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

  尹洛曦已經不記得這究竟是第多少次從夢中驚醒。

  夢裏是一片黑暗,她在黑暗中走着,那條長長的路卻彷彿總也沒有盡頭。身邊似乎有很多人,卻又彷彿一個人都沒有,她從走到跑,直到飛奔,卻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往何方。

  一道光忽然出現在天的盡頭,倏然之間來到身前,刺目的白光照得她睜不開雙眼。一聲巨響之後,她的身體驟然沉落,卻又彷彿飄在雲端。耳邊是各種聲響,從紛亂嘈雜逐漸歸於寂靜。

  在這種窒息般的寂靜中,尹洛曦從夢中醒來。

  自從半年前的那件事後,她就不停地做這個夢。夢中的情景並不相同,有時是在繁華的街區,有時是在安靜的巷角,不管是在哪裏,不會改變的就是那一道忽然出現的白光,如同夢魘一般如影隨形,將她糾纏。

  掛鐘的時針指向早上七點,看到這個時間,尹洛曦略微有些驚訝。記憶中自己似乎很久都沒有一覺睡到現在了,在出事之前,她每天必須凌晨三點就起牀上班,出事之後,夜夜噩夢纏繞,更是幾乎從來都沒有一覺睡到天亮過。

  穿好衣服,尹洛曦去洗漱,洗漱臺前有一面巨大的鏡子,映出她的容顏。她照例將頭髮梳好,將劉海撥到一側,遮住額頭,又將帽子戴好,這纔出了門。

  屋外陽光溫和,初秋的早晨清涼愜意。或許是由於確定了要去做整形手術的緣故,先前那一直壓在尹洛曦心頭的千鈞重擔也不知不覺減輕了許多。她坐在公交車上,閉着眼睛呼吸着清涼的空氣,淡淡的桂花芬芳浮動在這剛剛甦醒的城市裏,她的心情難得地好了起來。

  路過市廣電大樓的門口,看着那熟悉的建築,藍色玻璃折射的太陽光,尹洛曦的眼眸垂了下去,在心裏嘆了口氣。

  她所乘坐的這一路公交車的線路中,有一站叫作雲清街,也是尹洛曦要下車的地方。雲清街是條老街,清朝末期的時候就存在了,一直保留至今。後來城市中進行老城區改造,許多老街都被拆掉,但云清街卻因爲獨有的特色而保留了下來。街上開的大都是一些書畫坊、古玩店等獨具特色的店鋪,文化底蘊十分濃厚。

  在這些店鋪中,有一家小小的舊書店,名爲“雲清小築”。

  尹洛曦走到“雲清小築”門口,店門已經開了,裏面卻沒有人。她剛走進去,一個人從裏面走了出來,見到她驚喜一笑,說:“老闆。”

  這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年紀比尹洛曦還小一點,卻比她高出了將近一個頭。男孩名叫歐遠,今年剛滿二十一歲,是附近一所大學的學生,半個多月前來到她的店裏打工,以勤工助學的。

  尹洛曦搖搖頭,說:“不是都說了嗎,別這樣叫了,被人稱呼‘老闆’我還真有點不太習慣呢。”

  歐遠一愣,環視了下裝飾得古色古香的小店:“那……叫掌櫃的?”

  尹洛曦“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你不就成小二了?”想了想,又說,“這樣吧,我年紀比你大,你就叫我洛曦姐吧。”

  “洛曦姐。”歐遠乖乖叫道。

  “小遠。”尹洛曦笑着回應。

  “洛曦姐你來得好早,有沒有喫早餐?”

  這個簡單的問題卻讓尹洛曦一愣,記憶中,從工作起她就沒有在意過早餐的問題。雖然每天都起得很早,卻總有一個人將熱騰騰的早餐送給她,含笑看着她喫下去。但現在這些都已經成爲過去了,這半年來,她的飲食極其不規律,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打擊使她日益消瘦,喫飯也是隨便應付。

  “街角那邊新開了一家早餐店,裏面的水煎包和豆漿味道都很好,我去幫你買。”從她的反應中,歐遠已經知道了答案,不等尹洛曦回答,他已經起身去爲她買早餐了。她想叫住他,他的身影已經越走越遠了。

  尹洛曦笑着搖搖頭,在店裏隨意走着看着。

  “雲清小築”並不大,由一排古式書架從中間分爲兩部分,一邊放的是晚清和民國時期的一些古籍,另一邊是自新中國成立後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書,即使是最新的書從出版到現在也有三十來年的時間了。這間店原本是尹洛曦的好友姚佳的,姚佳在兩個月前出國去了,臨走前將店交給了尹洛曦,一來是幫她照看店,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尹洛曦自出事後就心情沉鬱,辭去了工作,整天待在家裏閉門不出,於是藉此讓她做做事,轉移下注意力,調節心情。就這樣,尹洛曦接手了這家舊書店。它原本並不叫這個名字,雖然姚佳說她可以隨意改置,但她還是打了越洋電話過去詢問,得到再三的許可後纔將店名改成了現在的“雲清小築”。

  雲清,取雲淡風輕之意。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尹洛曦以爲是歐遠回來了,抬頭看去,整個人卻在一瞬間僵住了。

  “洛曦?”

  男人的聲音帶着驚詫,還沒等她回答,他身邊的那個燙着棕色捲髮、穿着時尚的女人就走了上來:“就說怎麼這麼久都沒見洛曦了,原來是到這兒躲清靜來了。”

  “小蔻。”男人似乎有些不悅。

  沈小蔻沒有聽到一般,繼續說道:“你這小店不錯嘛,除了品位低一些,別的倒沒有甚麼,從別人那盤下的?”說着,彷彿忽然發現了甚麼,看着尹洛曦頭上的帽子,驚奇地說,“哎呀,洛曦你是不是很怕冷呀,怎麼現在就把帽子戴上了?”

  男人眼看情況有些不對,不失時機地咳了一聲,說:“小蔻,我們還有事情要做。”

  “對哦,是呀,我和李祁還要趕着做一期採訪呢,尹大美女,下次再見了!”

  妖嬈的身影,穿着大紅色緊身連衣裙,漸漸遠去。那一團紅色卻映在了尹洛曦的眼中,如同一團火焰,也燃燒在她的心底。尹洛曦立在原地,手指握成了拳,整個身子都在微微顫抖。沈小蔻是知道她受傷的事的,最後的那一句“尹大美女”,使她覺得心裏像針扎一樣疼。

  “洛曦姐……”

  輕輕的呼喚聲讓她回過神來,尹洛曦回過頭,看到剛剛回來的歐遠手裏拿着買來的早餐站在門口,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我沒事。”她說出這句話後便向裏走去,卻沒走幾步就一陣暈眩,倒了下去。

  “洛曦姐!”

  尹洛曦沒有想到,她沒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驚呼的同時,歐遠伸手扶住了將要倒地的她。

  就在這個過程中,尹洛曦的帽子從髮間滑落,掉了下去。那一刻,歐遠看到了她的額頭。

  “不,不要看!”她掙扎着站起,驚慌地一手捂住自己的額頭,另一隻手撿起地上的帽子往頭上戴去,卻在又急又亂之中怎麼也戴不好。

  歐遠轉過身站在門口,背對着她不去看,直到片刻之後尹洛曦叫他,這纔回過身來。

  尹洛曦的帽子已經戴好,厚厚的帽緣下露出略顯凌亂的劉海:“我……”她張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些甚麼,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還好在這時候,有顧客進到店裏來,尹洛曦忙說:“小遠你好好招呼客人,我先走了,有時間再來。”說完,急急離開,落荒而逃。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所去的方向,和剛纔的一男一女所去的正是同一邊。

  歐遠笑着點頭答應,去招呼客人。當客人在店裏自行翻看書的時候,他抬起頭來,看着她所消失的方向。尹洛曦不知道的是,在剛纔她和那一男一女對話的時候,歐遠已經買早餐回來,他站在街角,將他們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那一刻,他的眼神瞬息萬變,然後逐漸沉了下來。

  

  時間過得很快,離手術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了。

  這些天,尹洛曦除了去“雲清小築”,剩下的時間就是去散步,隨便走走轉轉,放鬆心情。“雲清小築”原本有一個做了幾個月的店員,名叫鬱妝,但大家都習慣叫她鬱姐。前段時間鬱姐因爲家裏有事辭職回去了,之後來應聘的就是歐遠。由於他是兼職,每天只能來半天,有時是上午有時是下午,他不在的時候店鋪就只能關門。但尹洛曦並不在乎這個,她開這間店的目的原本也不是爲了賺錢,只是爲了調節心情而已。至於錢,除去她先前工作所積攢下的一部分積蓄以外,出事後對方的賠償金也是很大一筆數字,所以她現在並不缺錢。

  可是,即使有了錢,又能怎樣呢?有些事物,即使花費再多的錢,無論如何也是換不回的。比如青春,比如愛情,比如……容顏。

  半年前的那場車禍,是尹洛曦永遠都無法忘記的傷痛,在身體上,更在心裏。

  郢市的人,多多少少都對尹洛曦這個名字感到耳熟,因爲這個名字的主人,正是郢市電視臺早間新聞播報節目的主持人。

  三年前,修習新聞傳播專業的尹洛曦從大學畢業,順利地應聘進了市電視臺。三年間,她從記者做起,一步步地往前走,一點點向上攀登,終於成爲了一名主持人。作爲電視臺裏一天中最早的一檔欄目,早間新聞播報播出的時間在早上七點,加上路上、化妝、開播前的準備等時間,主持人起牀的時間大約在凌晨三點,十分辛苦。因爲這個原因,臺裏資格較老的主持人都不願意做這檔欄目,尹洛曦便承擔起了這個任務。

  只播新聞,節目類型太單一,難以在早上這段時間吸引觀衆,於是尹洛曦和編導多方面溝通,對欄目進行了改革,加進了一些對觀衆一天出行有所幫助的內容。再加上尹洛曦性格爽朗,主持風格親和自然,這檔節目的收視率節節攀升,最終成了郢市收視率最高的欄目之一,尹洛曦更是在電視臺的年終評獎會上被授予了“觀衆最喜愛的主持人”稱號。

  就是這樣一個充滿着美麗與朝氣、看起來前途無量的女孩,她的整個世界卻在半年前的那個夜晚陷入了黑暗。

  想到那一天發生的事情,尹洛曦不禁心口一痛,那是她最不願想起的一段回憶,卻在夢裏不斷地反覆出現。額頭上的傷疤就是那一夜留下的,它彷彿一個枷鎖,將她緊緊鎖住。

  但是,沒關係。再過幾天就要做手術了,手術之後,這把枷鎖將被打開或者砸破,她將徹底擺脫它,而它將再也無法影響她的生活。

  家中洗漱間的鏡子前,尹洛曦戴好帽子,對自己揚起一個燦爛的微笑,出了門。

  由於不是週末,購物中心的人並不多。尹洛曦來到平時常去的那個品牌的女裝專賣店,這才發現她半年沒來,店裏的裝修早已煥然一新了。半年沒見,店員依然認得她,熱情地上來打招呼,向她推薦適合她的衣服,又問她爲甚麼這麼久都沒來,尹洛曦對這個問題只是笑笑應對。

  在出事之前,尹洛曦是這家店的常客。年輕的女孩愛美再正常不過,尹洛曦也不例外。不同的是那時的她來的時候並不像現在這樣是一個人,陪她來的要麼是好友姚佳,要麼是李祁。

  而李祁是尹洛曦的前男友,也是她在電視臺裏的同事、早間新聞播報的導播。在尹洛曦接手這檔節目的時候,他和她相識;在尹洛曦出事後,他和她分了手。

  尹洛曦一直都不明白,和李祁在一起快一年了,他一直都對她那麼好,每天都爲她帶來熱呼呼的早餐,他的體貼細水長流,讓她感動不已。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在她最脆弱、最需要一個依靠的時候離她而去?

  “尹小姐?”店員的提醒將她從回憶中驚醒,尹洛曦這才發現自己拿着一件性感時尚的豹紋吊帶裙在鏡子前站了許久,也愣神了許久。

  “哦,不好意思。”尹洛曦將連衣裙放回原處,“這件不太適合我。”

  “不太適合?可是你以前分明喜歡這種個性十足的衣服的呀。”

  “現在不一樣了。”尹洛曦笑着搖搖頭,拿起一件藕色荷葉邊雪紡裙,裙子的胸前有着蓮花的暗紋,低調淡雅,“我試試這個。”

  半年了,這是她第二次出門買衣服。

  第一次是在姚佳出國前夕,身爲好友的姚佳不忍心見尹洛曦整天悶在家裏,封閉自己,於是連哄帶拽硬是將她拖了出來,在各個專賣店裏溜達。最後的結果是尹洛曦陪着姚佳買了一大堆衣服,自己卻一件都沒有買。尹洛曦還記得那時候姚佳最後提了滿手的購物袋,想起信用卡上的數字時捶胸頓足的樣子,以及看着她時那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嘴角不禁浮起微微的笑意。

  “哇,好漂亮!”

  “是呀,真合適呢!”

  當尹洛曦從更衣室裏走出來的時候,導購小姐們紛紛誇讚,連在這裏挑選衣服的別的顧客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了過來。雖然知道這些誇讚中有着職業化的成分,尹洛曦的心裏還是很愉悅,哪個女孩不喜歡被人說美呢?

  面對衆人的目光,尹洛曦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頭,看着鏡中的自己。

  鏡子裏的人身材高挑,纖細勻稱,藕色連衣裙低調素雅,不鬆不緊地包裹在身上,恰到好處地顯出玲瓏身段,裸色高跟鞋襯得雙腿更加筆直修長。臉上未施粉黛,肌膚因長久不見陽光而略顯蒼白,漆黑的長髮自兩邊靜靜地垂落在胸前,彷彿開在黑夜裏的花。

  有多久,她都不曾這樣好好地看過自己了……

  “尹小姐,你的帽子似乎不太適合這身衣服呀,不如把帽子拿掉看看,效果肯定會更好的。”有店員提議。

  “不用了,謝謝,我身體不太好,比較怕冷。”尹洛曦笑着婉拒,“就要這件吧。”

  當尹洛曦提着衣服走出購物中心時已經是黃昏時分,華燈初上,給這個城市增加了些迷離的色彩。

  “小姐,要不要來做頭髮?本店現在正在做活動,燙染一律半價優惠哦。”

  經過一家美髮店,門口負責宣傳的男生熱情地將優惠券塞到她的手中。尹洛曦看着燈火明亮的店裏往來的人羣,又看了看男生染得五顏六色的頭髮,有些出神。

  做頭髮,是她曾經很喜歡的一件事。

  大學時期的尹洛曦性格開朗,喜歡嘗試各種新鮮的事物,衣着前衛時尚,髮型也是時常改變。後來工作了,不能像上學時那麼隨性而來,但她依然是美髮店的常客,經常來做各種護理。但現在……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長髮,已經許久沒有修剪的髮絲長短不一,沒有光澤,漆黑晦澀,顯得人都有些憔悴。怪不得以前姚佳每次見了她都硬拉着她去做頭髮,她卻無論如何都不肯依。

  在男生充滿期待的目光中,尹洛曦輕輕一笑,搖了搖頭。

  沿着街邊漫無目的地走着,尹洛曦並不想馬上回家,那裏空空蕩蕩的,回去了也只有她一個人。天漸漸黑了,城市白天的喧鬧變成了夜裏的繁華,霓虹燈閃爍着光亮。不時有情侶牽着手從她身邊走過,尹洛曦看着看着,心裏生出些隱隱的難過來。

  曾經,李祁也是這樣牽着她的手,走在這座城市裏。

  大學裏,尹洛曦給人的印象是頗有些孤傲的。雖然她外表出色、成績優異,但同性與異性的朋友都不多,多年來只有姚佳這一個摯友。尹洛曦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麼難相處,但不知道爲甚麼,總是有不熟悉的人覺得她看起來性格冰冷,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事實上,熟悉尹洛曦的人都覺得她性格隨和,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但儘管如此,人們看待一個人的第一印象是很難改變的。大學裏,追求尹洛曦的男生並不少,但她並不想在上學期間談戀愛,於是全都婉拒。久而久之,尹洛曦便留給了人們這樣一個難以相處的印象。

  工作後,她認識了李祁。李祁比尹洛曦早工作幾年,是一個外表和性格都很平凡的男人,沒有甚麼突出的地方,屬於放到人堆裏就找不到的類型。尹洛曦開始只是將他當成一個普通的同事,沒想到後來他對她展開了追求。李祁大她幾歲,像個哥哥一樣包容她、照顧她,他不會說甚麼甜言蜜語,但他的耐心和細心感動了她,幾個月之後,他們正式確定了戀人關係。

  尹洛曦心裏想着這些往事,也沒有注意看路,不知不覺結結實實地撞到了迎面而來的一個人身上,挎包也險些掉落,所幸那人幫她接住,還給了她。她着實不好意思,急急地說了聲“謝謝”,連頭也沒敢抬,只看到那人穿着黑色褲子,應該是個男人。連邁了幾步走開後,心裏終究還是過意不去,再一回頭,那人卻早已經消失在人海中了。

  尹洛曦是一個很要強的人,高考完填報志願的時候,她報了離家鄉千里之外的地方來上大學,就是郢市。畢業以後,她選擇留在了這裏。半年前出事的時候,由於怕身在家鄉的父母擔心,她硬是撐着甚麼都沒說。人在受傷的時候總是脆弱的,很多個夜晚,當她因疼痛從夢中驚醒,多麼想拿起手邊的電話撥通家裏的號碼,聽聽那自千里之外傳來的聲音,卻每一次都在將那一串數字輸入之後按下了取消鍵,然後抱着枕頭,在無人的孤寂的夜裏,默默地淚流無聲。

  此時此刻,尹洛曦坐在她和李祁以前常去的一家咖啡店裏,聽着耳邊響起輕柔的音樂,看着外面街上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有些黯然。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別克轎車緩緩駛入她的視線,停在路邊的一個停車位上,一個穿着白色襯衣、身材頎長的男人從裏面走了下來。

  看到他面容的一剎那,尹洛曦只覺得有些眼熟,片刻後纔想起原來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她曾去看過的整形醫生,她對他的名字印象深刻。那天當她拿着病歷本走出去的時候,看到上面醫師姓名處簽着龍飛鳳舞的“許諾”兩個字。

  許諾,對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她莫名地有了些好感。或許不僅是因爲他是即將爲她進行整形手術的醫生,更因爲他的名字。能給孩子起這樣名字的父母,他們的感情應當很好,而有着一個這樣的名字的人,他的內心也應該是堅定的吧。

  停好車後的許諾從車上走下來,走到副駕駛座的一側,那邊的車窗玻璃搖了下來,一個大約三四歲的小女孩坐在副駕駛座的座位上,手裏拿着個芭比娃娃。許諾跟小女孩說了句甚麼,轉身走進了路對面的一家甜品店。那家甜品店很大,芝士蛋糕很出名,所以門口的人很多。

  尹洛曦喝着咖啡,正打算移開目光時,一個忽然出現的人又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個身材高挑、穿着黑色衣服的長髮女人走到了車邊。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爲她的包是Prada限量版的,當時它剛上市的時候尹洛曦很喜歡,但思量再三,最終還是沒捨得買。

  那個女人站在車窗邊,彎下腰笑着和小女孩說着些甚麼,還從包裏拿出一盒東西給小女孩,看樣子應該是盒巧克力。小女孩顯然和她認識,兩人顯得很親暱,過了一會兒,女人指了指一個方向,將小女孩從車裏抱了出來,抱着她向那邊去了。

  她所指的方向是許諾剛去的那家甜品店的一個側門,尹洛曦已經明白了個大概,這個女人和許諾是一起來的,許諾見正門人太多,就讓她抱着小女孩去側門那裏。應該是一家三口吧,真是幸福呢。尹洛曦感嘆着,有些羨慕。

  咖啡已經快要喝完了,尹洛曦正想往外走,卻看見許諾從甜品店的正門走了出來。他的手裏原本是拿着一個裝有蛋糕的紙袋的,然而當他走到車邊,看着空無一人的車裏的時候,手裏的紙袋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那時的尹洛曦剛走到門邊,熙熙攘攘的街市中,紙袋落地的聲音原本微不可聞,但她卻切切實實地聽到了。她立刻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剛纔那個女人根本不是和許諾一起的,卻抱走了那個小女孩!

  尹洛曦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許諾跟前,說:“剛纔在你進去之後,來了一個穿黑衣服的長髮女人,抱走了車裏的小女孩,往那邊走了。”

  事情緊急,此時此刻她顧及不了別的,更無暇考慮是否唐突,只三言兩句揀最重要的說。她看往女人離去的方向,現在離那個女人抱着孩子離去已經過了大約五分鐘,人來人往,哪裏還有絲毫蹤跡?

  許諾的臉色一變,他的眼神原本是憂心如焚的,此刻多了幾分怒意。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在耳邊聽了片刻又放下,看着他越來越沉的臉色,尹洛曦知道電話沒有打通。

  莫非那個抱走小孩的人他認識?

  “上車。”

  沉重短促的話語如同命令,尹洛曦不得不坐在了副駕駛座上。黑色的別克車在夜色中駛了出去,將城市的燈火和喧囂漸漸拋在了身後。

  

  車在道上飛快地奔馳着,一路上,許諾都沒有說話。

  他一邊開車,一邊不時地撥着電話,但一直都沒有打通。車裏很安靜,尹洛曦能聽到聽筒裏傳來溫柔的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Sorry,the number……”

  一聲一聲,循環往復,溫柔和緩,卻將人的心一點點墜入黑暗。

  天完全黑了,車飛馳着,離市區越來越遠,路上的車也越來越少。路燈散發出橘色的光華,猶如兩排溫暖的明珠一般在路邊蔓延開去,從眼前一直延伸到天邊,彷彿永遠也沒有盡頭。

  只是這看似溫暖,其實卻是沒有溫度的。

  “我們……這是要去哪裏?”猶豫許久,尹洛曦終於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許諾剛剛又撥了一次電話,依然沒有打通。他一手握着方向盤,一手將手機攥在手裏,臉色陰沉得可怕。聽到尹洛曦問話,這才把手機放下,吐出一口氣,說:“花園新城。”

  花園新城,尹洛曦是知道的。作爲郢市最高級的住宅區,它由嘉勉房地產公司開發建造,坐落在離市區三十公里之外的郢碧湖畔,背靠蓉山景區,依山傍水,環境清幽,是一處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其中全是獨門獨院的別墅。與此相稱的是,花園新城的房價非常昂貴,在這裏居住的大都是郢市裏的一些上層人士,當然也不乏某些富豪買來用來藏嬌的“金屋”。

  抱走那個小女孩的女人,會住在這種地方?

  “尹小姐,抱歉我這麼唐突將你帶到這裏來,你是現場唯一的目擊者。”許諾說,“等一會兒如果我向她要孩子,如果她不承認的話,我可能會需要你的作證,希望你能幫助我。”

  尹洛曦沒有想到原來許諾早已經認出了她,此時點點頭,說:“那個小女孩是……”

  許諾言簡意賅:“孟孟,我女兒。”

  尹洛曦不便再問,這時候,車子已經拐了一個大彎,通過一道門,駛入了花園新城。

  花園新城比尹洛曦想象的還要大許多,道路很寬,一棟棟白色的小樓掩映在大片的法國梧桐之中,路燈透過枝葉灑下淡淡的微光,彷彿天上的星辰,空氣裏飄浮着夜來香的味道。如果不是先前那道大門,或許會讓人以爲這個地方是一個風景區,而不是住宅區。

  汽車長驅直入,在花園新城中又行駛了大約十分鐘,最終在一幢獨門獨院的兩層小樓前停了下來。小樓前有一塊草坪,上面有柵欄,並沒有上鎖。許諾下了車,推開柵欄直接走到門前去按門鈴。尹洛曦不知該怎麼辦好,只得緊隨其後。

  門鈴響了一聲又一聲,心情從希望變成絕望,始終沒有人來開門。

  尹洛曦看到許諾眉宇間的陰霾越來越重,正想上前安慰,忽然見他一拳砸在門上,“咚”的一聲巨響將她嚇了一跳。這一下震動使得門上的報警器響了起來,尖厲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裏異常清晰,也將在附近巡邏的兩個保安吸引了過來。

  其中一個保安認得許諾,見了他驚訝地問:“許先生?”

  許諾點了點頭,問:“這戶的戶主呢?”

  “您是說孟小姐?她並不是這戶的戶主,只是幾個月前租了這棟房子,幾天前就退房搬走了。”

  “她去了哪裏?”

  “不知道,她沒說,只知道她走的時候心情似乎很不錯。”

  保安走了,沉沉的夜裏又恢復了寂靜。許諾立在門口久久沒有動,路燈的微光蒼白無力,將他原本就單薄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尹洛曦看着,忽然就有些難過。

  “你還好吧?”尹洛曦試探地問,“需不需要發佈尋人啓事,我認識一些在媒體工作的朋友,也許幫得上忙。”

  許諾點了根菸,夜色裏,他的面容模糊在煙霧中,看不分明:“謝謝你的好意,不過這些應該都沒甚麼用,看樣子她早就做好了要將孟孟搶走的準備。”

  尹洛曦想知道他口中的“她”到底和他是甚麼關係,但終究沒問出口。

  “真的不用嗎?那你打算怎麼辦?”

  許諾將剛抽沒幾口的煙掐滅,手指插在頭髮中,過了半天澀聲說道:“不知道。”

  初見許諾時,她是有些怯然的病人,他是看慣了衆生百相的醫生,那時的他淡然如水,雖然在她身邊,卻感覺距離很遠。而現在,他在短短時間遭遇這麼大的變故,彷彿整個人都被抽空了一般,如此大的反差讓尹洛曦心裏對眼前的這個男人有了淡淡的心疼。

  “報警吧,我陪你一起去。”

  許諾抬起頭來,看着她,眼中的神色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感動。

  “謝謝你,尹小姐。”

  “不用這麼客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叫我洛曦好了。”尹洛曦笑笑,朝車的方向走去,“走吧,我們去警察局。”

  許諾點點頭,跟在她身後。尹洛曦走在前面,沒有聽到身後的男人喉中低低溢出的三個字,卻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彷彿要把這三個字,連同它所代表的那個人一起生生咬碎在脣齒之間。

  “孟……文……綺!”

  

  車開往警察局,去時的路和來時的一樣漫長。

  作爲這個事件唯一從頭到尾的目擊者,尹洛曦被詢問了許久,直到最後所有記錄都做好並簽字確認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尹洛曦出來的時候,看到許諾已經在外面的椅子上等候了,兩相對視,她發現他似乎比剛剛又憔悴了一些。

  骨肉分離,這樣的痛苦,很難有人承受得住。

  通過許諾在警察局裏的一番陳述,尹洛曦也明白了事情大概是怎麼回事。保安嘴裏的那個孟小姐名叫孟文綺,是許諾的前女友。後來兩人因各種原因分手了,再也沒有聯繫,沒想到過了一年孟文綺卻突然抱着一個幾個月大的女嬰找到許諾,說他們分手的時候她就已經懷了孕,但因爲負氣所以一直都沒有告訴他。現在孟文綺生活不太好,養不起這個孩子,就將她送回來,希望許諾能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去撫養她。從那以後,那個叫孟孟的小女孩就成了許諾生活的一部分,爲了不讓她受委屈,他一直都沒有再談戀愛的念頭,更別說是結婚。

  幾個月前,孟文綺回來找到許諾,說想看看孩子,許諾同意了。她告訴他自己現在住在花園新城的某棟別墅裏,希望他能時常帶孟孟過來看看,話語中隱約有想複合的意思。考慮到她是孩子的母親,許諾同意她來看孩子,週末的時候偶爾還把孟孟送到她那裏去玩,但破鏡難圓,他並無心與她複合。她又退一步,提出想要回孩子的撫養權,許諾自然不會給,孟文綺也沒有表現得很強硬。孟文綺前一段時間表現得都很正常,甚至前幾天還來看過孩子,許諾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平靜的表面下居然隱藏着這樣一個可怕的陰謀——她跟蹤他,直到看到他離開去買蛋糕的時候,趁機將孟孟抱走。

  孟文綺還有一個英文名,叫作Venci。

  說到孟文綺,尹洛曦並不知道,但Venci這個名字她卻是聽過的。Venci是郢市一本知名時尚雜誌的簽約平面模特,在電視上也時有露面,常常往來於郢市的上流社會之中,是朵出了名的交際花,跟不少成功男性都傳過緋聞,她的名字連身在學校裏的尹洛曦都知道。三年多以前,在尹洛曦剛剛踏入社會的時候,就聽說Venci已經退出了圈子,打算結婚了。按時間來推算,那時候她應該剛跟許諾分手不久。

  “尹小姐,今天真是謝謝你了。”警察局門外,寂靜的街道上,許諾再次道謝。

  “是洛曦。”尹洛曦笑着提醒,想緩和一下沉重的氣氛,“別太擔心,剛剛警察都說了,他們會立刻根據線索去追查,應該很快就有消息了。”

  “嗯,洛曦。”許諾也牽了牽嘴角,可是卻笑不出來,“你家在哪裏?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尹洛曦搖頭:“不用了,我家離這裏不遠,自己走回去就是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明天不上班,”許諾說,“我原先是替一位出差的醫生值班,今天他回來了,補回我代他上的那幾天班,所以這幾天我都休息,下週一才上班。”

  尹洛曦的手術就安排在下週一。

  見她沒有說話,許諾又說:“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回去不安全,還是我送你吧,你今天爲我的事奔波勞累這麼久,送你回去也是應該的。”

  尹洛曦拗不過,只好又上了車。

  報了警,兩個人的心裏似乎都稍微輕鬆了點,但壓在心頭的沉重依然揮之不去。汽車在路上奔馳,車裏的時鐘“嘀”地響了一聲,時針指向凌晨兩點。

  “要是放在以前,這個時候離你起牀上班的時間不遠了吧。”許諾看着前方路面,似是不經意地說道。

  尹洛曦回過神來,有些意外,不知他是怎麼知道的。

  察覺到了她的驚訝,許諾解釋說:“我從上學時到工作以來養成了每天早起的習慣,早間新聞播報是我每天都會看的節目。”

  原來如此,尹洛曦明白了,他是她所主持的節目的觀衆。想到這裏,她心裏有些欣慰,又有些苦澀,手指無意識地摸向額頭,觸到帽子的邊緣又將手放下。

  望着路邊疾速掠過的路燈,尹洛曦喃喃地說道:“我已經從電視臺辭職很久了。”

  許諾沒有絲毫意外:“我知道。”

  這麼久以來,她所主持的節目似乎已經成爲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伴着他開始一個又一個新的一天。半年前的一天,當他按照慣例在喫早餐時打開電視,卻看到熟悉的電視節目換了另一個主持人的時候,心裏莫名地空了一下。沒過多久,他在電視上看到報道,說早間新聞播報原先的主持人尹洛曦在上班途中遭遇車禍受到重傷,正在醫院搶救。

  “那時候我以爲你傷好了就會回來,沒想到你卻辭了職。”

  尹洛曦看着窗外:“那個地方競爭太激烈,我覺得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就離開了那個崗位。”說到這裏,她笑了笑,“我現在在雲清街開了家舊書店,叫雲清小築,歡迎你有空過來玩。”

  離開那個崗位,真的是因爲太累了嗎?尹洛曦在心裏苦笑了一下,額頭的傷痕雖然早已經癒合,但是留在心裏的創傷卻依然在疼痛着。那個崗位,那個她所熱愛的直播間,或許此生都無法再回去了。

  “等找到了孟孟,我會去的。”

  這一句話將氣氛又推回了先前的沉寂,尹洛曦嘆了口氣,她看得出孟孟在他心裏的重要性,如果真的找不到孩子……後果,她不敢想象。

  “一定會找到的。”她的語氣篤定無比,對他說,也對自己說。

  “嗯,我也相信。”許諾轉過頭來,對着她微微笑了笑。路燈橘黃色的燈光從旁邊照進來,落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由於先前的憂急和奔波,他的面容略顯疲倦,但依然難掩俊逸。雙目中原本透着醫生固有的一種疏離,此刻這微微一笑,加上橘色燈光的渲染,將那疏離也點染上了幾分暖意。

  那一笑只是一瞬,片刻後,他又回過頭去,繼續專注地開車。

  “我相信一定能找到孟孟,但是……”他頓了頓,說,“你放心,即使到那時還沒有找到孟孟,你的手術還是會如期進行。”

  “我不是那個意思,”尹洛曦連忙解釋,“先找到孩子要緊,我這個手術推遲一些也無所謂的,反正……”她的眼睛垂了下去,“反正這個疤痕也已經存在這麼久了。”

  “孟孟對我來說確實非常重要,但作爲一個醫生,我不會因爲自己的事而耽誤病人。”

  尹洛曦訝然抬頭,正在開車的許諾正看着前方路面,神色裏的專注和堅定不可逆轉,杜絕了她一切退步的可能性。

  這時,車子的速度慢了下來,停在一個生活小區的門口,正是尹洛曦所住的地方。小區門口停了幾輛車,許諾將車停在旁邊的空位上。

  “你還說不遠,開車都開了二十多分鐘,剛剛還好沒有真的讓你走回來,這麼晚了。”

  許諾只是淡淡說着,語氣中並沒有半點埋怨,卻讓尹洛曦不由得語塞。剛剛她說家並不遠只是想早些讓他回去休息而隨意說的藉口,沒想到他竟然一直記到現在,果然是一絲不苟的醫生作風。

  “我……我先走了,如果有孟孟的消息,記得隨時通知我,我的手機號碼你記下了吧?”尹洛曦下了車,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許諾隨之下來。

  “嗯,今天真是太感謝你了,如果不是你看到了整個過程的話,恐怕……”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已經有些艱澀,“都怪我,不該把孟孟一個人留在車裏的。”

  “沒有人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你不用自責的,回去早點休息吧,說不定明天一早就接到警察局的電話讓你去領走孩子了呢。”尹洛曦笑笑,“一切皆有可能。”

  明知道是安慰的話,這麼快就找到孩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許諾還是點了點頭。在這種時候,與其面對真相,不如自欺欺人,即使眼前的火光再渺小,都比一片黑暗要好。

  許諾上了車:“快回去吧,我先走了。”

  看着那輛別克緩緩啓動,最終消失在黑暗中,尹洛曦鬆了口氣,走回家去。然而到了家門口,她在包裏左翻右找,將包抖了個底朝天,卻都沒有找到鑰匙。

  尹洛曦並不是個粗心的人,每次出門前她都會檢查鑰匙是否帶好,今天也不例外。她平常出門時會將鑰匙固定放在挎包外側的隔層中,然而這次,無論她怎麼找,錢物甚麼的一樣都沒少,唯有鑰匙卻不翼而飛了。

  樓道里的聲控燈滅了,尹洛曦跺了跺腳,燈光又亮了起來,慘白孱弱,像一個沒有生氣的病人。藉着燈光,尹洛曦再次檢查自己的包,終於在上面發現了一條口子。口子很細長,像是用刀片割出的,恰好就在她平時放鑰匙的那個隔層外側,不仔細觀察很難看得出,鑰匙應該就是從這裏掉出去的。

  又回想了一遍白天發生的事,尹洛曦想起了那個在街上和她相撞的男人,心裏已經明白了。那次相撞並非意外,他借那片刻工夫幫她拿包,應該本來是想盜取她的包中財物,但卻陰差陽錯地拿走了她的鑰匙,而她居然還對他說了聲“謝謝”。

  想到這裏,尹洛曦自嘲地笑笑。家中門上的備用鑰匙還有一把,放在雲清小築裏。今早歐遠打電話來說他下午下課後會去雲清小築整理新到的一批舊書,由於工作量比較大,要忙到晚上,所以就不回學校了,今晚就睡在店裏。尹洛曦原本讓他不必要一次性做完,可以分批整理,否則太過於辛苦,但歐遠執意早些完成,她也就沒有勉強。現在歐遠應該是在店裏的,但是這麼晚了,他一定早就睡了,尹洛曦想了想,還是決定先去找間賓館住下,明天早上再去店裏拿鑰匙。

  漆黑的夜裏,四周靜謐無比,只有高跟鞋的聲音作響。尹洛曦有些後悔今天出門時爲了美麗而穿了高跟鞋,奔波這麼久,腳痛得要命,但她依然忍着痛儘量把腳步聲放輕一些,怕影響到周圍鄰居休息。

  小區門口依然停着那幾輛車,但卻不見了剛纔那輛黑色的別克。尹洛曦看了看剛剛許諾停車的位置,地面上用白色油漆畫的停車位方正規矩,彷彿框起了甚麼看不見的東西。連她也不知道爲甚麼,她走到那停車位旁邊,偏偏不走大路,只踩着約有十公分寬的白色的邊線前行,小心翼翼,卻又樂在其中。

  月亮高懸,初秋的夜裏微有冷意。尹洛曦不知道,危險正在一點點向自己靠近。

  一輛車從她身後駛來,開得很慢很慢,如同一個遊蕩在黑夜裏的幽靈。就在尹洛曦回頭看的一瞬間,一束刺目的白光照過來,像極了那一晚黑暗前最後的一剎那。

  尹洛曦的腦海有一瞬間的空白,就在這一瞬間,那輛車已經來到了她的旁邊。車門打開,一個看不清面貌的人從車裏走了下來,以極快的速度用一塊散發着奇異香味的手絹捂住了她的口鼻,將她拖上了車。

  尹洛曦來不及反抗,甚至來不及喊出一聲,意識就已經模糊。車門重新關上,車速驟然加快,消失在茫茫的黑夜裏,彷彿甚麼都不曾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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