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毫無預兆的一天。
去上學前,葉亭遠還看了天氣預告,告訴奶奶,下午有雷電,可能會下大暴雨,就別出去了,小心淋雨。奶奶畢竟年紀大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
奶奶樂呵呵地答應:“不去,不去,我在家給你包餃子。”
“好啊。”葉亭遠開心地答應,他最喜歡奶奶包的餃子了,個大皮薄,韭菜餡,蘸點醬料,可香了。於是他很放心地揹着書包去上學。
真的是很尋常的一天,就是太熱了,也悶。不過夏天嘛,本來就熱,誰也沒有在意。
但下午第二節課時,變天了。
葉亭遠永遠記得,下午三點零五分,天突然之間全暗下來,黑壓壓的低雲佈滿天空,像是要墜下來。教室裏一下子就暗了,從白天變成了黑夜,就算開了燈,也還是很暗。
起風了,風力很大,把窗戶吹得啪啪響。還打雷,很大很可怕的雷,一聲接着一聲。雷聲太大了,伴隨着閃電,還有呼嘯的風聲,完全壓住了老師的講課聲和同學的喧譁聲。
正是英語課,張老師停下來,疑惑地看着外面的天氣。
風在加速,風力也在加大,像是要把窗戶都掀起來。開始聽到東西被風吹起來摔碎的聲音,雷聲真的太大了。天地全黑了,遠處兀地有一道閃電劈下來,把天都給照亮了。閃電直接劈到地上,發出爆炸般的一聲巨響。
“哇——”有膽小的同學哭了,剛纔在起鬨的男同學臉都白了。
大家清楚地看到,黑黑的天空下,黑雲在旋轉着,有一個明顯的黑色旋渦在形成。漏斗狀,上寬下細,不斷旋轉着前進,像一條肆虐發狂的龍,吊在空中,搖搖晃晃,又雷霆萬鈞狂卷而過,速度快得驚人。
龍捲風!
這種只在電影裏和老人口中出現過的災難,竟然在此時發生了!
鹿安以前是出現過龍捲風的,不過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沒想到會讓他們碰上!
“快,大家都躲到桌子下面,抱住頭和脖子,男同學跟我堵住門!”張老師大喊。
太可怕了,狂風閃電,龍捲風移動得非常快,會不會也捲到學校來?
葉亭遠不敢多想,和同學一起用力堵住門,但更可怕的是下冰雹了。
雞蛋大的冰雹砸向玻璃窗,玻璃碎了,風灌進來,教室裏的書本和書包被捲起來,風力很大,教室裏哭聲一片。
不過幸運的是,那條狂龍並沒有經過學校。
沒一會兒,風停了,冰雹也停了,風平浪靜,要不是滿屋狼藉,誰也想不到剛纔發生了那麼可怕的事,感覺很漫長,其實也就短短几分鐘。
不過好在大家都沒甚麼事,葉亭遠和同學一起整理教室,聽到誰無意中說了句——
“剛纔被雷劈到的地方是西村吧……”
那個仿若劈開天地能清楚地看到火光四閃照亮天地的雷電,好像確實是在西村。
西村?
葉亭遠整個人像被剛纔的雷電劈了一樣,一下子蒙了,奶奶?
他竟忘了奶奶!奶奶肯定在家!他早上囑咐過她不要出門的!
葉亭遠拔腿就跑,卻被張老師拉住。
“亭遠,你要做甚麼?”
“老師,我奶奶在西村!”
“不能去!現在太危險了!”
“可是,我奶奶……”
“不能出去!”
葉亭遠根本不聽,掙脫張老師的手就向外跑。
外面也是一片混外,停車場裏學生的自行車倒得亂七八糟的。
葉亭遠找到自己的自行車,飛快地騎了出去,心裏只有一個想法,奶奶!
葉亭遠拼命地往前騎,可根本騎不快,到處都是被風吹起來又落下的磚瓦碎石。
整個鹿安縣就像被甚麼碾壓過,很多地方被夷爲平地,滿目瘡痍,隨處可見傾倒的電杆、被絞斷只剩一半的樹,不少房間的屋頂被掀起,房子倒塌了,有些房子看起來還很新。
葉亭遠越看越心驚,臉色越來越白,連這樣好的房子都倒了……
他家是老房子,以前還有人在他家外牆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危”字,是屬於要拆的危房。何況,他家還有棵大樹。
葉亭遠不敢停留,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奶奶!
西村的境況更不比沿路的村落好,到處都是殘垣斷壁。
路更不好走,葉亭遠扔了自行車,發瘋般地向前跑。一看到家裏的狀況,他慌了,手腳都涼了。
院子的牆被吹倒了,樹也折成兩段,大樹的樹冠不見了,房屋的屋頂也不見了,應該都是被風捲走了。樹幹倒了,倒向房屋,把他們家砸塌了一半,還有另外一半牆靠着樹幹,卻也岌岌可危。
奶奶……
葉亭遠的眼圈紅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不好,奶奶肯定不好了!
他疾步衝向廚房,奶奶說要給他包餃子,說不定那時候就在廚房!廚房已變成廢墟,葉亭遠也不知該怎麼辦,本能地開始挖廢墟,瘋了似的把石頭磚塊往外扔,邊挖邊喊。
“奶奶!奶奶!”
挖了一會兒,他隱約看到藍色的碎花布,這是奶奶今天穿的衣服!
奶奶!
奶奶在這兒!
葉亭遠心中一喜,清理廢墟的動作更快了。
他心急如焚,只想快點救出奶奶,也沒注意到房子被樹砸了,但只倒了一半,牆壁、樹幹、亂石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沒有完全倒塌。現在他一挖,牽一髮而動全身,那邊的牆也快被樹壓垮了,隨時都可能倒下來。
張老師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驚恐地道:“亭遠,快出來!”
葉亭遠抬頭,驚喜地道:“老師,奶奶在這……”
話沒說完,他就聽到一個輕微的“咔嚓”聲。
葉亭遠本能地回頭,看到一整面牆向自己傾倒而來。
他瞪大眼睛,還沒做出反應,就感覺自己被人用力地推了一把,右腳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然後兩眼一黑,接下來發生了甚麼,他全都不知道了。
葉亭遠是被疼醒的,右腳的疼痛一**襲來。
頭暈得很,他喫力地睜開眼睛,黑乎乎的,甚麼都看不到,身體沉沉的,像是被壓了上萬斤的東西。葉亭遠試着動了一下,全身都疼,他應該是被牆壓住了,喉嚨也很乾,吃了一嘴的灰塵和沙子。
對了,張老師來了……
“喀喀——”葉亭遠吐掉嘴裏的沙子,啞着嗓子喊,“老……老師。”
聲音低低的,很微弱,好一會兒,他的頭上才傳來一聲痛苦的呻吟。
葉亭遠心下一驚,又試着動了一下,果然背部的感覺很溫暖,是張老師!
張老師推了他一把,把他護在自己身下,要不然他現在不會只感到右腳疼。
“張老師!”葉亭遠繼續啞着嗓子喊,半晌才聽到張老師氣若游絲的話。
“亭遠,你……你怎麼樣了?”
“右腳被壓住了。老師,您呢?”葉亭遠焦急地問。
“老師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他可是眼睜睜看着那堵牆傾倒下來,是張老師替自己擋了。
“放……放心,會有人來救咱們的。”
“嗯。”葉亭遠應了一聲,他動彈不得,四周暗得很,但幸運的是,廢墟中有空隙,還有空氣流通。他問,“老……老師,您怎麼來了?”
“放心不下。”張老師有些責怪地道,“傻孩子,你怎麼這麼衝動?”
張老師說,他離開後,自己不放心,幸好三班的其他老師來了,她就把班裏的學生交給班主任,又打電話問了煊煊的情況,知道她沒事,便急忙趕了過來。
她知道葉亭遠家的地址,以前跟班主任一起來做過家訪。
“還……還好來了。”張老師的聲音裏滿是欣慰。
葉亭遠聽得百感交集,又感動又難受,可此時此刻,他寧願張老師沒有來,這樣她就不會和他一起被壓在廢墟下。張老師要是出了甚麼事,他要怎麼跟煊煊說?
張老師講完似乎很累,葉亭遠只聽到她低低的喘息聲,很喫力的感覺。
“老師?”
“我沒事。”
兩人沒再說話,就不時地喊彼此一聲,他們要保持體力撐到有人來救援。
葉亭遠放鬆了一下,想着救援人員甚麼時候能來,怎麼這麼慢,還有奶奶!奶奶怎麼樣了!
他之前在廢墟里看到藍色碎花布,那是奶奶……
他頭痛欲裂,覺得自己蠢透了,沒救到奶奶,反而還拖累了張老師。他心裏又有點期盼,希望奶奶能沒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這黑暗似乎漫無邊際地漫長,葉亭遠聽着兩人的呼吸,只感覺張老師的呼吸越來越弱,後背也涼涼的,似乎被甚麼浸透了,且還在漫延。
血?
葉亭遠的頭皮一麻,沒錯的,肯定是血!
他聞到了,是揮之不去的腥味,在廢墟里蔓延開來,他哭着叫:“老師?”
這次,張老師的回應時間比剛纔任何一次都要長。好久,她才大夢初醒般應了一聲,像突然之間積蓄了很多能量,開始說話。
“亭遠,老師跟你說幾句,你記着,我是說,萬一……萬一我沒等到救援……”
“不會的,老師。”葉亭遠急急地打斷她。
“我是說萬一,你別急,我們都會沒事的。”
“那您不要再說了,我怕,我不想聽。”
葉亭遠是真的怕了,他記得奶奶跟自己說過,人活着靠一口氣。
這一口氣撐到最後,在要散開之前,會迴光返照,變得很精神,說很多話。但這一口氣散了,人也就去了。
老師現在的狀況太像了,太像迴光返照,在跟他交代遺言。
他哭着說:“老師,您別這樣,煊煊還在等着您。”
“煊煊……”張老師喃喃一聲,又長長地嘆息,還是說,“亭遠,你別怕,無論怎樣,你……你都要撐下去,等到救援。大家都知道我來找你,會過來救咱們的。”
葉亭遠一點也不想聽到這些,可張老師還在說。
“亭遠,你聽着,就算我真出了甚麼事,也跟你沒關係,你不要內疚,也不要自責,生死有命,這都是註定的。
“我……我就是捨不得煊煊,她還這麼小,不能沒有媽……”
“老師!”
“亭遠,如果我走了,煊煊就沒人照顧了,你……你讓人把她送到福利院去,千萬別讓聶源帶走。
“聶源,聶源就是我前夫,煊煊的親爸爸,那人是個瘋子!喝了酒就發瘋,我就是忍不了纔跟他離的婚。你一定不能把煊煊給他,煊煊會被他打死的!一定不能給他!”
張老師的思緒似乎有些混亂了,也不管葉亭遠有沒有回應,只不斷地絮叨。
“把煊煊送到福利院,雖然苦了點,但總比跟着他好。
“亭遠,煊煊愛熱鬧,跟你又好,你能代老師不時地去看看她嗎?
“你叫她別怨我,也別怪你,這都是天註定的。你跟她說,就算媽媽走了,每一天也都要過得開開心心的,我會在天上看着她的。”
葉亭遠已經泣不成聲,張老師說完這長長的一段話,也平靜下來,只是仍唸叨着。
“煊煊,我的小煊兒……”
她不斷重複着這句話,只是嗓音越來越弱,越來越弱,最後已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
葉亭遠頭皮發麻,大聲吼着:“老師!張老師!”
無人回應,四周如死般寂靜。
後背的冰涼還在漫延,好冷,葉亭遠覺得自己像是被從炎熱的夏天毫無防備地扔進到處飄雪的冬天,凍得不住地顫抖。他能清楚地感到張老師的身體在一點點變冷,溫度在快速流失。
“老師!張老師!”
還是一片寂靜,無人回應。
葉亭遠急瘋了,濃重的血腥味嗆得他頭暈眼花,大腦缺氧,他的意識也模糊了,瘋了般地不斷說話。
“張老師,您跟我說話啊,我怕,我一個人害怕。
“您不要睡了,煊煊還在等着您,她會怪我,她不會原諒我的。
“老師,您不能這樣,您不能讓煊煊變成一個和我一樣的孤兒。
“老師,您跟我說句話,我求求您了。
“求求您了。”
……
無論葉亭遠怎麼說,張老師都沒再回他一句。
葉亭遠再次陷入昏迷,後來,他時而清醒,時而錯亂,但能感到背後的身體一點一點變得僵硬而冰冷,沒有一點生氣。
而此時,因爲這場突如其來的龍捲風,小學裏也是混亂嘈雜一片。
但煊煊還是照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靜地等着媽媽來接自己放學回家。
大家都很害怕,身邊有很多同學在哭。可她沒哭,她望着窗外,一直望着,等着。
她不知道,自己等不到了,永遠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