着痕跡的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記住你在你母親墓前發的誓!記住你以後要做的是甚麼!”

少女在兩個小侍的攙扶下身子還在微弱的顫抖,可那滿是血絲的雙眼卻找不到哪怕一絲動搖。

“步月必不敢忘。”

沈步月看了看不遠的黃沙裏漸漸顯現出的侍衛身影,忽然對身邊兩個小侍道:“來了大漠,便要記得喚我聖女,若在這上面落了別人口實,他日東窗事發,恐孤也無法保全你們。”

兩個白衣小侍互相看了一眼,收斂了之前的哀容,嚴肅的對着沈步月點點頭:“奴婢們記住了,多謝聖女提醒。”

馬兒被繮繩勒的嘶鳴一聲停下,隨後鐵甲摩擦的聲音響起,幾個侍衛跪倒在地,口中道:“參見師太、聖女,奉統領之名,我等特來護送二位回寺。”

沈步月略一點頭,卻沒有立即動身,只恭敬的候在一旁,等那婦人上了馬車,才由兩個小婢攙扶着上了另外一輛馬車。一陣風來,黃沙又狂亂的飛舞在天地之間,她卻無知無覺的掀起了窗簾,任由那沙子粗礪的擦過臉龐,似乎是要將眼眶中最後一點眼淚也挖掘出來。馬車快要駛離,她伸長了脖子,對着那青色的新碑,再次深深的看了一眼。

逍遙王沈傳之妻,林正太尉之女,先妣林琪楠,女長樂長公主沈步月立。

寥寥幾字便是京中流言遍地的芳華夫人的一生。這不該是一個曾經站在離權利最高點只有一點的女人的墓碑,她不應該葬在這裏,甚至連立碑人都不該只是這樣一個簡短的名字。

沈步月暗暗握緊了拳,眼眶中的疼似乎都感覺不到。

這個王朝欠太子一脈太多,但只要太子一脈唯一的子息尚存,這筆賬必要讓整個王朝成倍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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