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遠征·薔薇

  夜。

  底比斯的宵禁仍然沒有解除,不過隨着諸多外邦使團的駐入,有些地方倒開始熱鬧起來。尤其是這裏特產的麥芽酒,誰都不會忘記來嘗一嘗。

  這也導致,某些酒館,直至深夜還在營業。

  其中以外地人居多。

  而且,都是來爲北安王弔唁的各國政客。

  值此北安王隕落的喪期,衆人談論最多的話題就是誰將繼承王國。實際上,這就是各國政客們不遠千里趕到底比斯的另一個原因。北翡翠王國在北流域的地位舉足輕重,而誰繼承了王國,將影響冰河流域將來的局勢走向。

  聯盟駐底比斯的大使館裏,也亮着燈。

  與外面不同的是,這裏是聯盟官員專屬的駐地,沒有各國政客之間的爭論,所以並不吵鬧,顯得有序得多。其中一個,穿着寬鬆的睡衣,魁梧的身材顯露無疑,甚至還能看見許多戰傷。這昭示着,他很有可能是聯盟中某位威名顯赫的將軍。此時,他品嚐着美味的麥芽酒,和同僚們進行睡前的閒聊。

  “聽到了嗎?外面那些人在討論王國的繼承者。”他說。

  “不是有消息了嗎?說是他們的公主,那傢伙的女兒。”另一個說。這一位看上去儒雅得多,應該是一名政客,從他口裏的蔑稱來看,不像是居住在底比斯的外交官,而是南方來的。“叫甚麼來着?我記得她小時候還在王城待了一段時間,與大公子一起玩耍過……哦對了,薔薇。”他補充說。

  “薔薇是薩拉名字吧?我記得她的母親是薩拉人。”第三個人說。

  “嘿嘿。”

  之前那個魁梧將軍笑了笑,但看起來十分的不懷好意,“她祖父是我們陽族人,祖母是忒瑞斯人,母親又有薩拉人的血統,她可是個十足的……”

  “注意言辭!這裏是底比斯。”

  政客急忙瞪了一眼,將對方即將脫口而出的那個貶義詞堵回去。

  將軍聳了聳肩。

  “從王國如今的局勢來看,薔薇公主繼任王位,是他們最好的選擇。王國沒有王儲法,不管甚麼人繼位,都將缺乏律法的支持。而且,王國內部黨派林立,一旦彼此之間失衡,這個國家就會迅速土崩瓦解。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這個既沒有權力又沒有聲望的公主來繼位,才能,繼續保持這種平衡。”

  “不愧是大教堂的教務長,有見地!”那第三個稍稍拍起了馬屁。

  “那豈不是傀儡?”將軍問。

  “那,就得看這個薔薇公主有沒有能耐了。”

  “能有甚麼能耐!一個十六歲的姑娘,論威望比不過忒瑞斯,論實力遠不及北邊那個蠻王,論權謀,她更不可能玩得過有北平原三十二族支持的萊恩。我看吶,薔薇不過是他們開戰前的一個緩衝,王國沒了那傢伙,該結束了!”

  “哼。也不一定。”

  那個被稱爲教務長的人哼笑了一聲,笑聲透着些不明的含義。

  這時,門被推開,三個人的目光一起集中過去。

  進門來的,正是不遠千里從阿姆科多趕來的公子丹。公子丹看着有些焦急,與這邊三個極其悠閒的傢伙不同,到了這麼深的夜裏,還是一身正裝。

  三人起身,行了禮。

  “哎呀算了算了!”公子丹連連擺手,顯得很不耐煩。他問:“我讓底比斯大使替我去王國的內務署請求進宮,怎麼到了現在,他還不回來?”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然後魁梧將軍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公子,我覺得,這種時候,您是進不了王國的王宮的。”教務長年紀大些,與其他兩個相比,稍微沒有那麼害怕觸怒公子丹。他眼珠轉了轉,不知想出甚麼主意,說:“不過您可以去拜訪一下忒瑞斯,她也許會爲您想辦法。”

  “忒瑞斯?”公子丹問。

  “蒂娜·忒瑞斯。她是王國最高行政官,說話會管用的。”

  “好,我現在就去。”

  公子丹想也不想,取出掛在牆上那把彰顯身份的配劍,徑直兩步就出了門。見狀,之前在這閒聊的那第三個人,也急忙一邊穿上鎧甲一邊匆匆地跟了上去,看起來他應該是公子丹的貼身護衛。很快,屋裏就只剩下兩個人。

  那盞油燈,已經快要燃盡了。

  屋裏的光線,一時顯得有些昏暗。

  “教務長。”

  魁梧將軍往門口瞥了一眼,嘆口氣,似乎對公子丹執着於王國的事務、或者說執着於那個身負三族血統的異國公主,很不滿。他說:“您覺得,公子是不是不應該對那個薔薇這麼關心?我就說,當初不應該讓他們倆認識的。”

  “是嗎?”教務長反問了一句,然後說,“王國與我聯盟友誼長存,王上當年那樣安排,自然有他的考慮。而且,他們,不都是將來的王嗎?”

  “可是……”

  “你這種民族主義的看法,早該摒棄了。”

  “唉!”

  “風將軍。”忽而,教務長看向這名將軍,眼神中透出幾分深邃。他壓低聲音,問:“王上派你護送公子出使底比斯,沒有給你別的任務?”

  “沒有啊。”將軍沒有反應過來。

  “那也許就真的沒有。”

  “甚麼意思?”

  “我剛纔說,薔薇是作爲王國各黨派暫時用來維持平衡的傀儡,你也認爲她並不具備統治王國的能力。那麼,假如,她,得到了聯盟的支持呢?”

  “你是說,由我們來控制這個……”

  “我覺得,你有必要集結你駐紮在布萊恩的軍隊。”

  “……”

  魁梧將軍深吸了一口氣,沒再說。

  ……

  王宮。

  北安王喪期開始,宮中的內侍們就不眠不休,依照傳統侍奉先王最後的七天七夜。當然,傳統歸傳統,七天的不眠不休,對任何人來說無疑都是一種煎熬。所以,趁着夜深人靜,不少人開始昏昏欲睡,儘可能恢復一些體力。

  他們或站着或跪着,儘管有些難受,但總比苦撐一整夜的好。

  王殿門口的一個衛兵,也是這樣倚着手裏的長戟,脖子上懸着的腦袋左一晃右一晃,突然,身體一個失衡撞在了牆上。他猛一個激靈,然後迅速站直身體,所幸,並沒有人會注意他。他的身後,殿內的燭光照射出來。

  衛兵回頭往殿內看了一眼,確認無虞後,又繼續倚着長戟昏昏欲睡。

  兩盞燭光,淒冷無比。

  外面那些政客口中的“傀儡”,此時正跪立着,一動不動。

  入秋之後的夜晚已經開始涼起來了,薔薇公主獨自守候在北安王的靈柩前,因爲在室內,所以只簡單披了縞素,但又因爲殿門敞開着,夜裏的涼氣因此侵襲進來,讓她顯得很單薄,看上去有些瑟瑟發抖。當然,她沒有顫抖,依然和從前一樣,保持一個姿勢從始至終都沒有動過,似乎,就像凝固了。

  薔薇的頭埋得很低,看起來,和外面那些早已熬不住的傢伙一樣。

  她才十六歲,這麼多個夜晚,應該早就撐不下去了。

  然而,如果有人能匍匐到地上、並且來到公主身前抬頭看的話,就能看到絕不是他們認爲的那樣。或許因爲融合了薩拉人的血統,薔薇並沒有像北安王、以及所有忒瑞斯人一樣藍色的眼眸,她是黑色的,而且比每一個擁有黑眼珠的人都要黑。也因爲這樣,此時此刻,她的眼神顯得更加深邃,更加犀利。

  彷彿,能看穿世間的一切。

  只可惜,到今天爲止,還沒有人看到過薔薇這樣的眼神。

  “公主。”

  過了不久,內侍長徑直從殿外快步走進,最後來到薔薇身前。他跪下身去,因爲公主已經成爲王位繼承者而顯得更加卑躬,胸膛幾乎貼到了地面。

  “已經安排好了。”他說。

  公主沒有回答。

  內侍長忍不住稍稍抬頭,但他發現公主已經站起來了。

  薔薇的腿有些痠麻,用了好久才真正站穩,似乎只有在這樣的深夜,她才能像外面那些趁機偷懶打瞌睡的侍者一樣,真正的做她自己。

  很快,薔薇聽到內侍長又開始嘮叨。

  “公主,既然忒瑞斯已經擁護您繼承王位,而蠻王和萊恩也先後向您宣誓效忠,您爲甚麼還要……”內侍長並不理解薔薇公主的做法。

  “我只是做一個女兒應該做的。”

  薔薇回道。

  “……不過。阿翁你是在我出生之前就負責父親衣食起居的,於王國,你是內侍長;但於我們這個家庭而言,你是父親和我的管家。”薔薇忽然說起一些別的話題,聽起來思維有些跳躍,“希望你繼續辛苦,做好……份內的事。”

  薔薇在“份內”兩個字上加重了音。

  “……”

  內侍長感受到自己正在被一股焦灼的目光審視,讓他有些恐懼得更加匍匐在地。他知道,這些天來,他有些逾越禁忌了。而這,是公主對他的警示。

  ……也是,未來的王對他的警示。

  薔薇沒有再管這個犯了一些小錯誤的老僕,她抬起頭,離開了大殿。

  但不是從正門離開的。

  ……

  防務署。

  底比斯的防務署是地方級軍事機構,雖比不上一些中樞機構的戒備森嚴,但也是底比斯城中鮮有人氣的地方。這裏最多的,就是軍營,而除了軍營之外,還有一座監獄。議會中,曾無數次有人提議拆除這座監獄,因爲他們認爲執掌軍權的人不應該再有司法的政治權力,不過可惜,至今都沒有通過提案。

  於是,這裏就成了“某些人”越權司法的地方。

  ……他們認爲忒瑞斯權力的膨脹,很大一部分就源自於這裏。

  深夜,這座監獄仍舊處於月下的陰影之中。

  “吱呀!”

  一座監牢的門被緩緩拉開,讓本就睡得不是很熟的索圖身軀震了一下。他是萊恩的外甥,耳濡目染,也在萊恩黨派的人口中,聽過一些關於忒瑞斯的恐怖手段,儘管他始終認爲那是添油加醋,但等真正經歷時,仍不免忐忑不安。

  索圖在這裏已經被關押近十天了。

  這麼多天裏,他並沒有受到任何虐待,也沒有任何一個人來審問他。但這讓他更感煎熬,就好像屠宰場裏待宰的牲畜一樣,艱難地等待自己的命運。

  “有人要見你。”

  門外獄卒冷冰冰地說,沒給索圖好臉色,說完就退了出去。

  索圖咬了咬自己的下脣,表情很痛苦。他知道對方這份憎惡的來源,因爲北安王遇刺事件,他擔有主要責任,勉強一點說,就是他害了人人敬仰的王上。可是誰又知道,當時,他有多想擋在王上的身前,代替王上中那支暗箭?

  索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並不是想推脫責任,而是,他早就想隨北安王而去了。

  索圖抬起頭,看到一個很嬌小的女孩,跟他妹妹一樣的年紀。他是近衛軍的統領,可以自由出入王宮,所以有些印象,這個女孩是公主身邊的侍女。

  “索圖中尉。”侍女喚了一聲,倒沒有和剛纔獄卒那樣的表情。

  “是公主讓你來的?”索圖迅速爬起來。

  侍女沒說話。

  索圖低下頭,他熟知王宮禮儀,知道眼前雖是侍女但代表的是公主殿下,所以不敢有任何輕視。只不過,始終聽不到對方開口,索圖才終於忍不住稍稍抬起一點目光。恰在此時,他看到,一個披着斗篷的人隨之進了牢房。

  索圖感覺有些熟悉,但光線太暗,不好辨認。

  直到侍女向進來的人行了禮之後,那人緩緩摘下斗篷,身裹的黑幔之上,露出了烏黑的秀髮和白皙的臉頰,青春靚麗,卻透着說不完的悽苦。

  是薔薇。

  “公主殿下!”索圖猛然再次低下頭。

  公主並沒有說話。

  “索圖失職,致使王上遇刺,請公主降罪。”索圖深埋着頭顱,倒沒有乞饒的意思,而是真切地懇求懲罰。他的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

  公主依然沒說話。

  薔薇看着眼前的索圖,要算起來,對方的年紀也比她大不了太多。她記得,這個優秀的年輕小夥子,就是她的父親親自提拔起來的,二十歲的時候就執掌了戍衛王城的近衛軍。甚至,他還得到過她來自於少女心的崇拜。

  “索圖。”很久,公主緩緩開了口,“我記得,父王把你帶進宮的時候,我才十歲,那時你也剛剛完成成人禮吧?父王閒暇時,總是督促你練劍,偶爾還讓我跟着你練,但我怕喫苦,一直練不好。後來,父王讓你掌了近衛軍,我就沒怎麼見過你了。有一次,父王說等忒瑞斯公爵老了,就該派你去西邊了。”

  “?”

  索圖不明白公主話中的意思,但還不敢抬起頭來。

  “你知道父王這句話的意思嗎?”公主問。

  索圖不知道。

  公主繼續說:“忒瑞斯公爵是跟隨父王時間最久的人,是得力的助手也是親人。等她老了,父王也該老了。那時,你在西面,而在王宮裏的,又是誰呢?”

  “……”

  索圖微微一怔。

  這時,公主淡淡地笑了起來,卻是這麼多天裏,她唯一露出的一次笑容。“父王認爲你是值得託付的人,所以,我不會懷疑你的忠心。”

  索圖的額頭再次重重地磕在地上,彷彿有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父王遇刺的事,與你無關。你起來吧。”

  “謝公主。”

  索圖隱隱啜泣了幾聲,才終於從地上爬起。

  夜已經很深。

  防務署的這座監獄中,很靜,獄卒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在公主的勒令下退守到門外,而侍女也到了外面恭候。獄中,只剩薔薇公主和索圖兩個人,隱有些談話的聲音,以及燈架上的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不住發出嗤嗤的聲響。

  很久。

  西邊的天穹,月亮越過了最高的那支樹梢。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字號變小 字號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