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四丫

燕窩雞絲湯、魚肚煨火腿、芙蓉蛋、桂花翅子……桌上擺放着的,大多是她愛喫的菜餚,但柳欣妍隻眼饞地看了幾圈,暗自嚥了咽口水,配合着唐敬言,夾了幾筷子青菜,又喝了口白粥,先他一步放下了碗筷,便開口喚丫鬟準備漱口了。

她的反常舉動,引起了唐敬言的注目。寡言的他雖未開口,但看向她的目光之中,已然帶有詢問之意。平日裏,兩人同桌共食的時候其實並不如尋常夫妻那樣多,但率先放下碗筷的,從來是喫喝乾脆不挑食的唐敬言。

兩人剛成親的時候,柳欣妍自然是難免羞澀的,唐敬言作爲她的夫君之前,還是她的心上人,在心上人跟前,柳欣妍總不好做出一副‘餓死鬼’的不雅情狀來,是以向來是唐敬言放下碗筷之後,她便也跟着放下。滿漫長的一段時間裏頭,唐敬言都以爲柳欣妍的胃口可能還不如貓大,直到柳欣妍因爲餓狠了而暈倒在他跟前爲止。

被抓來給柳欣妍看診的大夫雖然小心翼翼的,但不時掃向唐敬言的目光之中,總難免帶了絲詫異之色,缺甚麼都不缺銀子的錦衣衛居然連自己的髮妻都這般苛刻,不是饑荒年,居然能把妻子給餓暈,果真不負兇狠之名!

那之後,柳欣妍在唐敬言的刻意縱容之下,漸漸變得‘能喫’起來。能喫的結果是,柳欣妍豐腴了不少。豐腴是好聽些的說法,難聽些就是胖。在世人以‘弱風扶柳’爲美的當下,她便又多了一個被人說道的理由,不能生怎麼還有臉喫那麼多,臉倒是沒有變化,那腰身都快要看不到了。

生孩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身上多餘的肉是可以怎麼來就怎麼去的,喫的多了長肉,喫得少了自然就能瘦下來,柳欣妍是這麼想的,所以很刻意地少喫,喫的也都是素食、白粥。

伸手不見五指,腹中飢餓難當,柳欣妍在睜開眼的一瞬間,只覺得自己被無邊的恐懼所淹沒,在抖着手確認自己的左手小指還在的時候,她忍不住哭出聲來。爲甚麼?爲甚麼不來救她,她那麼害怕卻依舊想要相信他,她假裝堅強,狐假虎威,是因爲堅信他不會辜負她。結果她等來的是甚麼?斷指、小產、喪命……

“妍妍?妍妍你醒醒,娘在,娘在呢!”

她爹在外求學的時候,她娘向來是和她一道睡的。雖然再不過三年,她便到了能嫁人的年紀了,但十二歲的她性子嬌憨的很,怕蛇怕蟲怕血怕鬼……這世上人害怕的東西,就基本沒有她不怕的。她唯一該怕卻沒有怕過的,是唐敬言。

“可是做噩夢了?”孃親略顯粗糙的但卻溫柔的手輕輕撫過她的眼角,替她拭去已經有些冰冷的淚水。柳欣妍憋着淚依偎進了她懷中,“娘,別離開我。”

“傻丫頭,你在這兒,娘能去哪裏?我們家妍妍啊,是娘最最重要的寶貝。”

“比爹還重要嗎?”

柳欣妍也知道,她的這個問題有些過了,所以直到好幾息之後,她才聽到她娘遲疑的回答,“你和你爹……不一樣的,娘和你爹是要過一輩子的,就像你爺和你奶一樣,再過三四年,等我們妍妍長大了……”

柳欣妍放緩了呼吸,很安靜地聽着,她孃親口中的所謂夫妻之道,夫妻相知相守,是她孃親曾經期盼卻從未得到過的,她曾經誤以爲自己是得到了的,但最終……可能還不如一場‘噩夢’,至少夢醒了日子還能繼續。

她很想說,‘娘,我不想成親,就想一輩子守着你,守着弟弟。’

但現實是,十二歲的她不該這般滄桑、成熟。

十二歲的她……柳欣妍往孃親暖暖的軟軟的懷裏鑽了鑽,“能喫肉嗎?管飽嗎?”

耳邊是孃親無奈卻又帶着苦澀的笑聲,“小饞貓。”卻再沒有下文,她娘知道的,沒法做到的承諾不該輕易說出口,因爲聽着的人會信,會等,最後會失望,甚至絕望。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能喫飽的時候,生生餓着,只爲了穿衣裳的時候好看,不被別人說閒話,柳欣妍摸着沒啥油水的肚子,只覺得當初的自己大約是被豬油蒙了心。豬油……柳欣妍嚥了咽口水,聽到自己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不說將來如何,眼前她只想把自己和孃親的肚子填飽。如果連溫飽都不能解決,那麼其他所有謀劃聽起來就都是笑話一樣。

所以……到底是圖甚麼呢?將家中所有的銀子都用來給她那個不知道良心爲何物的父親鋪路。苦是她們陪着她爹受,福是別人和她爹一塊兒享。

曾經仗着唐敬言花銀子如流水的柳欣妍,終究又開始過起爲了銀子犯愁的日子。

唐敬言,即便柳欣妍不停地告訴自己,別再想他,不值得,但不過短短三年,她好像就已經被他給養廢了,不論做甚麼事,不論遇到甚麼困難,第一時間想起的都是他。

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柳欣妍除了在家裏窩着,其它甚麼都做不了。一來衣裳若是溼了,她娘便要費時費力漂洗,而她身上的衣裳本就是經了幾手的舊衣,洗多了不但發白,還易破。二來,她娘身體不大好,她從孃胎出來便不大康健,平日裏便是天氣驟變都能生小病,更遑論出去淋着雨玩耍了,按照她奶的說法,她和她娘就是大小藥罐子,糟踐銀子的賠錢貨。

銀子,她自然是不捨得的,因爲他們家最缺的就是銀子。但她更不願意讓孃親難受,再說,真的生起病來,她也遭罪。

雨水落下,帶起的是一股子能令人皺眉的土腥味。柳欣妍煩躁地皺起眉頭,該怎麼才能掙些銀子給她娘補補身子呢?她娘身子固然素來是不好的,但生下弟弟之後之所以去的那樣急,除了被休之後的傷心,長年的身體虧損或許纔是主因。

刺繡,倒是能掙些銀子的,但十二歲時候的她連縫個帕子都能把手指紮成篩子,她娘看過一次她‘耍’針,之後再沒讓她碰過針線。

“四丫,明天早點兒起,咱們一塊兒去採菇吧?”窗外突然探進的腦袋嚇了柳欣妍一大跳,皺眉回憶了許久,柳欣妍才隱約地想起了跟前這個和她一樣黑瘦的小姑娘是誰。至於‘四丫’,好久沒有人這麼叫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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