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小七聞言臉色煞白,顱內似又有人開始反覆擊打起鼙鼓來,令她不得安寧,她按壓着額頭迫使那擊打聲快些停下去。

主座上那人隨手摩挲着篆刻督軍大印,未言隻字片語,一旁的陸九卿也並沒有說話。

裴孝廉便當他允准了,揮手命人取來“囚”字烙鐵,扔進青鼎爐裏好生燒着。

對燕人來說,遠征的戰俘不過是兩種結局,死或者囚。

死是最簡單的,不必多費甚麼心思,一刀下去刺穿胸膛便是,又省事又省糧草,因而絕大多數戰俘皆是就地屠戮。囚的往往是對方主將,抑或需要帶回薊城嚴加審問的要犯。

而小七甚麼都不是。

青鼎爐裏的烙鐵滋滋生煙,不多時便燒得通紅,小七看得心驚膽戰。旦一烙上個囚字,這輩子也無臉見人了。便是逃出去又能如何,誰人願要一個難看的囚徒。

不,面上有“囚”,人人喊打,哪兒都去不了。

裴孝廉手持烙鐵似閻羅一般走了來,抬手捏起小七下巴,便要在她臉頰上烙下去。

她渾身驚顫,眼淚骨碌骨碌在眸中打着轉兒,指尖下意識地便嵌入掌心,卻倔強地不肯求饒。

求饒並不會有用。

但若有用,這世間便不會死那麼多人。

那滾燙的烙鐵很快逼近,烤得小七傷口生痛,她咬緊牙關,仍是逸出一聲輕微的低呼。

完了,她想。

卻聽主座上那人淡淡阻道,“孝廉。”

裴孝廉手中一頓,別過臉看向許瞻。

許瞻已起了身不緩不急地踱了過來,“下去罷。”

裴孝廉擰緊眉頭,氣急敗壞道,“公子!”

見許瞻手裏提着督軍大印,並沒有甚麼轉圜的餘地,裴孝廉又轉頭去看陸九卿,陸九卿亦朝他暗中擺手,他只得悶悶地起了身,扔下烙鐵,與陸九卿一同退了出去。

小七瞳孔散亂,血色盡失,怔怔地看着許瞻蹲下身來,從他那雙好看的鳳眸裏看到自己支離破碎的模樣。

那人眸色微微一深,喉頭竟滾動了一下。

必是嫌棄她身上污穢罷,她垂眉斂目,不敢再看他。

那人卻抬手穿過她散落的烏髮扣上了她的後頸,迫使她高高地揚起頭來,“你好似從不求饒。”

小七朱脣翕動,訥不能言,她對燕人又懼又怕。

那人又問,“不怕死?”

她喃喃道,“怕。”

他目光微動,眼底竟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沉吟片刻才道,“世間竟有這樣的人。”

小七不知他想幹甚麼,怔然問道,“公子說的是怎樣的人?”

他微微一笑,“不像男子,心性卻又不似女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竟從那人漆黑如點墨的眸子裏抓到一閃而過的讚許。還兀自發着怔,那方督軍大印便蓋上了她的臉頰,微微發涼,能察覺到硃紅的印泥在臉上黏黏膩膩。

那人輕笑出聲,“你看,燕國的大印。”

小七眼裏一汪的水,她看不清許瞻的神情。她慣會察言觀色,若是此時看得清,定會揣度出他真正的想法——要她死,還是留一命。

“聽着,再敢跑,定打斷你的腿。”

她下意識一動,卻聽見嘩啦一聲響,這才發覺一把粗重的鐵鏈拷上了她的腳踝。

小七心裏一緊,眸光順着鐵鏈看去,另一端牢牢拴在了案幾腿上。

眸中的淚珠骨碌一下滾了下來,她不知這鐵鏈要鎖到甚麼時候,只知回魏營的路越來越難了。

那人見她掉淚,不禁玩味笑道,“說心性不似女子,哭起來卻又與女子無異。”

小七心裏咯噔一聲,男子被俘也許最多是死,女子被俘卻可能淪爲軍妓。自被俘入燕營,她最怕被人瞧出女兒身來,因而一向謹慎,從不流露女子情態。如今只有孤身一人,數回險些喪命,眼淚竟剋制不住地往外迸出。

她忙抬袖將眼淚抹了,原本臉上便有殘血,如今又混着眼淚、大印與袍袖上的雪泥,兀自抹得髒頭土臉。

那人見狀,嫌惡地皺眉。

她知道許瞻不喜,便又抬袖橫豎反覆抹擦數下,大概實在不堪入目,那人受燙一般鬆開了扣在她後頸上的手,很快起身去了一旁的青銅魚龍紋盤淨手去了。

小七不惱,甚至有些感激。

他沒有S她,亦不曾辱她。

不S便有希望。

將將放下心來,才察覺額上絲絲生痛。

身在魏營數年,她見過諸多沙場征戰的將士皆死於金創瘈瘲。

小七知道金創瘈瘲有甚麼症狀,也知道金創瘈瘲意味着甚麼。

意味着死。

但她不想死,因而眼巴巴問道,“公子用過的水,能不能賜給小七洗洗臉?”

許瞻緩緩轉過身來,倒真的單手取下龍紋盤來放在地上,不鹹不淡道,“自己過來。”

離她有些遠,又有鐵鏈拘着,她夠不着,不得不爬過去,即便如此,仍有半尺遠的距離。她眼巴巴地望着許瞻,那人倒好心抬腳推了一下,這才總算夠着。

拖過來挽起袍袖仔細洗了把臉,額上的傷口本已凝了血,但因拖行時泥沙皆陷入傷處,這一清洗又淌出不少血來。

鑽心地疼,疼得她臉色煞白。

想尋塊乾淨的布包扎,身上的衣袍卻被拖得又髒又破。她侷促地捂着傷口,任血從指縫間冒出來,卻沒甚麼辦法。

龍紋盤裏的水一時染得通紅。

小七正不知該怎麼辦,一方帕子悠悠盪了下來。

她趕緊拈起捂住額頭,這才堪堪止住血。

好一會兒不曾聽見聲音,抬頭一看,見許瞻正微眯着眸子盯着龍紋盤,她歉然道,“弄髒了公子的龍紋盤,我會洗乾淨。”

“棄了便是。”

那人漠然說了一句,轉身便回臥榻歇息去了。

小七暗舒一口氣,這件事總算翻了過去。

那鐵鏈拘得十分難受,她身上忽冷忽熱,因而輾轉難眠。

那人便也被她擾得翻來覆去,忍不了的時候便惡聲惡氣地斥道,“再動一下便剁了喂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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