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果可以愛下去

  某一日,葉一生與趙吉祥一起值班的晚上。

趙吉祥一直追問吻一生的那個神祕男人是誰,然而一生卻不回答,她覺得這個吻純屬是宋安辰的無聊把戲。

有前車之鑑,葉一生想這次純屬也是他的惡作劇。倒是趙吉祥與小桌子的事,她很好奇。趙吉祥也不避諱自己與小桌子的故事,娓娓道來。

他們大學一年級就在一起了,因趙吉祥平時神經大條,跟其他男生玩時,沒分寸,總惹得小桌子喫醋,而小桌子和宋安辰是好哥們,宋安辰是一個惹出遍地桃花,卻片葉不沾衣的逍遙主,環繞他身邊的女人都想接近他卻又接近不了,於是那些女人總是藉着與小桌子套近乎來接近宋安辰。趙吉祥看在眼裏自然很不舒服,那麼多女生圍着自己的男朋友,不管是甚麼理由,她都無法接受,所以她乾脆利落地提出分手。小桌子則認爲是她移情別戀,便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兩人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可不想,大學畢業後,兩人居然在同一所醫院實習,還是同一科室。他們本想繼續當陌生人,不想彼此心裏還無法割捨,也知道以前兩人是誤會了,但固執的兩個人還是無法主動讓步認錯。直到小桌子偶然見到趙吉祥與一個男人逛商場,按捺不住,終於爆發了。後來才知是誤會一場,那個男人是她表哥,她是陪她表哥買禮物送給她舅媽的。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兩人現已冰釋前嫌,和好如初。

葉一生聽了趙吉祥這個故事,忍不住撲哧笑了起來:“看不出你這麼專情啊,談戀愛才一年,卻念念不忘四年。”

趙吉祥不以爲然:“四年算甚麼,有的人還一直執着於自己第一個異性伴侶。一生,有些人就這麼莫名其妙的,一輩子只認一個人。”

一生身子抖了一抖,不自在地笑了一下。趙吉祥本來還想誇誇其談,卻被一陣鈴聲干擾。一生笑道:“是你管的區域,去163病房看看,有按鈴呢。”

趙吉祥一臉掃興地站了起來,走出值班室。

四下無人時,一生原本閃爍着光亮的眼睛,一下子低垂,讓人看不見眸子裏的情愫。有些人一輩子只認一個人,她這輩子也許是完了。她嘆息一聲,隨手從抽屜裏拿出一本《醫療保健》翻了翻。她一隻手撐着腦袋,一隻手翻書,而且翻書的頻率極快,完全是在走馬觀花。

突然,又一陣鈴聲響起,葉一生抬眼一看,還是趙吉祥的區域,可趙吉祥還沒回來,自然是她去了。

走到G31病房,這是一間單獨病房,簡稱高級病房。一生敲了敲門,也沒有人開門。她一怔,也許是病情加重?她擔心地推開門,卻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頭綁紗布,喫着爆米花,蹺着二郎腿在病牀上抖啊抖,手裏還捧一本雜誌,一副怡然自得、喫得津津有味的二流子樣子。這哪像有半點難受的樣子?葉一生有些怒了:“先生,開玩笑也不是你這麼開的。”

那個全神貫注的男孩子終於挪開眼睛,睨了她一眼,略有喫驚地道:“呀,真有護士來?”

一生極力穩住自己的情緒,她道:“你剛纔按鈴了?”

“我只是無聊,隨手按一按。沒想到你們能隨叫隨到啊,這間醫院的服務態度不錯。”他突然從牀上跳了起來,正襟坐在牀沿上,“護士姐姐,我好無聊啊,你來陪我聊天。”

“既然你沒事,我就走了。”她懶得理會這樣無聊的病人。

她剛想轉身,那男孩突然在牀上打滾,大叫:“好痛啊,我好痛啊。”

一生頓住身形,極力忍住想要罵人的衝動,不甚情願地轉身,走向牀邊,瞪着一副牛眼看着這個搗蛋鬼:“你哪兒痛?”

“這裏痛。”他指着心臟,“我心好痛啊,護士姐姐不理我。”

一生一臉奸笑,半眯着眼,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臉頰,然後往死裏捏他的臉。男孩被一生這般突然襲擊,直嗷嗷地叫疼。

“記住了,護士姐姐只照顧身體不舒服的病人,不是無聊的病人。”說完,一生轉身出去,頭也沒回,只留下一臉錯愕的男孩。他傻乎乎地捧着自己被捏過的臉,近乎癡呆。

一生回到值班室,見到值班室多了一個人。趙吉祥正坐在小桌子的大腿上削桃子,這下一生不知是進還是退,躊躇不前,咬咬牙,還是大方地走了進去。

“嘿,小桌子。”一生如平常般打了招呼,小桌子愣了一下。

“一生,你去哪兒了?剛纔你負責的那個區響了好幾次呢,宋醫生說你來了就趕緊過去。”趙吉祥說完,又旁若無人繼續削自己的水果,還很體貼地塞給小桌子喫。

“爲甚麼你不去?”

“宋醫生對我沒興趣,指名道姓說要你過去。”趙吉祥吸吸鼻子,一臉難過的樣子。

小桌子暗地裏捏了捏她的手臂,擠眉弄眼地道:“想去就去啊,我一定撮合你。”

“誰想去啊,寶貝,來來,喫桃子。”趙吉祥圈住小桌子的脖子,軟綿綿地撒起嬌來,對於她的這一招,小桌子很受用,他嘟了嘟嘴巴,還是張嘴吃了她送來的水果。一生見他們兩人如此肉麻,身子不禁抖了一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決定還是三十六計走爲上計。

到達37病房時,一生在門口立了一會兒,她透過門看見一個身形熟悉的人在給病人做體檢。她心想,自己怎麼這麼衰啊,值班也和他值到一起了。她咬緊牙關,輕輕推開了門,走了進去。正好宋安辰轉身看向她,用吩咐的語氣對她道:“你去拿血壓計。”

一生點頭,立即退了出去。果然,宋安辰完全沒把前幾天那個“強吻”事件當作一回事,她還介意甚麼,一生自打腦袋,怪她想太多。

一生被宋安辰一會兒差遣來,一會兒差遣去,不是拿血壓計就是拿病例本,然後又是體溫計等,其實她大可全拿着,因爲這是醫生檢查身體時必須用的醫療物品,可惜她心不在焉,根本沒進入狀態。宋安辰終於對她的這種狀態不耐煩了,他蹙眉,嚴肅道:“你培訓過護理,難道不知道作爲一個護士,是要協助醫生而不是給醫生添麻煩的嗎?”

她咬了咬牙,瞪着他:“不好意思,我沒你那麼優秀。”

宋安辰深吸一口氣,不再搭理她,繼續爲病人做檢查。一生也懶得站在這裏惹人嫌,她立即轉身出去,剛走到值班室門口,就見趙吉祥與小桌子在玩親親,她又退縮了,她不想打擾他們。葉一生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走廊踱步,直到她碰到就診完的宋安辰,兩人對視一眼,一生便無視他,想直接走人。

但是,有人不遂她的願,擦肩而過時,她被他拽住了手臂。

“葉一生,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宋安辰擺出他清秀的臉,還向她展示他招牌式的微笑。

一生輕輕掙扎一下便掙脫了,顯然宋安辰也沒有死拽不放的打算。一生微笑回應:“哪裏,宋醫生乃我院精英,崇拜還來不及,我怎會有意見?”

“是這樣嗎?”他細長的丹鳳眼眯成一條縫,望着她,“今天晚上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她不假思索,當即反對。

“你不是對我沒意見嗎?”他依舊在笑。

在他的理解中沒意見就是可以送她回家?她一時也不知怎麼說了。她要是再拒絕,他一定會堅持說她對他有意見;可要是答應,她又不情願。她“嗯”了半天,最後才勉強答應:“那麻煩宋醫生了。”

“不麻煩。”宋安辰輕笑準備離開,忽又想到甚麼,“好像我與你的值班時間是一樣的,以後我都送你回去吧。看在你叫我這麼多年‘宋弟弟’的分上。”

“……”這是甚麼邏輯?

“難道你不知道嗎?安排表裏,我們值班的時間一樣。”他笑得一臉燦爛。

“……”她此時真想死,怎麼這麼巧?

“好了,你繼續值班吧。”他徑直走掉了。留下傻站着的一生,她此刻完全覺得她叫了這麼多年的“宋弟弟”已經讓她招架不住了。

她在走廊踱步有些時間了,她想趙吉祥和小桌子的纏綿之吻應該吻完了吧?她回到值班室,就見裏面只有趙吉祥一人。趙吉祥似乎等她很久了,一見到剛進門的她,趙吉祥連忙招手喚她道:“你手機響了很久了。”她愣了一下,從抽屜裏拿出手機,查看下未接來電,是她師兄打來的。

她發了一條短信:師兄,找我有甚麼事?

發完短信後,她思忖是該換個本地號碼了,她一直是外地號,打個電話都捨不得。

過了一會兒,短信來了。

“聽說你今天值班,要我去接你不?”

一生回: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好,師兄你忙你自己的吧。

他回覆:那好吧,你路上小心點。

一生就不回短信了。她重新把手機放在抽屜裏,百無聊賴地又開始翻起那本厚實的《醫療保健》。坐在她旁邊的趙吉祥伸出脖子,一臉好奇地問:“一生,我很想知道你有沒有男朋友。”

“嗯?我顯然是沒男朋友的。”

“嘻嘻。”趙吉祥突然奸笑起來。

一生不大自在地離她遠了些:“趙吉祥,你想幹甚麼?”

“一生啊,我們都二十五歲了吧。”趙吉祥又湊近她,甚至擠進她的屁股勢力範圍內,與她坐同一張椅子,勾肩搭背,道,“這年齡是不等人的,在大多數人的理論中,我們已經屬於初級剩女,現在還有勇氣繼續爲尋找男人而奮鬥,故稱‘剩鬥士’。”

一生眯起眼睛:“你到底想說甚麼?”

“明天星期天,帶你去相親。”趙吉祥快刀斬亂麻。

“甚麼?相親?我纔不去。”一生連忙撇頭,不去搭理趙吉祥。

趙吉祥依舊黏了上來,拽着一生的胳膊晃了又晃:“去嘛,去嘛,就算陪我去啦。”

“你不是有小桌子了嗎?怎麼還去相親?”

“我老媽不知道我有男朋友,她幫我找了一個相親對象叫我明天去見一見,母命難爲啊!”趙吉祥開始裝可憐了。

一生望天許久:“如果是陪你的話,那還可以考慮。”

“哎呀,一生最好了。”趙吉祥也高興起來,直接在一生臉上落下一個吻。

“一臉口水。”一生趕緊爲自己擦了擦臉,推搡趙吉祥離開她屁股的勢力範圍,好讓自己重新霸佔整張椅子。

趙吉祥無牽無掛地走開,還向一生拋了個媚眼。一生撲哧笑了一聲,又開始無聊地翻閱《醫療保健》,但她的心思突然轉到趙吉祥所說的關於剩女的事上了。她今年二十五歲了,正式進入了剩女的行列。以她現在的狀態,她怎麼能放開心思去找男朋友?她犯愁了,煩惱地揪頭髮。

哎,她就是一個悲劇。

到了輪班時間,下一班護士替換了一生和趙吉祥。趙吉祥自然由她的護花使者帶走了,一生目送那兩個卿卿我我的人,撇撇嘴,心裏有些空蕩蕩的。走出醫院,她身後忽然有車在鳴喇叭,她條件反射般地讓了道,順便看了一下車。

車牌號五個“8”!這不是她第一次上班濺她一身水的那輛賓利車嗎?這輛車突然在她面前停了下來,車窗玻璃緩緩降下來,宋安辰對她道:“上車。”

這時一生才記起他說過送她回家的事。她遲疑了一下,打開後座的門,鑽了進去。賓利車不一會兒就開了出去。而在那輛賓利車的後面,停了一輛奧迪Q7,駕駛座上的男人一直看着前方,最後他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隨手拿起一支菸抽了起來,面色極其深沉。他大口地吸進去,卻吐納得少,這種抽法是極傷肺的,一般他抽菸只是意思意思,吸多少吐多少。也許他等了一個晚上,有些不順心吧。抽完一支菸,他掐滅菸頭,也發動了車子。

在賓利車裏,一生一直把頭朝向車外,雖然外面沒甚麼好看的。宋安辰通過後視鏡看了她一眼:“肚子餓嗎?”

“不餓。”她怔了一下,看着他的後腦勺道。

宋安辰許久沒再說話,沉吟了半天,才道:“你家在哪兒?”

“花園小區。”

“離我住的地方很近。”

她當然知道,她對着他的後腦勺白了一眼,這輛喝了紅牛的彪悍賓利和一個喝三鹿奶長大的不良駕駛員是濺她一身水的罪魁禍首,她能不記得嗎?

車開到花園小區的停車場,一生連忙道謝:“謝啦,宋弟弟。”她本想開門出去,不想宋安辰先於她出來,還很紳士地爲她開了車門。

她坐在車上抬眼看向他,不甚理解。

“怎麼?捨不得出來?”他又用他細長的丹鳳眼在笑,笑得一生渾身發抖。她最怕這樣的笑容,讓人毛骨悚然。

兩人保持緘默,一前一後地走。直到到了一生家的樓下,一生囁嚅道:“我到了,謝謝。”

宋安辰道:“我餓了。”

他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到了她家樓下說,這意思顯而易見。她咬咬牙:“那麼去我家做點喫的吧。”

“好。”他笑道。

狐狸尾巴露了出來吧,一生在心裏狠狠鄙視了他一番。

一生的房子是典型的單身公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當她開門讓宋安辰進來以後,宋安辰便開始打量她的房子,他不是刻意地去打量,而是眼睛隨意地掃了掃。一生請他坐在沙發上,有些躊躇:“你坐坐,我去看看有甚麼喫的。”她轉身朝着廚房走去。宋安辰目送她,眼神帶着興味,似笑非笑。

一生打開冰箱,先翻了下冷藏室,看有沒有甚麼蔬菜,結果發現只有幾個西紅柿、乾癟掉的幾段小蔥,一排雞蛋還有幾瓶碳酸飲料。她暗叫不好,連忙打開冷凍室,結果比冷藏室更慘,只剩下幾個冷凍的雞翅。她心想,就這麼點東西,她都不知道做甚麼了。關上冰箱,她不好意思地走向宋安辰:“那個,我們到外面喫吧,家裏沒甚麼東西。”

宋安辰問:“你在家都不儲備甚麼糧食嗎?”

她不是不儲備糧食,而是覺得沒必要,上班在醫院喫,晚上要是餓了,泡個方便麪就好了,當然,她不可能用儲藏室裏的方便麪來招待他。

宋安辰見她不回答,蹙了蹙眉頭,朝廚房走去。一生很識相地讓出道來,任由他去了。反正沒甚麼東西,看了也是白看。

可她忘記他是宋安辰了,那個在高中幾乎被公認爲獨一無二的全能王子。他檢查了一下冰箱裏所剩無幾的東西,利索地拿出一瓶可樂、小蔥,還有冷凍的幾個雞翅。

一生看着他忙活的背影,有些愣怔。他繫着圍裙在廚房忙活的樣子十分的溫暖,英挺的側臉,認真而專注的樣子更添上一份親近,不知爲何,她看着竟然鼻子隱隱酸了起來。這樣的男人啊……

宋安辰從冰箱裏拿出西紅柿和幾個雞蛋,做了一大碗西紅柿蛋湯,當把能做的都做好後,他便把菜端了出去,對着她道:“你去盛飯。”

“哦。”一生趕緊去盛了兩碗飯,端到桌子上,遞給他一碗,兩人便無聲無息地開始吃了起來。一生偶爾抬眼,偷看一臉淡定喫飯的宋安辰,看完一眼,立馬像烏龜縮頭一般地縮起頭喫自己的。

一生其實是喜素的人,她可以發誓,可這餐飯,她吃了四分之三的雞翅,總共也就四個。當她看到盤子裏她吐出的雞骨頭,真是羞愧不已。

宋安辰擦擦嘴,看她不好意思的樣子,也知道她揣着甚麼想法,輕描淡寫地道:“謝謝你這麼捧我的場。”

一生嘴巴抽了抽,欲哭無淚啊,她這張饞嘴。宋安辰站起來,準備開始收碗筷,她一激靈,連忙制止:“我來我來,你坐沙發上去看會兒電視吧。”

宋安辰似乎沒料到一生會這麼說,先是一愣,隨即笑顏燦爛:“好。”

有甚麼好高興的?一生不大理解,但當她看向牆上的掛鐘時,她奓毛了。此時已經是上午九點半,她忘記自己值了夜班,必須要儘早補充睡眠。

見宋安辰果真老老實實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生眯了眯眼,他難道不困?想到這裏,她自己倒打了一個哈欠。她甩了甩頭,阻止自己犯困,她要清醒清醒。

可她一邊洗碗一邊犯困,到最後眼睛都睜不開。她給了自己一巴掌,稍微清醒了點。她重重打了一個哈欠,然後給宋安辰倒了一杯水,剛送到客廳的時候,她有些怔。

他睡着了,微微側着頭,下頜略低,似乎很疲憊的樣子。一生輕輕放下杯子,坐在他旁邊打量他,她忍不住抬起手,想摸一摸這個男人。他長而黑的睫毛微微顫動,她曾說過的最完美的鼻子在輕輕呼吸,還有那性感的嘴脣,她手還未碰觸到他的臉,突然一隻手直接抓住了她那不安分的手。

當四目相對之時……

一生整個人臊紅了臉,她想去掙開被抓住的那一隻手,然而他卻不放。她着急解釋:“我剛纔看見你臉上有一隻蚊子,剛想幫你拍死呢。”

“你拍得很溫柔。”宋安辰眯起他細長的丹鳳眼,怎麼看都像是笑裏藏刀。

“當然,我一直很溫柔。”她乾笑一番,可只有她一個人在笑,她也覺得無趣,便不笑了。

兩人再次四目相對,一生只覺得自己要暈厥過去,她實在太尷尬了,都是自己這雙犯賤的手,幹甚麼去揩油啊?這下被人抓個正着,她丟臉可算丟到太平洋去了。

他一點點朝她逼近,她節節退後……

一生都能感覺到他呼吸的溫度,他一雙高深莫測、似是有情又打趣的眸子含笑地望着她,然後身子一點點俯下去。她眼見他漸漸逼近,卻無處退縮,狠狠閉上眼睛,倒是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可她等了許久也沒發生她想到要發生的事,她微微睜開眼,只見他心情大好地在看左手上的勞力士手錶。

一生不懂他在看甚麼。只見他微微一笑,寵溺道:“快七點了。”

一生不明所以。他重新直起身子,放開對她的壓制,然後他整理好自己的儀容,站了起來:“我回去了。”

一生有些遲鈍地點頭:“拜拜。”

宋安辰只是簡單一笑,朝門口走去,一生跟在他身後,緩緩地走着。

當他徹底消失在她眼前,她還沒緩過神來。好不容易回想到自己的窘樣,她煩躁地揪頭髮,宋安辰肯定打心底裏鄙視她了。她捏了捏額角,剛纔一折騰,現在她一點睡意都沒有了,可下午還要陪趙吉祥去相親,不休息不行啊。她最後還是選擇去衝個涼,然後倒牀睡覺。

回到停車場的宋安辰遲遲未開車回去,他一直坐在車上,眸子深沉,似在思考一件事,十分專注。他扶起額頭,臉上莫名帶着一股憂鬱。

他掏出手機,打開多媒體文檔,那裏面只有兩張照片,而這兩張照片皆是合影。一張是她一頭清爽的短髮,穿着水藍色Teenie Weenie的帶帽長衫,雙手自後抱住他,笑靨如花,他卻一臉茫然,她曾經抱怨他不願意與她照相,其實不是。那是他們第一次做親暱狀,他只是害羞而已。

他的視線停留在第二張照片上,但他遲遲未點開,只是略有所思地看着那個模糊不清的照片,而他就看着這樣的合影,目光有些渙散。終於,他關上手機,發動車子離開了花園小區,車身發出“嗞嗞”的聲響,一如他煩躁的心。

一生是被手機鈴聲給吵醒的。她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機,見是趙吉祥的來電,瞬間清醒,飛速地蹦躂起來,接通了電話。

“葉一生小姐,請問你在哪兒?”

“家。”她知道她完了。

“你知道我們約定的時間是幾點,而現在又是幾點不?”

一生拿起手機看了看,頓時驚了,約定時間是三點,現在正好是三點。這個趙吉祥,實在是食肉女啊。一生輕聲咳嗽:“我會以光的速度飛到你的身邊。”

“快來!”趙吉祥立馬大吼一句,那嗓門大得,一生直接遠離了手機,讓趙吉祥先吼一吼。

到達約定的咖啡館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四十六分,這已是一生最快的速度了,此咖啡館離一生家雖不遠,就是上次言珩帶她來喫飯的餐館對面,但她出門至少要整整儀容甚麼的,所以時間便耽擱了一會兒。

趙吉祥幾乎要暴跳如雷了,她見一生急忙趕來,便指着咖啡屋:“那個對象都等了我們好一會兒了,第一印象全被你毀了。”

一生撇撇嘴:“你先去又沒關係。”

趙吉祥不理會她,直接一把拉她進去。當她們到了靠窗的位子時,一生見到趙吉祥要相親的對象,差點當場噴了。那個男人是地中海髮型,圓鼓鼓的肚子,還有那一張一合的香腸大嘴,他笑眯眯地向她們打招呼,長得如此有創意的人,實在是……

兩人當時是有些傻的,是趙吉祥先反應過來了,暗自吞了一口口水,推搡着一生坐下。

兩人剛坐穩,那位個性先生笑道:“哪位是趙吉祥小姐?”

“她!”趙吉祥率先把手指向一生,一生愣了一下,怒視趙吉祥,只見趙吉祥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好似在說,“你要是不充當一下,我立即死給你看”。

一生鼻孔放大,一副“你趕緊死去”的樣子。

“我可以叫你吉祥小姐嗎?”個性先生對一生笑了笑,那黃黃的牙齒讓一生渾身發毛,她想,這位個性先生不喜刷牙。

“可以,你叫我祥祥或者吉祥妹妹都行。”一生甜膩膩地道。既然讓她扛,她就把趙吉祥的名聲搞臭。

趙吉祥聽一生如此回答,差點吐血,悶哼一聲,拍拍胸脯。

“呀……祥祥妹妹實在是可愛。你也可以叫我小力哥哥。”

兩人齊聲悶哼,內傷嚴重。

小力哥哥似乎對一生的第一印象不錯,完全忽略她們遲到了:“不瞞你說,我是一個暴發戶,這幾年養鱷龜賺了幾千萬,我媽媽覺得我三十多歲了,該找個媳婦生孩子了。”

瞧他這話說的,把女人當甚麼,當生育工具?一生對着趙吉祥咬耳朵:“你媽媽怎麼介紹這麼個人給你認識啊。”

趙吉祥繼續對她咬耳朵:“我媽媽愛喫鱷龜肉,就這麼認識了。”

一生一臉黑線,這都是甚麼邏輯?她對趙吉祥再咬耳朵:“我可不可以快刀斬亂麻?”

“隨便。儘管殺他個片甲不留。”

小力哥哥癡笑着望着兩人。在他看來,她們是在認可他,或者說兩個都看上了他這個千萬富翁!他更是大喜了。

一生端正身子,對小力哥哥說:“不好意思,小力哥哥,我其實有男朋友了。”

“啥?”小力哥哥張着嘴,似是受到了驚嚇。一生見他這麼驚恐的表情,一副非常震驚的樣子,心想雖然她不是傾國傾城,但好歹也算是可人模樣吧,難道他就這麼認準她沒人要?

“你……你要是不相信,我給他打電話。”一生對於他的藐視極其不爽。小力哥哥拱着鼻子:“我倒要看看祥祥妹妹的男朋友長得如何。”

一生感覺自己的自尊實在是被踐踏了,她本想找她師兄幫忙,可她撥電話過去一直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小力哥哥見她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聽,不無諷刺道:“其實祥祥妹妹看不上我可以直接說,不用搞這麼多花樣,我知道你們做護士的眼光高起來了,以前不過是掛着醫院招牌的保姆,現在保姆學歷也升級了,自然要求也高了。”

趙吉祥受不住這個極品男人尖酸刻薄的語氣,差點站起來直接罵街。一生在桌子下拉住她,對她使了個眼神,表示“我們是文明人,不跟這種人計較”。

一生依舊面不改色,對小力哥哥道:“我再打個試試看。”

她這次撥了宋安辰的電話號碼,沒嘟幾下電話便接通了:“喂?”

“老公,你過來一趟,我在天湖街道南丁斯咖啡廳裏等你。”一生嬌滴滴地對着電話那頭的宋安辰道。她爲了做足全戲,還故意一臉害羞狀。

電話那頭好一陣沉默:“葉一生,你搞甚麼?”

“老公,人家想你了嘛。”

“是嗎?”那頭傳來冷冰冰的反問句。一生不禁打個冷戰,表面卻維持害羞狀,用甜死人不償命的語氣道:“死相,你明明知道你是人家的心肝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感覺我快一日不見如隔千年了。心肝,我有幾千年沒有見到你了,好想你!乖,來嘛!”

一生說完立即掛了電話,她無法想象宋安辰聽了她這一番話是怎樣的狀態。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以宋安辰的性格,要麼不來,把她當神經病;要麼來了,會比她更神經兮兮。

她這真是病急亂投醫,怕死瞎吃藥。

明明只過了十分鐘,可在一生心中,像是過了十年。她果然是“一日不見,如隔千年”,眼見那小力哥哥笑得越發得意,她底氣越來越不足了。

又過了十分鐘,敢情宋安辰是不打算來了。他家離這裏開車不到五分鐘,步行也不過十五分鐘,可都二十分鐘了,現在他們還沒見到他的人影。於是一生總結出,宋安辰以爲她發神經,直接無視她了。

一生氣餒了,趙吉祥也急。趙吉祥一直盼着一生能帶出她的緋聞男友來,可門口硬是不來一些年輕又帥氣的男人。好不容易盼來一位,卻不是朝他們這邊走的。趙吉祥實在忍不住,對一生咬耳朵道:“你到底找誰來的啊?”

“嗯,是個帥哥。”一生已經絕望了,不提宋安辰的名字也罷,也免去了趙吉祥以後的八卦。

可就在這時,一生看見宋安辰在她正前方不過十幾米遠的地方下車了,他手裏拿着一份檔案袋。下一秒,他也看見了她,朝她粲然一笑,她嚥了咽口水,覺得此時她要驗證的是那一句——他來了,比她更神經兮兮的人來了。

他沒直接進門,而是走到與一生他們桌子一窗之隔的外面,站定了一會兒。趙吉祥盯着他,嘴巴張開,用手連連拍打一生。一生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老公來了。”

小力哥哥也朝旁邊一看,一個玉樹臨風、衣着整潔的男子站在外邊對一生眨了眨眼。小力哥哥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這個對手……小力哥哥感到壓力很大,有點扛不住了。

宋安辰進來後,禮貌地對小力哥哥和趙吉祥笑了笑,然後直接坐在一生旁邊,對一生面無表情道:“剛剛蔣醫師通知我去醫院拿報告,你自己不舒服還亂跑,有甚麼事應該等我回家以後,再陪你出來。”

“對……對不起。”一生不知道宋安辰唱的哪一齣戲,只能硬着頭皮接話。

宋安辰也未多說甚麼,把檔案袋遞給一生:“還好,一切正常。”

對面的小力哥哥看到檔案袋標題的幾個大字,臉頓時綠了。趙吉祥也瞄了過去,嘴巴立刻成了“O”狀。一生不明所以,她看着依舊風輕雲淡的宋安辰,他正很禮貌地問小力哥哥:“不知先生你找我太太有甚麼事?”

此時一生接過檔案袋,當“婦幼保健院產前篩查報告”一行字出現在她眼前時,她立刻石化了。趙吉祥戳了戳一生的手臂:“應該不滿三個月吧,你肚子都不明顯。”

一生不說話,小力哥哥聽趙吉祥這麼一說,原本微綠的臉變成了墨綠色。

“嗯……我還有事,我先走了,下次再聊。”小力哥哥倉皇地站了起來,膝蓋還磕到了桌子沿邊上,聽那發出的聲音,他們想應該是磕得比較嚴重的,但小力哥哥連揉都沒揉,直接走人了。

對面一下子沒了人,趙吉祥按捺不住:“你們甚麼時候在一起的?”

宋安辰卻笑道:“小桌子和我說他想早點結婚生子。”

趙吉祥頓時羞紅了臉:“我……我……”她囁嚅着,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找我家小桌子去,不礙你眼了,總行了吧。”趙吉祥說完便要離開。一生趕緊拉住她:“吉祥。”

“好好跟你老公親熱啦,我不當電燈泡。”

“不是你……”

“慢走不送。”宋安辰卻雙手抱胸,悠閒自得地搶先於一生說道。

趙吉祥撇撇嘴,吸吸鼻子,撇開一生的手,裝作極其悲痛的樣子望了一生一眼:“我終於知道你怎麼這麼瘦了,辣手摧花啊。哎!”她搖搖頭離去。

一生想追出去,卻被宋安辰拉住了。

“都跑了,難道要我買單?”宋安辰挑了挑眉毛。

一生真是恨不得掐死他,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宋安辰的個性,整死人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她一屁股坐回原位,氣呼呼地問他:“這報告單怎麼來的呀?”

“之前有事回了醫院一趟,接了你電話後,去婦產科拿的。”

“你……你……你怎麼做這種事?!”一生氣極,話都連不起來。

宋安辰撲哧一笑,眉毛一挑:“好像之前是某人一直叫我心肝,拜託我來的吧?”

一生幾乎崩潰了,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她明明知道給宋安辰打這個電話,她會死得很慘。可她萬萬沒想過,他會做得這麼絕!

“今天怎麼想到要相親了?怕自己嫁不出去?”宋安辰似笑非笑地轉頭看她。

“你怎麼知道我是相親?”

“突然給我打這樣的電話,我不認爲是表白。以你的個性又不會給我開這樣的玩笑。”

“你邏輯真好。”一生沒好氣的樣子。

宋安辰輕笑,招來了服務生,要了一杯牙買加純藍山咖啡,還順道問一生:“你要喝甚麼?”

他還專挑極品喝。一生有些不平道:“再來一杯牙買加純藍山咖啡。”

待服務生走後,宋安辰淡淡一笑:“這種咖啡的咖啡因很低,挺健康的。只可惜全市只有這一家店賣純藍山,而這家店一天還只賣五杯純藍山,一杯八百。在國內,很難喝到這種純藍山咖啡,這種咖啡被一些發達國家壟斷了,其中百分之九十賣給了日本。這家店的老闆就是日本人,賣純藍山賺點店的名氣。”

一杯咖啡八百,兩杯一千六,一生真想倒地不起,她壓根就不知道一杯咖啡竟然這麼貴。她口袋裏不足兩百塊。她道:“你付錢。”

“嗯,我付。”他笑了笑,“葉一生,你說是你先嫁人,還是我先結婚?”

一生一愣,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他問的這個問題她從未想過,或者她不敢去想,她不自然又無措地說:“提這個幹甚麼?”

“沒甚麼,只是今天發生的這件事,突然讓我想起我們都老大不小了。”

“你……你想找女朋友?”她略有不自在地問。

“爸爸提過。”

一生突然難受起來,可她根本就沒資格難受。她只能勉強自己笑,一副“我很開心”的樣子:“挺好的,找個吧。”

這時,服務生端來兩杯純藍山咖啡,一生直接端起咖啡想一飲而盡,完全不知道這是虹吸壺剛衝煮出來的,她被燙得齜牙咧嘴,眼淚吧嗒吧嗒地直掉。她趕緊擦擦眼淚,笑道:“好燙哦。”

宋安辰不再說話,靜靜地喝着咖啡,沉吟許久後,他才道:“葉一生,你爲甚麼要回來?還不斷地在我早已安排好的世界裏轉悠?”

一生突然頓住,啞口無言,她凝望着認真喝咖啡的宋安辰,他對一切都那麼淡然,突然說這麼一句話,也許是憋了很久吧。她以爲他和她之間應該不再有隔閡,六年前的事情,她以爲她和他都看淡了,可原來她高估了他,也高估了自己。

“我以後不打擾你了。”一生抿了抿嘴,只能這麼回答。

宋安辰輕笑,轉臉對着她一字一句道:“已——經——打——擾——了。”

“那你想怎樣?”一生突然想哭,欲哭無淚地看着宋安辰。

宋安辰微微閉上眼:“你去戀愛吧。”

“這就是你想要的?”一生愣怔於他的回答,有些難過地看着他。

宋安辰端着杯子的手僵了好一會兒,他的眸子極其深沉,似有一泓化不開的潭水在他眼底慢慢成了一片死水,他呷了一口咖啡,淡淡地吐出:“是,這是我所希望的。”

一生立即站了起來,拿起包包就想走人,宋安辰卻拉住了她的手不放。

“我去從了你的願,找個男人談戀愛。”一生負氣道。

宋安辰把那檔案袋遞給她:“以後會用得着。”

一生倒吸一口氣,眼淚突然無法抑制地落了下來。她甩開袋子,掙脫了他的手,憤恨地離開了咖啡廳。她在心裏不停地罵他,真是個混賬東西。

宋安辰面無表情,繼續喝着這杯很值得一品的咖啡。純藍山咖啡將咖啡中獨特的酸、苦、甘、醇等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強烈而又典雅的風味,咖啡潤在他喉嚨裏,芳香、順滑、醇厚……那種感覺總會讓他煩躁的心靜下來。

他愛上咖啡是她走後那年,在那一年裏他學會了抽菸、喝酒,他不斷地告誡自己,她和他之間會有未來。抽了一年的煙,他戒不掉;喝酒把胃都喝穿了,差一點再也站不起來。爲何他要去堅持,而她要選擇拋棄?是他自作多情還是她愛得不夠?

在鬼門關轉了一圈,他才重新振作起來,用五年的時間調整自己,用五年的時間去忘記關於她的一切。

可他花了五年想忘記她,卻還不敵葉伯父的一句話:

安辰,一生今天回來。

他計劃好的人生,因這一句話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回來了,把他脆弱不堪的心重新植入他的體內,然而他無力去修補,去經營這顆曾經被她拋棄的心。

他的執着,早在她失蹤的六年裏,一片片碎裂得無法復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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