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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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裏,我一手雞腿一手鴨腿啃的正歡。

丫鬟小橘端着盤子急的直跺腳:“皇后娘娘,陛下又去了榮貴妃那,您不勸勸嗎?”

我咬了口烤的金黃的腿,點頭敷衍道:“好好好。”

小橘眼睛亮晶晶的看過來:“那奴婢去請駕?”

我:“好好喫,再來一盤!”

小橘:……

*

我叫衛安樂,是君奕鳴的髮妻。

當年他登基,力排衆議立我爲後。

人人都說帝后情深意篤,民間也流傳我和他爲原型的話本子。

我偷摸着讓人買來,扒拉了兩眼,那叫一個纏綿悱惻,聽者傷心聞者流淚。

只是沒過多久,君奕鳴就迎來了他第一個貴妃,司徒瑢。

後來,這後宮三十六院,塞滿了燕肥紅瘦。

再後來,宮中只識榮貴妃司徒瑢,不知皇后衛安樂。

例行的晨昏定省。

聽說宮裏又來了幾位美人,她們先是給下座的司徒瑢請安,再是來到我面前行禮問好。

我仔細看了幾眼。

君奕鳴真是好福氣啊,一個個生的花容月貌,楚腰衛鬢的。

小橘在一旁喘粗氣:“娘娘,按理說秀女應該先跟你請安的。”

我看着小橘氣息不穩,胸脯劇烈起伏,也不知道她這麼纖弱的身板是怎麼能喘氣如牛的。

我只能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撫。

正準備給新來的幾位美人贈蜀錦的時候,底下的司徒瑢笑道:“皇后娘娘,這些東西,臣妾都是用來打發下人的。”

司徒瑢一邊說着,鳳釵便隨着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沒想到她竟是戴上鳳釵了,我瞭然,這是炫耀來了。

幾位美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

唯獨一個身着碧色紗衣的女子走上前,盈盈福身:“臣妾謝過皇后娘娘。”

身後的丫鬟接下了我賞賜的蜀錦。

我眼角一抽,早知道有人接受,我就不拿這麼好的貨色了,本來還準備給小橘裁一身的。

心如刀割,面上卻不顯露:“你叫甚麼名字?”

女子起身,一雙瞳仁似剪秋水:“臣妾姓何名瑗思。”

何家是世家大族,祖上得靖康王廕庇,換句話說,實權不多,名氣很大。

“那就封個嬪位吧。”我淡淡說道。

“皇后娘娘,新人便封嬪位,於理不合吧。”司徒瑢素手搭在漆紅描花的椅上。

脊背挺得筆直,丹鳳眼微微眯起。

說不出的妖嬈。

“榮貴妃,當年你進宮便封了妃位,有何不妥呢?”我問道。

司徒瑢似乎沒料到我會反駁她。

畢竟這麼些年,中宮羸弱,在各種宴會上,饒是她的依仗比我還大,我也不曾在意。

“這麼說,皇后娘娘是覺得妾身管的太多了?”司徒瑢反問我。

“沒有。”我接過小橘遞上來的茶。

果然冷酒香甜,只是這些世家貴女不太稀罕。

何瑗思抿脣,她緩步上前,似乎想要說甚麼。

我只瞥了一眼,復又笑道:“你可想好了,何家如今局面只怕你是退不得。”

何家需要一個女兒在後宮中立足,這是她的機會。

饒是這個機會是我這個不得聖寵的皇后給的,她也只能接下。

何瑗思腳步一頓,素白的手指緊緊攥着衣袖,可到底是沒有說甚麼。

司徒瑢深吸一口氣,許她實在是受寵了太久,壓不住這股氣,便氣急敗壞的抬手取下頭。上的鳳釵朝着我的方向扔來。

“皇后娘娘若是因着這根簪子不痛快,直說便罷了,何苦嘲弄本宮。”她眼尾殷紅,帶着惱意。

我突然有些羨慕她,千嬌萬寵着長大,愛恨都一目瞭然。

於是我笑道:“榮貴妃,如果你不要這金簪子,那我可就要收了。”

她約莫是沒想到我會這麼不要臉,一雙眼睛圓溜溜的瞪着我,跟貓兒似的。

恰在這個空檔。

門外簾子被小太監掀起。風雪呼嘯。

來人身形高大,大氅還未解下,帶着一身寒氣。

司徒瑢便像小鳥似的撲進對方懷裏,身旁的小橘罵不要臉。

我小口小口抿着酒,口中唸唸有詞:“那人誰啊?”

“那是萬歲爺。”小橘白了我一眼:“皇后娘娘難道連您枕邊人都認不出來了嗎?”

怎麼認?

君奕鳴登基三年,他從未來過我宮裏,最近的一次還是上次宮宴上我與他並肩而坐。

當時我忙着喫螃蟹。

沒空搭理他。

“陛下,皇后娘娘欺負臣妾。”司徒瑢小嘴吧吧說着胡話。

剛命令小橘把鳳釵撿起來的我:……

周公公將君奕鳴身上的大氅解下,輕輕抖了兩下,雪花紛紛落下,有些黏在上頭因爲屋裏的地龍燒的火熱。

很快的融了進去。

不經意間,我看見大氅裏面繡着虞美人。

我跟小橘吐槽:“你說他一個大男人,還喜歡虞美人呢。”

小橘回我:“那是榮貴妃最愛的,這叫愛屋及烏。”

哦,我頷首。

怪不得我喜歡的牡丹被君奕鳴移了個乾乾淨淨,原來是不喜歡啊。

其餘秀女見了君奕鳴紛紛俯身行禮。

他生的很好看,眼若丹鳳,長眉入鬢。

鴉黑的瞳沒甚麼情緒起伏,不着痕跡的掃過衆人。

小橘拉拉我,示意讓我行禮。

“皇后娘娘,難道見了陛下,你也這般傲慢無禮嗎?”司徒瑢挺着下巴。

她好似一隻耀武揚威的貓,有了靠山,把張牙舞爪寫在了臉上。

君奕鳴的視線落在我的身上。

他沒有甚麼表情,好像在看一個與他無關的物件。

我抓着鳳釵的手一緊。

真是奇怪,分明容顏未改,卻總覺得對方好像哪哪都變了。

很快司徒瑢便細細說我的罪行,一個秀女,剛入宮便要封嬪,於禮不合。

她很有把握,畢竟這麼些年,君奕鳴很是喜愛她,一些小事依着也無妨。

可君奕鳴只是笑了笑,隨即抽出了手:“皇后的決斷,朕,從不過問。”

司徒瑢杏眼瞪的溜圓,然後眼尾通紅。她轉過身來,委屈巴巴:“臣妾不服。”

然後撒丫子跑了。

到底是年輕,用詞都是如此隨意。

好像一口氣將心中不平說出來,就能改變事情的發生。

可這世間,哪有甚麼絕對的公平。

我招呼周公公過來,他先是看了一眼君奕鳴,對方沒有作聲,他才緩緩過來,面上帶着喜色,似乎以爲我要詢問君奕鳴。

我只是將鳳釵放在對方手上:“將這東西還給榮如貴妃吧,她生的白嫩,這顏色襯她。”

高公公看着鳳釵不敢做聲。

這東西赫然彰顯着司徒瑢想做君奕鳴妻的心思,按理我應該惱怒的,不應該不如此寬宏。

他脊背彎的厲害,不敢接過。

最後是君奕鳴開了口,像是帶着風雪:“收下吧,這是皇后的旨意,總是不好違背的。”

很奇怪,他這句話說的很是平常。

我居然起了莫大的悲哀,生生將眼淚逼了回去。

小黃門將門簾撩起,君奕鳴的身影很快的融入風雪之中,周公公又看了我一眼。

我仍是不悲不喜。

他嘆了一口氣,隨即大踏步離去。

小橘碰了碰:“皇后娘娘,你怎麼了?”

我搓揉着拇指,淚眼朦朧:“我想喫烤雞腿。”

小橘:……

我同君奕鳴第一次見面。

京中也是這樣的大雪。

彼時他的馬車落入陷阱,我恰好經過,邀對方同路。

他抱拳感謝:“叨擾姑娘了。”

滿目蒼白,唯他的臉我記得分明。

那是一張十分俊美的臉,少年如玉,舉止有禮,他見了我,微微愣神,隨即低下頭不再看我。唯獨通紅的耳尖暴露了他的心思。

馬車停在皇子府的時候,他下車對我一笑:“在下君奕鳴,姑娘以後若有難,可來尋我。”

他吩咐身旁侍衛遞來信物,我身旁的丫鬟小桃替我接過。

門簾即將闔上的時候,我不着痕跡的笑了笑。

他瞧見了。

耳朵越發的紅了。

馬車緩緩駛過,小桃問我可要這東西。

我眯了眯眼,從她手裏接過那枚玉佩,自然是要的。

否則,怎麼對得起我命人在這冰天雪地裏挖出那道陷阱花的功夫。

又在一旁等了許久,纔等到君奕鳴呢。

他當然會對我一見鍾情。

因爲今日裝扮舉動,無一不是照着他喜好來的,我練了這麼久,終於是略見成效。

後來同君奕鳴的交集逐漸多了起來。

他實在是一個頂好的人,從不依仗皇子身份,反而對每個人都十分寬厚。

太子早立,對於兄長,他尊敬。

皇子府裏,奶他長大的黃嬤嬤會做桂花酥。

每每我來,她總是要做滿兩大盤,君奕鳴愛喫甜食,他在我面前饒是裝作不在意。

可眼角餘光卻是出賣他的內心。

實在是單純的厲害。

所以我每次我都推說喫不下了,要他幫幫我,他纔會裝作爲難的樣子替我喫下那些桂花酥。

京城的雪下的格外久。

庭院裏一簇簇的虞美人開的正好,君奕鳴舉着手裏的虞美人行至我面前。

“安樂,你喜歡嗎?”他笑的很好看,恍若月亮。

我抿了抿脣,心忽的漏了一拍,他見我沒說話,又笑着問我。

我這才緩過神來,站起身接過:“喜歡的。”

可我不喜歡虞美人。

他讓侍衛劉武替他找了個空的瓶子來,將那些虞美人插好,要我觀賞。

屋裏的地龍燒的火熱,他這樣一活動,額角沁出了細細的汗珠,可他恍若未覺。

只是興致勃勃的擺弄那些虞美人。

我下意識的替他擦汗,他倒也不排斥,將臉向我的方向伸了伸。

黃嬤嬤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她立即閉眼,摸索着門板前進:“哎呦,這天怎麼黑了,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今兒個新做了糕點,還指望着安樂那姑娘來喫。”

君奕鳴撲的一聲笑了出來:“嬤嬤,你這是做甚麼?”

我慌忙起身,臉上帶着羞怯,推說要回家了,下次再見。

身後,是君奕鳴和黃嬤嬤互相的埋怨。

“嬤嬤,安樂正要替我擦汗呢,你怎麼就挑這個時候來。”

“六皇子啊,奴婢要是知道,怎麼會來,還不是你昨日嚷嚷着桂花糕喫膩了,要試試新的花樣。”

坐在馬車裏,小桃低聲道:“小姐,你今日很開心。”

我不自覺攀上自己的嘴脣,弧度微微翹起,分明已經離開了那裏,不需要作戲。

我驚出一聲冷汗。

隨即深吸一口氣,放緩情緒:“小桃,你跟了我多久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似是沒想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於是立即跪在我面前:“自姑娘幼時在路上撿到快餓死的奴婢時,奴婢就發誓要跟着姑娘一輩子。”

小桃是我在路邊撿到的,據說是拍花子看她可愛拐了去,可她一路哭鬧不止,那人心一狠,將她扔一邊了。

那年我不過十歲,看到她孤身一人,難免觸景生情,將人救了回來。

本意是要送她回家,可她卻說記不起了。

我只能將人收在身邊。

“可是小桃,跟在我身邊,沒有甚麼好日子的。”我拉着手回她:“趁我如今還有一點權力爲你謀劃。”

我將那年從她胸口處找到的平安鎖給她:“此物做工精細,可見小桃家境不錯,如果你願意,我一定爲你找到你的母家。”

“我不怕的,姑娘。”小桃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她眼神急迫:“我們一直都是一路的。”

這一路上,小桃並不知道我在籌謀甚麼。

可她始終伴我左右,不離不棄。

良久,我做出了一個讓我後悔終身的決定,我看着她的眼,緩緩的點了點頭。

人總是對自己似乎即將做成的事,自信滿滿,所以忘乎所以,以爲自身有通天本能,能護所有人無虞。

其實,不堪一擊。

回到衛府,嫡母不鹹不淡的問我今日做了甚麼,我一一回答。

她並未因爲我高攀上皇子而另眼相看。

只有她的親生女兒來的時候,她那慣常冷漠的眼才彎起來,拍在衛唯伊的頭上:“怎麼這樣沒大沒小的。”

那是一種獨屬於母親對女兒的偏愛。

衛唯伊扭頭看到我,她櫻花一樣的脣抿起,眼裏有些侷促。

也是,我是十歲那年被衛百里帶回來的,那年瘦瘦小小的我站在門外,身後是一樣乾巴巴的小桃。

懷裏還抱着一隻小聲嗚咽的小奶貓。

嫡母迎了出來,淚眼婆娑問衛百里我是誰,高大的男人將我護在身後,低着頭說我是他外頭女人的孩子。

嫡母頓時暈了過去,大家七手八腳的將人抬進院裏。

偌大的衛府就只剩我和小桃孤零零站着。

彼時六歲的衛唯伊發了好大的火,將我懷裏的貓兒拖了出來,摔到了石梯子上。

小奶貓甚至都叫不出聲音,鮮血流了一地。

小桃尖叫。

我小腿發抖,嘴脣都泛着青白色,捂着胸口欲嘔,腦海裏天崩地裂。

暈倒前我看到衛百里狠狠的打了衛唯伊一巴掌。

最後,嫡母還是接納了我,哪怕我比她自己的女兒還大四歲,無異於是一種羞辱。

她對我永遠都是淡淡的,衛唯伊後來總是偷偷看我,許是覺得摔了我的貓,害我生了這樣大的一場病。

於心不忍。

可每當我迎上她視線的時候,她總是彆扭的移開。

小桃每次在我耳邊,總是喋喋不休的抱怨衛府,說只有老爺對我最好,可是後宅之事,男子如何插手。

我總是笑着愛撫小桃:“是我對不住他們的,讓他們離了心。”

小桃嘆了口氣,沒再說甚麼。

衛百里和嫡母終究有了隔閡,最後膝下只得衛唯伊這麼一個孩子。

嫡母有意替他納妾,被他拒絕了。

“裝的倒是有模有樣。”嫡母冷嘲,離開了。

那日衛百里就坐在椅子上,雙手捂着臉,我站在門邊,他聽到響動,轉過身來看着我,扯出一個笑來:“你怎麼在這兒,安樂?”

安樂兩個字他叫的很緩慢,似乎有些生疏。

“父親。”那是我第一次喚他。

他怔了片刻,隨即應道。

“對不起。”我說。

他眼眶紅了一圈,彷彿在忍着莫大的苦楚:“怎麼會是你的錯,安樂,所有人都希望你快樂。”

可我怎麼會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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