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送走了掌櫃的,單元枝臉上所有的笑意立刻褪得乾乾淨淨,光是看着他現在的面容,保證誰也想象不出來在前一息他還曾經笑得那般春風和煦。
唐鍥盯着他的眼睛越來越亮,亮得讓單元枝無法無視,更無法直視。他很是認真仔細地自我檢討了一下,最終還是莫名其妙地問道:
“大人,您爲何這樣看着我?”
“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別叫我大人,那是你們仙官的稱呼,我們魔不興這一套!”
唐鍥的心情看起來頗佳,雖然不是在說甚麼好話,但語氣卻是難得的友好,至少聽着不再像是隨時打算擼起袖子幹一架的陣勢了。
“好的,大人。”
單元枝十分誠懇地一點頭,險些讓唐鍥咬碎了自己的後槽牙。
“……聽好了,我叫唐鍥,不叫大人!你要是再敢這麼喊我,我就拔了你的舌頭!”
單元枝的臉上終於又有了一絲笑意,這一次他的笑看起來竟是要比方纔真誠得多了:
“好,唐公子。”
看到唐鍥的臉色恢復不少,單元枝這才言歸正傳:
“唐公子方纔爲何那樣看着我?”
“我忽然發現你很有趣,跟天上那些個窩囊廢很不一樣。”
大概是被單元枝一語勾起某些回憶,唐鍥的眼神又一次熠熠生光起來,饒有興趣地盯着他道:
“單元枝,你真的是天上來的?”
……
單元枝很是堅決地搖了搖頭,更正道:
“不,我是從地底下來的。”
地底下?
唐鍥微微一愣,旋即目光更亮了:
“你是鬼差?”
“是。”
“難怪你要上玉懷山,原來你早就知道山上有鬼,打算上去勾魂來着?”
唐鍥興致大增,開始繞着單元枝轉起圈子:
“鐵鏈呢?鐵鉤子呢?快快快,借我看看!誒,對了,你一身黑……那白無常他人呢?他沒跟你一塊兒嗎?”
“……”
敢問唐公子,您平日裏看的都是些甚麼亂七八糟的人間話本啊?!
自認爲關於鬼界的那些事情真相,一時半會兒沒法跟唐鍥解釋清楚,單元枝只好略微無奈地苦笑一聲,道:
“謝謝關心,此次只有在下一人獨行,在下也沒有鐵鏈鐵鉤,決意上山亦不是因爲山上鬧鬼。”
“啊?”
唐鍥看起來頗有些失望,但同時又忍不住好奇:
“那你非要上山是想幹嘛?”
“因爲,這客棧裏的掌櫃有問題。”
“原來你看出來了?那你還衝着他笑得那麼慈眉善目的,我還以爲你被他騙得團團轉呢。”
唐鍥撇了撇嘴,想到單元枝居然沒有上當,心裏頭浮光掠影般地閃過一絲失望,旋即就化爲更加濃烈的興致。
自己的眼光果然沒有錯啊,這個鬼差的的確確和那些窩囊廢神仙很不一樣,夠聰明,夠虛僞,夠有手段!
如果單元枝知道,讓唐鍥對他大爲改觀,並且開始想要引爲同道中人的原因是這個,也不曉得會不會當場吐血三升。
不過眼下的單元枝顯然沒心思理會其他。雖然面上始終不動聲色,然而唐鍥的話卻讓他心頭瞬間掀起一陣不小的波瀾。他既然這樣說了,可見他也早就看出來掌櫃的有問題,然而他剛纔卻沒有任何異常的表現,可見僞裝工夫同樣很到家。
這樣的唐鍥,似乎和短短半日之內在自己面前所建立起來的形象大相徑庭啊?究竟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又或者,其實兩個都是假的,都不過是他戴着的一張人皮面具?
單元枝本是個擅長於萬事藏於心底不露人前的性子,然而眼下千思百轉,卻竟然沒能忍住想從他那裏得到一個答案的衝動:
“你是怎麼看出他有問題的?”
“這還用得着看嗎?明擺着的啊!”
唐鍥瞅了一眼單元枝,不曉得是突然間良心發現了還是怎麼着,下意識地停頓片刻,語氣卻自動緩和了不少:
“其實沒甚麼了不起的,我不過是感覺到了那傢伙體內的靈力,知道他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明明是個修真者,卻裝成甚麼都不懂的樣子,還一副奴才相,這要說他沒問題,鬼都不信。”
單元枝登時驚異不已,脫口喊出聲來:
“你能察覺到那人體內有靈力的存在?”
天可憐見,剛纔唐鍥在場的時候,明明他也始終在場的,甚至掌櫃的還一個勁兒往自己身邊靠,他都不曾發現半點兒異常,唐鍥是如何感覺到的?
“嘿,你可真自戀,你是天下第一啊,你感覺不到我就不能感覺到了?這說明本公子比你厲害多了,這是本公子的實力!”
唐鍥臉上寫滿了“不服憋着”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其欠抽程度讓單元枝恍惚間憶起了當年那隻一直衝着他邪魅狂狷,視身上的縛靈扣爲無物的千年老狐狸。
“他的靈力一直壓抑在體內不曾動彈,你竟然也能夠察覺得到,果然厲害。”
“得了吧,你這是誇我還是誇你自己?我本來藏着這事兒,打算找個機會在你面前揭穿,然後再好好嘲笑你一番的,可惜了了。”
好不容易纔找着可以稍微找回點面子的機會,結果眼前這個鬼仙比自己想象的聰明多了。太氣人了!
單元枝莞爾一笑,方纔湧出的三分猜疑立時灰飛煙滅。只是他仍有一事不明,既然唐鍥的靈識如此敏銳,爲何先前對着那隻鬼怪和他單元枝的時候,卻都沒能夠第一時間發現異常呢?”
其實這也是唐鍥自己想不明白的地方。他很瞭解自己的本事,他就是那種一出生不用學,體內積蓄的力量就足以震退魔族中至少八成的人,長大後稍微練上幾門魔族技法,就可以分分鐘稱霸全魔族的天才中的天才。
像他這樣千萬年才能冒出來的一個絕世天才,靈識敏銳簡直已經是最基本的配備,以前還從來沒有哪一個身懷靈力的人可以在他面前隱藏自己的。然而,短短一日之內,那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假老頭,加上眼前這個黑無常,居然一而再地打破他對自己的認知。如果沒有掌櫃的存在,唐鍥簡直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天賦退化了。
話說回來,眼前這傢伙一身黑,那混蛋一身白,這倆不會是在自己跟前演戲,其實他們兩個自個兒就是一對吧?
“……唐公子想多了,方纔在下已經說過,那是在下此行意欲追捕的逃犯,是一位成形不久的鬼怪。”
“原來他只是鬼怪,不是鬼仙嗎?之前他爆發的那一下,身上分明除了鬼氣,還有仙法的存在,我還以爲你是從上邊跑下來抓你們那兒被貶的神仙的……難道又是我失誤了?這怎麼可能?”
“這個倒是沒有。”
爲了不讓唐鍥貿然懷疑人生,單元枝只好繼續不厭其煩:
“那人生前就是修仙之人,死後化爲鬼怪,故而身上既有身後的鬼氣,又有生前的仙氣,並非因爲他是被貶謫的神仙。”
聞言,唐鍥轉頭隔着牆望了一眼屋外玉懷山的方向,這一次真的明白了單元枝意欲上山的緣故所在。
“話說回來,神仙只會被貶職,流放,甚至是賜死,受貶下凡這樣的說法,不過是民間故事傳說而已,不足取信。”
“是這樣?”
唐鍥皺着眉頭,眨巴了兩下眼睛。長長的睫毛隨之輕輕低垂,窗邊投射進來的光線在他兩邊眼皮上覆蓋出小小的陰影,一派認真思索的模樣,真的很像是頭一回知道這件事情,反正單元枝是看不出他有任何作僞的神色。
這個單純的孩子,對人間知之甚少,對仙界也知之甚少,真不曉得從哪兒冒出來的對仙界那麼大的敵視意味。不過他明明討厭仙官,卻又能容忍到此時,連自己只要了一間上房都沒甚麼意見,這一切如此矛盾,在他身上偏偏如此渾然天成,也不知道這位魔界大人物究竟是甚麼神奇的體質。
“的確如此。”
心中的千般腹誹,絲毫不會影響單元枝面上的從容鎮定:
“對了唐公子,你既然能察覺到掌櫃的體內擁有靈力波動,那你想必也能判斷得出來他體內的靈力分屬哪一種吧?”
“這個自然,那傢伙修的是正統仙法,至於是哪家的就不知道了,不過那傢伙既然把店都開到了山腳下,那他基本上跟玉懷山的關係也就沒跑了。”
單元枝對此並無異議。
掌櫃的說山上鬧鬼,擺明了就是要用那種方法來引誘自己二人上山。他恐怕很難有唐鍥的天賦,更加認不出自己和唐鍥的修爲道行,但想必已經看出來自己和唐鍥不是普通人。故意說山上鬧鬼,故意要自己和唐鍥繞道走,那是算準了自己二人會被勾起好奇心,加上藝高人膽大,十有八九會偏向虎山行。
這甚至於是掌櫃的一個陽謀,他不見得沒有想到過自己會看穿他,但他知道自己不會過玉懷山門而不入,尤其是在懷疑山上可能出事的前提下。即令如今自己看出來他有問題,玉懷山自己也不能不去,於他而言,是上當受騙還是將計就計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選不選擇上山那條路。
“呵,照你這麼個分析,那傢伙是找打啊?你等着,我現在就去打他個半身不遂,叫他下輩子都不敢忘了本大爺!”
……這架勢,八成又是不曉得甚麼時候在人間的哪塊地界上跟某位土匪學來的了。
“沒用的。就算你打死他又能如何?難道把他打死了,玉懷山我就不用去了麼?若說逼他招供,你又如何保證他招出來的,就是事實?說到底結果都是一樣,那又何必自尋煩惱?也許他也有他的苦衷,何必爲難他?”
唐鍥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傢伙明明已經越看越順眼,怎地一轉眼就又這麼品行高潔良善可欺了?
“隨便你,反正要抓鬼的是你又不是我,本大爺才懶得多管閒事,尤其是你們仙家的破事兒。”
唐鍥甩了甩手,老大爺似的踱着步子挪到牀邊,原本打算身子一倒腿一身,躺下去歇歇再說,然而身子蹲了半截,一眼瞥見那牀灰不溜秋的被子,這一屁股根本坐不下去。
他重新站直雙腿,伸手一把掀開被褥,瞅了兩眼,又重新抬手扔了回去,再度掃視了一眼這灰塵共蜘蛛網齊飛的天字一號房,無比暴躁地吼出聲來——
“特麼的!老子就真的不能去揍那王八蛋一頓嗎?只踹一腳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