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一等就是十九年

“老太太,”先前被喚做趙姨娘的女人含笑開口,“這冷不丁的多出一個人,咱們姐妹都有些措手不及,敢問……這姑娘是哪位姨娘所出?”

姨娘兩個字戳到了老太太的心窩子,江江清楚的感覺到,她握住自己手掌的指尖驟然緊了緊。

“不是姨娘。”

“不是姨娘?那是……”

“是我兒八抬大轎正正經經娶回來的正頭夫人。”老太太一字一頓,吐字清晰,鏗鏘有力。

意料之外的答案驚呆了衆人,反應過來後,趙姨娘訕笑一聲,“老太太莫不是還糊塗着,夫人膝下只有皇后娘娘這一個女兒。”

聽見皇后娘娘這個稱呼,江江長長的睫毛微微垂下,將眸中萬千恨意掩於瞼下。

是了,她同當今皇后宋芊芊是同父異母的姐妹,當年父親休母另迎她人爲妻的時候,尚在襁褓中的江江跟隨阿孃一同入宮做了九皇子夙淮的僕婢,從此斷了與宮外的一應人情聯繫。

後來奉公府的姨娘一個接一個,奉公老爺未發跡之前的糟糠妻被掩埋入舊時光裏無人知曉。

十九年來,唯有曾真心相待的婆母還惦念着杳無音信的兒媳江氏和江氏所生的女兒。

老者自鼻腔深處發出一聲沉悶的冷哼,望着趙姨娘冷聲道,“你所謂的夫人,在我這個老婆子眼裏不過就是個難纏的**子,倘若不然,又怎的把你們一個兩個全都送回來陪我這個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的人?”

蒼老的聲音裏夾雜着滿腹怨氣,江江知道,祖母對於這個後來居上的兒媳所有的恨意,皆是起於對自己母親的憐惜之意。

老太太的話音落下,屋子裏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像是被戳中了痛楚,趙姨娘撇了撇嘴,終究還是將嘴巴乖乖閉上了。

後來的某一天想起今日之事,江江也曾問過祖母清醒時爲甚麼那樣確定自己會留下,確定到甚至未詢她的意見,便對衆人發了話。

彼時,祖母正半躺在軟椅上遙望天際緩緩下沉的雲彩,那雙被晚霞映紅的眸子裏帶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孩子,”祖母輕輕摸挲着軟椅扶手,“你知道嗎,我腳下這個地方就是從前的舊居,在你父親還未高中,奉公府還未興修拓建之前,你阿孃懷着你就坐在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裏等他回來,後來啊,我也常常坐在這裏等你阿孃帶你回來,這一等就是十九年……”

“十九年吶,”她沉沉嘆了一口氣,聲音裏滿懷感慨,“我原先擔心你們娘兩在外遇見了甚麼難事兒回不來,直到看見你抱着鬱鰈的靈牌出現在門口,我恍惚中轉圜過來,興許這十九年你們過的要比我這個老婆子想象中好很多,而這一回來,大抵纔是真正的遇見了甚麼難事。”

“江江,你與你母親若不肯回來,我便只好日復一日的繼續等着,直到祖母老死,可若是你回來了……”老者忽而淚盈於睫,霧濛濛的瞳仁裏綻放出異樣堅定的光亮,“那麼我說甚麼都要將你留下,但凡祖母在,這裏便永遠都是你的家,而你也永遠都是我宋氏名正言順堂堂正正的嫡長女!”

祖母的這一番話被拂面而過的清風送入耳中,江江的心裏蕩起一圈又一圈柔柔的微波。

說起來,這些年一直擔着奉公府嫡長女這個名頭的人,是盛安城中穩坐在中宮位置上的那個姑娘,而今江江回來,祖母迫不及待的想要將被旁人霸佔的位置統統還給她。

而這,正是她返回故里的目的所在。

江江和母親一併留了下來,阿孃的牌位被祖母小心翼翼的放進了宋氏祠堂,而她,也被祖母妥善安置在開滿白芍花的南院。

南院有四處正居,分別住着大姨娘所生的女兒宋姒,趙姨娘的女兒宋婕,還有孫姨娘的女兒宋嬡,空下的那一處,剛好成了江江的住所。

入院那日,祖母原是要陪着江江一起的,但連日的悲痛已抽乾了她蒼老軀體裏所剩無幾的力氣,身子剛從軟榻上抽離,便又晃晃悠悠的跌坐了回去。

見狀,江江寬慰了祖母一番後,獨自前往南院,得知她隻身一人,宋姒帶着丫頭婆子氣勢洶洶的堵在了門口。

宋姒是個好看的姑娘,她的母親原是奉公夫人的陪嫁丫頭,在夫人身懷六甲時承了奉公的恩情,因而有了她。

陪嫁所生的孩子,即便也是千金小姐,可同主子所生的孩子到底還是有一段很長的距離,在盛安的時候,宋姒像個使喚丫頭一樣跟在宋芊芊身後,極盡討好。

後來被遣送回曲池,依着年齡最長,倒成了手足中有幾分威風臉面的大姐。

此刻,宋姒站在南院入口處,被一衆丫頭婆子簇擁在最前方,微抬下頜,不屑的睥睨着江江,質問她,“你是哪裏來的野丫頭,有甚麼資格同我們姐妹住在一處?”

江江不惱,頰上掛着一抹淺淡而又疏離的笑容,懨懨的道,“這個問題,憑你的身份,還沒有資格從我這裏得到答案。”

“你……”宋姒氣急,彎腰撿起地上一塊石頭,狠狠的砸在了江江胳膊上,“囂張個甚麼勁兒,不過是個半路找上門來的窮丫頭,祖母定然是昏了頭,才把你這妮子當孫女,我瞧着保不齊是貪圖我宋氏的榮華富貴假冒來的。”

石頭砸過來的速度極快,江江閃躲不及,胳膊上硬生生捱了這一下,喫痛後,她抬起眼瞼定定注視着不遠處的宋姒。

江江以往嬌憨,但卻從來不是一個可以任人隨意欺毀的人,這十九年來,即便是貴爲天子的夙淮也不曾對她動過一下手。

而眼前這個姨娘所生的女兒,在對她投石以後,還口不擇言。

江江反手握住袖裏的軟鞭,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紅色的九節鞭已如一條赤練蛇般探出,朝着宋姒所在的方向飛馳而去。

她的鞭法是十二歲那年夙淮教的,雖不算精進,但對付一個閨閣小姐已是綽綽有餘,甩出去的九節鞭鞭鞭落在實處,痛的宋姒尖叫不止,一屁股跌坐在腳下的青石板上。

跟在宋姒身後的丫頭婆子,被江江突然散發出來的凌厲氣勢震住,僵硬的愣地原地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江江手執九節鞭,邁開腳步緩緩靠近宋姒,在距離她半步之遙的地方停下,居高臨下的望着那張姣好的少女面容。

“宋姒,你瞧着我像是假冒的,可我瞧着你,倒像是過膩了這奉公府裏的好日子。”

“你……你敢打我?”跌坐在地上的宋姒捂住被江江手裏的鞭子觸及過的地方,滿臉的不可置信。

江江輕笑,眉眼卻是冷淡的,“區區妾室的女兒,也敢妄議祖母,我今日打你不過是讓你好好兒長長記性。”

“區區妾室?”宋姒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因爲氣憤而近乎咬牙切齒,“我的母親可是夫人的人,你這個賤人竟敢如此瞧不起她?”

江江微微彎下身子,在距離宋姒的臉僅有咫尺之遙的時候,她慢慢收斂了嘴角的笑意,一字一頓,“我的母親是宋旌文二十三年前納彩問名請妻親迎回來的第一任髮妻,你口中的夫人左不過是個續娶,我既連你口中的夫人都看不上,又遑論是一個陪嫁的通房丫頭!”

宋旌文是從前拋妻棄女的狀元郎,是而今大煜權傾朝野的丞相大人,是夙淮九五王座下的肱骨之臣。

同樣,也是宋姒的父親,宋芊芊的父親,以及江江的父親。

說完這句話,江江抬手將九節鞭向前一揮,鞭過之處,立馬讓出一條道來,江江便踏着這條道徑直走入了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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