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過一個女人(四)

都說人死,如燈滅。

柳欣妍卻覺得,她除了無法再碰觸到唐敬言之外,其它都和她活着的時候沒有兩樣。她會爲了唐敬言的沉默而揪心,她會爲了他的憔悴而心疼,她如生前一般癡癡地守着他,不願離他左右。

她甚至想着,若是有鬼差來鎖她的魂,她便是拼個魂飛魄散無法轉世投胎,也絕不離他身側,只爲不忘卻今生,因爲有他即便短暫卻不後悔的今生。

成親三年卻沒有能給唐家延續一男半女,一直以來都是柳欣妍的心結。旁人當面的時候從來是不敢說的,因爲她夫君是睚眥必報的‘唐閻王’,而她是很受寵的唐夫人。

但一旦她轉過身去,說甚麼的都是有的,大多數時候她會當做沒有聽到,因爲她們說的話雖然難聽但全是事實,但三年啊,那麼長的時間裏頭,她一個弱女子,總有憋不住的時候。

她,是問過唐敬言的,藉着酒醉問過他是不是後悔娶了她,因爲娶了她,所以旁人都子嗣繞膝了,而他卻膝下猶虛。他當時是怎麼說的呢?他說,兒女都是債,不要也罷。那樣乾淨利落,聽得她既悲又喜。

卻原來……都是騙她的!

想哭卻沒有眼淚,沒有了心卻依舊覺得疼痛。原來他不是不嫌棄她,只是隱藏得太深,沒有被她看出來。她仰慕他的才智,他卻一直欺負她,因爲她傻。

“夫君。”她伸出近乎虛無的,能穿透他周身的手掌,慢慢地放在了他的臉側,假裝如往常一般,撫摸他的臉,“你……”

真的喜歡過我嗎?真的曾經放我在心上嗎?突然有些慶幸,這些沒法再問出口的問題,他或者會說出她盼着的答案,但卻未必是出自她以爲的真心。

多可笑,她都已經死了,還在求唐敬言的真心。紅顏已然成了枯骨,是不是真心又有甚麼重要的呢?都不過是一場空罷了。

突然之間,就心灰意冷了,“你說的對,我不過就是一個女人,一個不自量力的女人,死了……不可惜的。”

可更多的,是不甘心,“可即便如此,夫君你能不能……別忘了我?就算你以後嬌妻美妾,子孫繞膝,也別忘了我好不好?別忘了那個滿心滿眼都只有你的傻妍妍,好不好?”

她是那麼喜歡他啊,但飛蛾撲火的,又何止她一人,她憑甚麼覺得她是最特別的那一個呢?

“如果你長得不這麼好看就好了。”她這一生,本以爲該幸福該知足的一生,最後居然只剩下牌位之上冰冷冷的‘唐柳氏’三個字。

“對不住。本來想陪着你的,沒想過你其實根本不需要。”他連她的人都嫌棄,更何況這逐漸腐壞的屍身和終會消散的魂魄。即便做了鬼,也該有自知之明纔好。

外頭,陽光正好。是不是曾有人說過的,鬼魂是不能見光的?一旦觸及,便是魂飛魄散。

林楓,如果不是他的腳步有些許踉蹌,她差點兒就要穿他的身而過了。

“大人。”林楓的聲音比唐敬言更沙啞,神色比他更憔悴。如果他們之中,有個人會先倒下的話,那一定是林楓。

柳欣妍記得,夫君說過的,林楓其實不適合做錦衣衛,因爲他是個心很軟的人,學不來其他人的心狠手辣。但天時地利,普通人又如何能決定他們自己的出路呢?

“夫人……該下葬了。”

柳欣妍往外的‘腳步’一頓,認同地點了點頭。人死了,就該入土爲安,至於停靈延來世壽命的說法,她不信也不在乎,她早早死了,他卻青春正茂,沒有他的來世,她根本不想要。停靈,她將之視爲另一種很特殊的陪伴,卻終究忽視了……這驕陽之下,嗜人的高溫。

“你管得太多了。”

“大人,夫人她……愛漂亮,您該給她留些尊嚴。”

“去領罰!”

“大人,夫人的屍身已經開始腐爛,您難道聞不到嗎?”

“滾!”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不知道唐敬言是否後悔了,林楓只知道他很後悔,如果早晚都是要違抗大人的命令的話,他爲甚麼不早一點動手呢?即便搭上他的一條命,如果能救回夫人還有她腹中子嗣,一命換兩命,多划算的買賣啊!

“滾去領罰,不要讓我說第三次!”

“大人!”

“來人,拖下去!”

柳欣妍看得很清楚,奉命來拖林楓的錦衣衛面上皆有隱忍之色。唐敬言,他怎麼能?爲甚麼,爲甚麼要這樣呢?既然並不那麼在乎她……爲甚麼不能給她一個解脫呢?

“你好好睡,沒人吵你了。”

距離太遠,柳欣妍只看他低下頭去,如以往的她一般,在‘她’耳邊輕聲低喃了甚麼。原來她總覺得,這樣近的距離代表着兩人之人無以倫比的親暱。現在,僅餘下狼狽和難堪。

“楓哥,夫人剛去,大人心情肯定不好,您又何必招惹他呢?”

“可不是,您這前頭纔剛因爲夫人領了罰,這傷還沒怎麼好呢,怎麼又爲了夫人觸怒大人呢?夫人去都去了。您還是多考慮考慮您自己吧。”

“夫人她……本不該去。”還有那個化成了血水的孩子,林楓閉上了眼,又很快睜開,因爲眼睛閉上的時候,他鼻間似乎能聞到那刺鼻的血腥氣息。

“噓,楓哥,這話天知地知咱們心裏頭知道就成,雖然不知道大人究竟怎麼想的,明明可以搭救夫人卻偏偏袖手旁觀……但大人畢竟是大人,他既然壯士斷腕,那肯定是有……”

他本可以救她,卻袖手旁觀?很長一段時間裏頭,柳欣妍沒有能明白這句簡單的話究竟是個甚麼意思,就像是唐敬言從前教她讀書的時候,明明所有的字她都是認識的,但連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是說不出那句話究竟是個甚麼意思。

天上蔽日的雲彩突然被風吹開了一朵,陽光照在了柳欣妍‘身上’,一陣灼熱的疼痛之後,柳欣妍瘋了一樣衝着唐敬言所在而去,她忘了自己現在已經碰觸不到她,她忘了他已經聽不到她的聲音,她忘了她已經一屍兩命,連屍身都已經開始腐壞,臭不可聞。

她只想大聲質問他,爲甚麼不肯救她,她還懷着孩子!她盼了那麼久的孩子!他們的孩子,他還那麼小,不是她沒有保護好他,是他的爹,他的親爹,她一直盼着一直以爲一定會來接他們母子的唐敬言,單方面果斷地捨棄了他們。

“爲甚麼?!”她以爲的聲嘶力竭,於唐敬言來說,不過只是一縷帶着些熱意的清風。下一刻,她的魂魄因爲碰觸到不再繼續被浮雲遮擋的陽光而碎裂開來。甚至來不及感覺到更多的疼痛,就已然消失無蹤。

唐敬言一無所感,只是低下了頭,親了親她被縫得不大好的斷指,“凡是欠了你的,我都替你討回來,可好?”那聲音雖不大,卻透着堅定,只是可惜,再傳不到她耳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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