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輞川行第二

  本人心情不佳,好在沿途青山逶迤,峯巒疊嶂,風景甚是曼妙,不覺間火氣已消了不少。

  不多久行至一狹窄黝黯的山洞,暗河流出水來,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塊石板通向洞中,菜豆兒蹦蹦跳跳往裏去。

  我落在後面有點慌,又礙於面子不好意思叫他們等我。

  衛璽突然停下來,從樹叢中找到一根木頭遞給我,我以爲他是叫我當柺杖用,衛璽卻說道:“抓緊木頭跟我走,這暗河的水有毒。”

  我們抓住木頭的兩端在石板上行走,每一步都是跟着他的步伐,向深處走去便看不見任何光亮了,我一個趔趄踩空,差點跌入暗河,一瞬間只覺身體被打橫抱起。

  “衛璽?”

  “是我,別動,快要走出去了。”

  原本心裏窩着氣,怪他怎麼撿這條爛路走,現在被抱着也不好再說甚麼,只靜靜靠在他懷裏,一雙手想都沒想,直接繞住他的脖子。

  衛璽沉吟了下:“你……”

  我心一軟,沒底氣地說道:“噓,別動,快要走出去了,讓我再抱會兒。”

  我靠在他結實的胸膛上,感受到胸腔內的心跳十分平穩有力,氣息有條不紊,若有若無的香味惹得我暈乎乎的,像是夢幻。

  這便是活人的,身體。

  有溫度有呼吸有心跳,不似我這般冷冰冰沒有任何活力,我感受到他灼熱的氣息,閉眼緊緊摟着,一點兒也不想放開。

  此刻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內心是多麼渴望溫暖和生機,我多希望像他一樣活着,和衛璽一起活着。

  衛璽走得極慢,我一直閉眼不曾睜開,過了一會兒,聽見柔柔的聲音響起:“你摟得,也太緊了些。”

  我赫然睜眼,撒手,互相對視了好一會兒,然後我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地、又緊張又喜悅地、假裝開玩笑對衛璽說:“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親你一下?就一下?”

  “不可……”

  接下來的話他只能生生嚥進喉嚨。

  我迅速把臉靠過去,閉着眼睛覆上他的嘴脣,輕輕一貼,一啵,完事!

  衛璽睜大了眼睛十分驚惶,臉紅到耳朵尖,我的身體也顫抖得十分厲害,一種異常的緊張從胸口生出。

  不管了,反正親都親了,反正沈西嶺被那麼多姑娘親過也活得好好的,衛璽只被我親一口又能怎麼樣?

  衛璽面紅耳熱,似不可置信般木然,輕輕地將我放在地上,然後雙手捂着嘴脣,直直地轉過身去,又直直地走遠幾步才停下。

  哈哈哈,我從未見衛璽如此失措過,他一世英名怕是要毀在我手裏,不得不感嘆,做女流氓調戲美男子真是太好玩了!

  調戲!調戲!衛璽!衛璽!

  我在地上坐了許久,衛璽才慢慢轉過身來,羞赧上前,見菜豆兒用兩隻毛茸茸的爪爪擋住眼睛,便問:“是誰教它這樣的?”

  我樂呵呵答:“自然是我啊。”

  有一回我帶菜豆兒去找沈西嶺玩,來時正見他在舞女中穿梭起舞,因爲擔心幼貓不宜便矇住菜豆兒的眼睛,這小東西也真是機靈,竟記住這麼一招。

  我止不住哈哈大笑,與一旁衛璽的寡淡臉形成鮮明對比,我以爲是自己太神經質了,但轉念一想,菜豆兒用爪爪矇眼的樣子的確很可愛很逗樂,倒是衛璽太過淡然顯得違和。

  我正經問他:“衛璽,我幾乎從沒見過你笑,我醜得讓你笑不出來嗎?”

  衛璽呆了一呆:“傻瓜。”

  我又接着問:“你不會笑?那我笑給你看,然後你再給我笑一個。”

  說完我咧嘴一笑,無一絲隨便輕浮,全是投入。

  衛璽極力擠出一個笑容,試探着問:“是這樣嗎?”

  看他笑得十分古怪,我想笑又努力憋着,“哪有你這樣笑的?再笑一個!”

  於是衛璽又勉爲其難擠出一個笑容,小心翼翼問道:“是這樣嗎?”

  我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算了算了,你笑比哭還難看,白瞎了一張漂亮的臉。”

  原本是開玩笑的話,衛璽聽了卻十分低落,半晌才道:“我的生命中,實在沒甚麼值得笑的事,我大概,永遠也不會笑了。”

  他身邊的我雖然很懵逼,但還是緊緊握住他的手,看見他一點一點低落下去,我也只能用這種方式讓他振作起來,不知他過去發生了甚麼,悲觀如斯,竟然對未來一點信心都沒有。

  衛璽察覺到我的擔憂了,柔聲對我道:“你抬頭,看看外面。”

  漆黑的洞外是仙境一般的地方,奇花野藤遍佈幽谷,瀑布溪流隨處可見,遠處巖壁上鋪滿了翠綠的藤蔓。

  我們行走在谷中,斑斕的小花構成了五彩花海,蜂蝶點綴其間,清澈的流水環繞花海,在盡頭匯成巨大的水潭,靜聽似有瀑布之聲。

  我忍不住嘖嘖讚歎:“這裏的風景真是好看。”

  衛璽眼含笑意看我道:“你喜歡就好,這山谷名叫輞川。”

  在梁州我曾聽西嶺兄說起過,衛有仙地,因輞河水流潺湲,波紋旋轉如輞,故名輞川。輞川幽谷,別有洞天。

  沈西嶺說這話的時候神情頗有些落寞,手裏端着一杯據說是花大價錢從倒爺那淘來的輞川特釀酒,搖頭晃腦嘟囔了一陣,抿了一小口酒,然後繼續落寞道:“我沈某人家財萬貫放浪形骸,臨了卻只能喝這兌水的輞川酒,哀呼哉!再抿一口!”

  聽聞輞川穀是避世仙地,山脈河川時時變幻,外人從未踏足,所以西嶺兄淘來的輞川酒多半是假貨。

  果然,他抿了三口後便呸道:“把賣我假酒的人扔到豬圈裏滾三天,丫的,以爲用梁州老窖和南鳳酒摻點米酒水我就喝不出來啦,滾三天滾三天!”

  我當時正在喫綠豆麪條,咬斷一口麪條問:“這你都能喝出來?”

  沈西嶺雲淡風輕,一臉不屑道:“想我沈某人也是正經紈絝子弟一個,喫的喝的玩的樣樣在行,哪家小娘子會唱甚麼曲兒,哪家酒甚麼味道,哪家春宮妙不可言,哪個詩人愛寫情詩,寫甚麼情詩,簡直是小事一樁。我沈某人,平生唯有兩大遺憾,一是未娶凝云爲妻,二是未進輞川幽谷,若此二心願達成,就是天塌下來也心甘。”

  阿彌陀佛,誠然天不會塌下來,他那兩個心願估摸着也達不成。

  要是回頭告訴沈西嶺,今日我在他夢寐以求的輞川穀中散步,人家該是多麼豔羨,心裏怕像有菜豆兒的小貓爪在抓啊撓,怎麼不帶他去晃一晃啊,哪怕只喝幾杯正宗輞川酒也好啊。

  我們走過仙境似的花海,聽見水流聲越來越大,恰逢黃昏時分紅日西沉。

  站在山崖上,遠遠看見夕陽下的瀑布像是燃燒着的金色火焰,透出迷人又炙熱的光彩。

  菜豆兒興奮地跑來跑去,雙眼圓溜溜地睜着,尾巴高高上揚。

  衛璽說,這瀑布是輞川穀內最大的瀑布,河水來自地下暗河,水質清冽甘甜,尤其適合釀酒。

  迎面走來幾個身着素衫、容貌甚偉的中年男人,面帶微笑向衛璽作揖,恭恭敬敬道了聲:“谷主,迎接來遲了。”

  衛璽淡淡擺手道:“無妨,原是我自作主張走小道,想帶客人看看輞川景觀。”

  中年男人們齊刷刷向我作了揖,道:“不知貴客到來,有失遠迎。”

  我受寵若驚,幹呵呵兩聲,“無妨無妨,我跟你們谷主一起來的。”

  原來衛璽是輞川穀谷主,世人只知他善撫琴,行蹤不定,沒想到竟是避世仙地的老大,怪不得蘿笙說他萬貫家財算不上窮人。

  現在看來,不僅不是窮人,簡直是仙人了。

  菜豆兒在一旁發呆,見人只向我和衛璽作揖,鬍子翹起喵嗚一聲,估計心裏十分不爽,神氣地走到他們面前,高高地喵嗚一聲。

  一中年男人見狀立即道:“未向小友作揖,多有得罪。”

  菜豆兒聽罷十分受用,這才輕輕喵嗚一聲,尾巴一掃,跳到我身後。

  我尷尬地咳了咳,“它覺得自己特別帥,想給你們展示下通身氣派,你們覺得帥不帥?”

  衆人極配合地笑笑,然後異口同聲稱讚道:“帥,真帥,簡直帥呆了!”

  一行人七彎八拐走進竹林裏,只覺竹林鬱郁蒼蒼重重疊疊,十分清幽雅緻,再七彎八拐走出竹林,迎面便是一棟巨大的別苑,匾上雲:輞川別墅。

  這別墅雕樑畫棟古香古色,美則美矣,就是有一點很奇怪,裏面一個活物都沒有,丫鬟、侍衛,蹦噠的小鳥小兔子都見不着,明明雄偉壯麗美輪美奐的別墅,顯得死氣沉沉,十分悽清單調。

  衛璽叫其他人退下,只單獨帶我和菜豆兒拐進去,指着一間院落說:“你們就住在這吧,還算寬敞,菜豆兒應該不會感到擁擠。”

  我掃了一眼,這院落足足有十六間房,寬敞的確是寬敞,只不過一個人一隻貓守着十六間房,好像太寬敞了些。

  我撫了額上一把汗,問:“你家好像沒有其他人,這麼住着是不是有點孤單?”

  衛璽無奈道:“我素來一個人,習慣了。”

  我吃了一驚,“你一個人住在這房堆裏,晚上不怕黑嗎?”

  衛璽抬頭看了我一眼,神情頗有些複雜,半晌纔開口道:“黑倒沒甚麼。”

  “莫不是你爹孃怕賊人害你,專門找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讓你住,真是造孽,不過現在好了,有我和菜豆兒陪你喫飯說話,就是不知你的房間離這兒有多遠,找你說話要走多久。”

  衛璽似有一抹欲言又止,我期待他開口講話,等了半天卻只聽到他說:“早點歇息,晚飯待會兒叫你。”

  一語落下,只留給我個蕭索背影,踽踽獨行。

  我忍不住在心裏感嘆:這谷主當得也太隨意了,走哪兒都沒個侍從侍女壯大氣勢,即便是住在偌大的輞川別墅,一人獨來獨往和住冷宮有甚麼區別。

  由此終於知道他從不笑的緣故,哪有常年住冷宮還笑得出來的,衛璽這是造了甚麼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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