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輞川行第一

  衛璽一把抱起菜豆兒,我做手勢叫他一定把菜豆兒抱緊咯,可誰知衛璽一眨眼便撒手,還叫菜豆兒撓人。

  一聲聲S豬般的鬼嚎震天響,菜豆兒怒氣衝衝,把壞男人渾身上下撓了個遍,其他幾人跑到邊上湊熱鬧,嘴裏叨叨着:

  “三哥,你才叫那香蘭閣的小娘子打了,如今又跑出個小娘子,模樣是極好的,就是她的貓兒兇悍些,三哥你倒挺有女人緣。”

  說完這幾人便頭也不回地溜掉。

  我見他臉上也沒幾處好皮了,趕緊叫菜豆兒停下,佯裝嗔罵:“菜豆兒你也太不小心了,人家可是要留着臉見香蘭閣小娘子的,快走罷。”

  那人哇哇亂叫。

  臨了菜豆兒還叼走那桌上的豬肘子,拐過一條街我們才停下來,菜豆兒開始大喫特喫。

  我怪衛璽:“剛纔叫你把菜豆兒好好抱緊,你怎麼還撒手讓它咬人呢。”

  衛璽雲淡風輕道:“你那意思不是讓菜豆咬他嗎?還狠狠咬?”

  我蹙了蹙眉,自以爲不落痕跡地瞪了他一眼:“要是叫人看見菜豆兒變成巨大的神獸模樣,以後就沒安生日子過了。

  再說那人不就是逛窯子嗎,哪個男人肚子裏不喜新厭舊,花花腸子一大把,逛就逛唄,他妻兒都無可奈何,我還能怎麼樣?全天下的男人,總不能見一個打一個。”

  衛璽搖了搖頭,壓低聲音道:“全天下的男人,不見得都是這樣的。”

  我一臉不屑:“成親後就是這樣了,昔日黃花花變成老母豬,看都不會多看一眼。”說着還低頭問菜豆兒,“菜豆兒你說是吧。”

  菜豆兒呼嚕一聲,點點頭繼續啃肘子。

  衛璽突然走近,壓低聲音問道:“辛阿姑娘,難道你就不曾想過嫁人生子,過平凡人的生活?”

  我搖搖頭:“沒想過,沒興趣。”

  衛璽頓了頓,似心裏掙扎過一番,鼓起勇氣問:“那如果,想娶你的人是我呢?”

  我從未跳過的心臟突然一動,這讓我十分困頓,不知這種心動和世人常說的心動是不是一回事,但我終究是第一次有心動的感覺,這具枯朽的身體似乎有了些生命力。

  我細細想了想,他大概也只是問問我對成親的想法,並不是正兒八經對我表心意,如此,我便要嬉笑一番:“不是吧,我這個人,既能喫又黃暴,還帶着一隻巨能喫的小畜生,娶了我,搞不好既弄壞你的腎又喫空你的糧啊。公子風流倜儻舉世無雙,你可千萬別想不開!”

  衛璽愕然,我攏了攏衣袖繼續說道:“我的確對你有好感,長得好琴撫得也妙,但你也不能這樣說啊,就算是說假話我也會在意,我也會胡思亂想,所以……”

  “我惶惶半生被前世記憶所累,只記得深深愛過一個人,卻不知愛的究竟是誰。你方纔說的話,彷彿穿越時間的靈犀相通,或許我一直愛的人,就是辛阿姑娘——你。”

  衛璽雙眼灼灼,我不明所以,想了半天不知道是哪句話合他心意,於是我趕緊轉移話題:

  “你之前爲何要去香蘭閣彈琴?我可知道香蘭閣是甚麼地方,你跑到那裏浪莫不是撫了琴,順便看看人家姑娘?”

  衛璽茫然搖搖頭,“我也不知自己爲何要去香蘭閣彈琴,隨便走就走到那裏去了。”

  我付之一笑:“扯謊,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衛璽轉而欣慰道:“但終歸,我在那兒遇見了你。”

  我臉上的笑登時僵住。

  在青樓見到我,他竟這般欣慰。我還有甚麼話可說呢,他對愛的人要求也太低了些。

  “菜豆兒,喫飽了我們就走。”

  衛璽住在梁州城外七十里處,出城時我特意選擇從香蘭閣門前經過。

  雖是繞了個大彎,但好在衛璽和菜豆兒都沒發表甚麼意見,途中還給菜豆兒順了兩隻燒雞。

  小貓兒雙眼圓睜,鬍鬚上揚,呼嚕一聲表示十分受用,不多時就吞下兩隻燒雞。

  行至香蘭閣,見一羣人圍着在側門嘰嘰喳喳議論紛紛,其中一個背影像是溫莊。

  我擠進去,看見西嶺兄身着藍色華衣站着,面前是一位跪着的女子,哭得梨花帶雨,旁邊還有一個胖胖黑黑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

  衛璽在旁邊,我悄悄道:“那位藍衣公子我很熟,美麗女子碰上他定有故事,且讓我們瞧瞧。”

  衛璽神色鬱郁:“你怎地,淨對這些男女之事感興趣?”

  我趕緊解釋道:“怎能啊,我不僅對男女之事感興趣,還對男男之事感興趣。你說兩個男人之間能不能暗生情愫,就像那種比兄弟情義還近一點點的關係。”

  衛璽無奈嘆了一聲氣,把頭轉向一邊不言語,我便高高興興地繼續瞧了。

  那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把臉一碼,道:“公子是富貴人家我們也知道,不比我們這些低賤的人,自然不知低賤的人也有低賤的生活法子,她既是被我買來的,如何不能被我賣去?”

  那女子跪在地上滿臉淚痕,衣服上盡是血漬。這太平盛世法治嚴明,唯獨逼良爲娼是誰也管不着的。

  沈西嶺面不改色依然含笑,緩緩道:“既然這樣,不如我將她買去,你的錢我一分不少。溫莊,取三十兩銀子。”

  女子在地上連磕幾個響頭,感謝公子救命之恩,中年男人卻手一抬,“慢,先前說的三十兩銀子只是預付金,若要將人帶走還需另付二十兩。”

  溫莊劍一抬,厲聲道:“你逼良爲娼,還敢跟公子漫天要價?”

  中年男人托起女子下巴往上一抬,抽動着橫肉道:“都說公子偏愛奇珍異寶華服美人,公子且看看這姑娘面容,難道不值五十兩?

  若公子嫌我這價高了,不買就是,小的即刻把她賣給香蘭閣媽媽,梳洗打扮一番,今晚就可以接客。”

  看那女子面容果真不俗,眉目生秋,驚豔霎時,細看起來倒與那凝雲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不過這女子衣衫襤褸灰頭土臉落魄了些,卻依然掩不了那份超凡脫俗的氣質。

  沈西嶺見那女子雙眼含淚,心下頓生憐意,揮手冷冷道:“溫莊,三十兩銀子,再加六斛珍珠給他。”

  中年男人聽後立即笑得合不攏嘴,連聲道謝,誇公子慧眼識珠,撿了個寶貝回去,女子也感恩戴德磕了幾個響頭。

  待那人走後,沈西嶺親自爲那女子解開手上的繩子,柔聲問道:“姑娘的名字是……”

  女子帶着哭腔答:“無名。”

  沈西嶺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道:“綠鬢紅顏,敷玉無雙。從此以後,你就叫綠敷吧。”

  我滿意地笑笑,悄悄對衛璽說:“我掐指一算,算出那六斛珍珠原本是要送給香蘭閣凝雲的,西嶺兄竟然捨得拿珠子來贖人,嘖嘖。”

  衛璽聽了,臉上竟無半分八卦的洋洋神色,只道了句:“我們走吧。”

  我跟在他身後一直感嘆,這人可真是無趣,一則恬淡少語問不出個所以然,二來喜形不於色看不出內心波瀾,唯一有趣的便是逗逗他,和天鬥其樂無窮,和衛璽逗也是其樂無窮。

  馬車行至山林,前方分出兩條路,一條是寬闊大道,另一條是石階鋪就的小道,我猜馬車停下的意思是讓我們下車走小路。

  蘿笙曾說衛璽家財萬貫富甲一方,如今看這架勢似乎住得特別偏遠,專揀深山老林子裏鑽。

  我想了想,有些人雖同爲有錢人,但品味卻大大的不同。

  有人愛熱鬧,譬如西嶺兄那樣雅痞的有錢人就住亭臺樓閣着華服,而有些人生來與衆不同,即便有錢也不願扎人堆裏鬧,偏挑那些鳥不拉屎荒無人煙的地方住,如此顯得清靜雅緻十分有品,衛璽便屬於這斯文一類。

  剛下馬車便有一股熱浪襲來,五月天頗有些熱,衛璽吩咐馬車師傅走大路回去,轉而對我說:“我們走小路罷,想帶你看看風景。”

  我極力擠出微笑哦了一聲,腿卻一步不抬,心裏正盤算着如何叫菜豆兒耍賴不走,坐馬車回去。

  這時衛璽取出一隻燒雞問菜豆兒:“想喫嗎?”

  菜豆兒雙眼圓睜,極專注地盯着燒雞,“喵——”

  “那我們走路可好?”

  “喵——”

  菜豆兒極歡快地叫喚,屁顛屁顛跟去,一點兒傲骨都沒有,全然辜負我平日裏的言傳身教以身作則。

  一人一貓在前面大步走,我蔫蔫地跟在後面瞎晃盪,正在哀怨憤慨之時,衛璽突然停下步子等我走近,然後遞給我一個串兒,上面是用竹籤串起的好多紅果果。

  “這啥果子模樣怪俊?”

  “這串兒叫糖葫蘆,可以喫的。”

  衛璽還算有良心,沒把喫的全給了菜豆兒,我一下喜逐顏開,歡天喜地地啃起糖葫蘆。

  待我喫得還剩一個,衛璽突然想起了甚麼,轉過身來問我:“怎麼沒聽見你吐籽的聲音?”

  我一驚:“那硬硬的籽兒要吐出來?”

  “哦,原來你沒喫過糖葫蘆,剛纔我忘了告訴你,山楂籽一定要吐出來。”

  我嚇一跳:“啊,你不早說,我全喫下去了,吞了會怎樣啊?”

  衛璽神情嚴肅,面帶憂色,“吞下去的山楂籽,會從你肚子里長出山楂樹。”

  手裏的糖葫蘆被我趕緊扔在地上,哐噹一聲,紅色的糖衣碎成幾片,我開始憤憤:

  “我就想呢,你把燒雞全給菜豆兒,給我這麼個竹籤串喫,還不提前告訴我山楂籽不能吞,現在好了吧,我要死了,你害慘我了。”

  衛璽聽我一通叨叨愣住了,好不容易纔緩緩開口:“你要是死了,我就來陪你。”

  我擺擺手:“不用你陪我,我還想多活些日子,我要好好活你也要好好活,等肚子里長出樹來,砍了便是。”

  衛璽頓了頓,小聲問:“味道怎麼樣,好喫嗎?”

  我沒有味覺,好不好喫根本嘗不出來,想着還是得給他臺階下,努力在腦子裏搜刮一圈,拼命回憶平時人們對味道的描述,配合着答:“這串兒簡直太好吃了,怎麼說呢,又香又辣又甜,不能再具體了,反正挺好喫。”

  衛璽帶着隱忍的笑意聽完,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小路林廕庇日並不遙遠,你可還能堅持?我只想帶你看看輞川穀,風景甚是曼妙,你若見了必終生難忘。”

  起初我有些竊喜,因爲衛璽看我的眼神十分溫柔,眼眸中彷彿帶着溫潤的笑意。

  但我忽然意識到,他連看菜豆兒的眼神也很溫柔,似乎比看我更溫柔,他甚至不知道我和菜豆兒一樣愛喫烤雞,可他卻只給菜豆兒喫不給我喫……

  我心生鬱結,在這種不道德的憤懣中也只能一聲不吭。

  誠然我不如菜豆兒可愛,也不像它會變身會打架會吹鬍子,但一整隻烤雞連個雞翅膀都不分我,着實讓我想不開。

  到底要不要爭取最後的雞脖子,我的傲骨似乎正在一點點癱瘓,猶豫片刻,菜豆兒已經把最後的雞脖子喫完。

  “還搞個屁!”

  我一巴掌糊在自己後腦勺上。

  衛璽聽見一聲響,回頭奇道:“辛阿,你何苦來打自己?”

  “我願意!”

  於是我又糊了自己一巴掌。

  “還搞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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