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言離緊聲道:“是誰?”
紅綺嬌笑,說道:“我不告訴你。”
蕭言離被噎得說不出話,頭一次在心裏,感受到了一種真正的,能稱之爲“無可奈何”的情緒。
偏生紅綺更加愜意了,兩腿一夾馬肚子,又悠哉悠哉地哼起了小調。
馬兒踏着蹄,噠噠噠地將他們帶往不知的方向。
夕陽斜,疏影黃昏,紅鬃馬。
馬上坐着一男一女,紅的嬌俏白的俊朗,端得舉世無雙。
馬背輕輕顛晃,載着莫名其妙的紅衣姑娘和無奈至極的世家公子緩緩奔赴遠方。
一路調子輕揚,就這樣漸漸遠了江南水鄉。
天光浩渺,山河俊朗,正是人間好炊煙。
*
入夜,路旁小道,“有間”客棧。
紅綺一手牽着蕭言離的袖子,一手從懷裏摸出一錠碎銀,丟給了面前挺着胖乎乎肚子的老闆娘。
老闆娘眯着雙眼,接過銀子咬了一口,再在手心裏掂量掂量,哼唧道:“不夠,你打發叫花子呢,再來一錠。”
蕭言離瞄去一眼,那銀子分明能買她兩間上房不止。
紅綺不傻,提高聲音:“姓柳的你又來騙錢,真以爲我沒見過銀子!”
柳新綠用力挺着肚子,胸脯快懟到人臉上,啐道:“哪個S千刀的說老孃騙錢,你個窮酸鬼!”
二人明顯是舊識,紅綺鞭子甩得啪啪響,每每擦着柳新綠的衣襬過去,氣勢倒是威風,但沒一下真打在她身上。
紅綺:“你個財奴!”
柳新綠:“你個潑皮!”
她回身從賬臺上摸出個金制的小算盤,啪啪打得至響。
“讓我算算,你和你夫君上回來我這,光是酒水錢就沒付,現在住店的錢加上那會子的,你還得再給我幾兩來着……”
夥計頂着紅綺S人的目光,顫顫巍巍抱着腦袋挪過去,小聲提醒:“掌櫃的,人家成婚那會兒,你自己說的,酒水都是送的……”
柳新綠一個算盤甩過去!
“老孃現在心情不好,不送了!”
夥計一扭腰肢,腳底抹油開溜,跑得飛快。
柳新綠撿回算盤:“你小子吃裏扒外,我要扣你工錢,這個月的工錢統統扣光!”
小夥計已經跑沒影了。
紅綺甩起鞭子,“別廢話了,我再問你一句,這銀子到底夠不夠?”
柳新綠道:“不夠,這怎麼夠?當家的立的規矩,不能改!”
紅綺面無表情地格開蕭言離,一鞭子抽在地上,地面上“啪”地現出一道凹痕,深限至寸餘。
柳新綠:“老孃剛修的板石地面!!!”
紅綺:“夠了嗎?”
柳新綠惡狠狠地盯着那凹痕看了兩眼,一字一頓:“蕭、紅、綺。”
紅綺從袋裏又摸出幾錠銀子,遞給她。
“現在可以了嗎?”
柳新綠在見到她掏錢的時候就偃旗息鼓,眼睛就開始放光,等銀子遞到眼前,那眼裏的光真是擋也擋不住。
她一個鯉魚打挺蹦了起來,美滋滋地接過,在衣裳上擦了兩下後滿意地收進口袋,在蕭言離錯愕的目光中迅速換了一副熱情笑臉,忙不迭點頭。
算盤一拎,脣角帶笑,又是客客氣氣的老闆娘。
紅綺嗤道:“見錢眼開。”
柳新綠找出鑰匙,裝聽不見。
她施施然回身,往後一瞥,正對上蕭言離的眼,頓時一停。
這位站立在旁的公子,芝蘭玉樹,氣質斐然,仿若身後夜空中的一輪望月,令人見之過目不忘。
比起那時初見,竟更添風華。
柳新綠望着望着,有些癡了。
突然,耳邊響起響亮的一聲“啪”,驚得她腰上肥肉抖了三下。
紅綺一手執着鞭子直接拍到了桌上,橫眉冷笑:“你看甚麼!”
柳新綠不受威懾,知她不過故作大聲,心裏毫不懼怕,“看你男人怎麼了,長成這副模樣還不許旁人看了?”
紅綺脣角一抿,溢出笑:“就不許你看。”
“我樂意看。”
柳新綠看了兩眼,踹着鑰匙,背過身,噔噔噔又下了樓。
未幾,只見她抱着一罈酒上來,靈巧地湊近蕭言離,笑容要多諂媚有多諂媚。
“蕭公子要不要嚐嚐?本店招牌‘一罈酒’,送你,不要錢。”
蕭言離有些驚奇,斂了斂袖子,問她:“你認識我?”
柳新綠捂嘴笑:“公子這樣的人兒,我哪能忘記呀!當年你和這潑皮在我這‘有間客棧’成的婚,簡陋是簡陋了些,但多虧公子風華絕代,簡直見之難忘,就比我當家的差了一點點而已……”
一顆腦袋從他身側探出,冷颼颼道:“你說夠沒有?”
“說夠了。”柳新綠把酒往蕭言離懷裏一塞,“公子慢用。”
她往下走去,剛跨出兩步,又停下。
她轉頭,似有疑惑,不解地問:“不是私奔去了,怎麼又回來了?私奔還帶故地重遊的?”
蕭言離:“……”
紅綺瞪她一眼。
柳新綠嗖的一聲,跑得飛快。
*
夜裏,柳新綠拎着有間客棧名品“一罈酒”,踩着梯子上了屋頂。
一瞄,果然那小女子獨坐在屋頂上,一頭青絲隨意披散,只用髮帶束着,不似江南女子總愛梳着各種髮髻,一眼便知道不是中原人。
她是潑辣的,也是自由散漫的。
可此刻在夜色下的身影卻是難得的孤獨,這模樣倒是第一回見。
“怎麼自己一個人枯坐着,白天那股子囂張氣焰去哪兒了?”
紅綺沒回頭,從她靠近梯子時她便已確認來者是誰。
好的武者是不需要回頭的。
柳新綠挨着她坐下,看她面色不虞,欲言又止。
“想說就說。”
“你那夫君好像不太對勁。”柳新綠說,“瞧着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也不大愛說話了。”
紅綺直說:“他失憶了。”
柳新綠驚奇:“啊?變傻了?”
“不是,只忘了與我的那段。”
果然,她的直覺沒有錯。
“那他現在是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你了?”
“是。”
柳新綠沒再問下去了。也不必問,失憶的原因無非那幾種,不是尋仇便是陰謀,再不濟吃錯藥了也算,反正木已成舟,何必再多惹一分傷心。
她貼近紅綺,瞧她懶散模樣,哀其不爭:“那人家現在都不記得你了,你就把他一個人留在房裏,也不怕他跑了?”
紅綺想起剛纔房內情景,怏怏地開口,學蕭言離的口吻:“你我二人非親非故,無名無分,不可同住。”
柳新綠眨眼,一時無言。
便是知道緣由,也同情他遭遇,但這話聽着也覺得真是傷人。
她想起當初二人在她店內那場簡陋的婚儀,小公子看向姑娘的眼神,全然是情根深種,怎麼才過了些日子,就成這般光景。
這蕭公子,S人誅心啊。
“你不怕他跑了嗎?”
“不怕,給他下了軟骨散,跑不掉。”
“你夫君不是百毒不侵嗎?”
“特製的。”紅綺說,“專克他這‘百毒不侵’。”
“……”
柳新綠將手裏的酒遞給她,苦口婆心地說:“好好的漂亮姑娘,何必爲了一個男人這麼費神傷懷。”
紅綺睨她。也不知是誰一口一個當家的。
柳新綠看出她眼中含義,一拍胸膛,“那不一樣,我當家的那是爲了救我才死的,我這麼多年念着他,念着念着就唸順口了,這可不一遇到甚麼事兒就喊他了嘛。”
紅綺灌了口酒,烈酒入喉,她竟清醒了些。
甩開心頭亂緒,她隨口問:“你當家的怎麼死的?”
“被山賊砍死的。”
“劫財?”
柳新綠幽幽道:“劫色。”
紅綺看了她的肚子一眼。
柳新綠笑罵:“老孃當年的姿色不遜於你,你別不信。”
紅綺道:“爲甚麼不再嫁?”
“嫁甚麼嫁?”柳新綠拿過酒罈,手指撫摸心口處,“這裏頭有人。都說人死如燈滅,但我心裏的燈還燃着,我這輩子就守着他過日子。”
她眼眶有溼意,水滴淌過臉頰,“啪嗒”掉在酒裏,消失無蹤。
柳新綠灌了口酒,仰頭看月亮,嘴裏念念叨叨:“唉,沒給他生個兒子,死而有憾啊……”
紅綺靜靜地望着她。
她想,她比起柳新綠還是好些的。
蕭言離不記得她,但至少他還在她身邊。
她脣角勾了下。
就在此時,近處冷不防一道寒光一閃而過,極其凌厲,帶着呼嘯而來的刀風,猛地劃破夜空。
紅綺大驚,敏捷地往側邊一躲,柳新綠卻不會武,迎着刀風三魂六魄都去了一半。
許是太害怕了,連眼睛都不敢閉上。
紅綺立時背手,往指尖灌了十成內力,騎馬釘直直擲出,破開夜色,猶如電閃,狠狠打在來者的刀面上。
“叮——”
聲響過後,夜晚靜謐下來。
柳新綠面如土色,額頭冷汗直冒,摸着自己的脖子道:“我他娘剛纔以爲我要去見我當家的了……”
紅綺皺眉看向遠處,月色下那裏立着一抹高大的身影,不見容貌,只覺得氣勢冷冽如霜。
柳新綠順着轉頭,見到那人,疑惑道:“那是誰?”
紅綺:“無妨,一個熟人。”
熟人?
那這見面方式真是有夠“熟人”,有夠嚇人。
紅綺:“他只是提醒,並無意傷你,以他的功力若真的出手,你死時根本不會有感覺。”
柳新綠還想說點甚麼,被紅綺抬手攔了。
“你先回去,我有話同他說。”
待柳新綠走後,紅綺才猛地抽出長鞭,沉聲道:“既然來了,又躲些甚麼。”
那高大的身影慢慢行來,迎着月光,面龐漸漸明亮。
面目生的俊美,劍眉星目,周身氣質如冰雪凜冽,側臉一道極長的刀疤自眉角延伸至下頜,給這份凜冽裏又添了幾分肅S。
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與的男人。
紅綺攥緊長鞭,眉梢眼角一下冷下去。
“蕭宗主跟來做甚麼?”
眼前這人,不是姑蘇蕭氏的家主、蕭言離的三叔蕭承暄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