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遠征·薔薇

  這是北安王最後與親人相處的第七天。

  王宮中。

  北安王的靈柩上灑滿了紫羅花,因爲摘下很久的原因,已經開始枯萎,彷彿再沒有曾經的光彩。從宣佈北安王隕落開始,王的遺體就已經裝殮進了這具幽藍色的玉槨中,誰都無法再看到王的容顏。不過,也誰都無法忘記。

  忒瑞斯永遠忘不了。

  曾經,她跟隨他帶着大軍浩浩蕩蕩地開出格羅瑞爾;曾經,她和他在黑暗的戰壕裏分喫一杯羹;曾經,她在身臨絕境時,看到他像救世主一樣的出現。

  他們,一起背棄過去的誓言,又一起譜寫新的詩篇。

  這些全部,都好像昨天的事。

  一轉眼,昨天也過去了。

  忒瑞斯回憶了很多,等到醒過來時,看到的仍是那冷冰冰的靈柩,還有冰冷的燭光。這是最後一天,等下一次朝陽升起,她連這具靈柩都無法再見到。

  “薔薇。”

  忒瑞斯移開她的目光,落到另一邊。

  薔薇公主一如既往地跪立在靈柩旁,嬌小的身軀,在這諾大的殿中彷彿看不到她的身影。忒瑞斯記得,這個女孩剛剛過完十六歲的生日,在任何人眼裏,都還僅僅只是一個小女孩;但忒瑞斯又記得,這個女孩出生在戰亂的年代,她所經歷的磨難幾乎和王國一樣多,算起來,她跟隨她的父親走過所有的路。

  她不會讓任何人失望。

  “明天就是你的繼任儀式了,你需要準備一篇演講稿。”忒瑞斯說,“王國需要的不是一個僅僅戴着王冠的傢伙,而是需要一位,真正的王。”

  薔薇抬起頭來。

  “……迫切需要。”忒瑞斯補充說。

  “公爵,我想,先找到刺S父親的兇手。”

  薔薇略顯微弱的話音傳來,聽上去,像是在懇求,像是一種卑微的祈願。

  忒瑞斯注視着薔薇。

  薔薇站起來,從她的衣兜裏摸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根很常見的胸針,但又像是一個徽記,上面刻着很奇怪的圖案,至少,在底比斯城中從未出現過。薔薇將它展示在忒瑞斯的面前,她說:“這是在父親遇害的現場發現的,但我從未見過。我認爲它與刺S父親的兇手有關,所以想問,公爵見過這種圖案嗎?”

  忒瑞斯盯着那個徽記。

  她的思緒似乎一下又飛了很遠,飛到那段紛亂的時光。

  那是瓦德加宗教的徽記,但自從那些狂熱分子被驅逐以後,王國已經看不到這種圖案了。忒瑞斯不知道薔薇從是哪裏得到這個東西的,但她明白薔薇在想甚麼。那也是她的想法,可是,爲了北安王的遺願,她必須不能那麼想。

  “沒見過。”忒瑞斯隨即說。

  薔薇有些遺憾。

  忒瑞斯正了正色,深吸一口氣,又說:“薔薇,現在時局不穩,需要的是迅速穩定人心,所以你的繼任儀式纔是重中之重,你明白嗎?王的隕落,包括我任何人都很感到痛心,但更重要的是好好守護他留下的王國,不是嗎?”

  薔薇似乎想爭辯甚麼,但最後還是低下了頭。

  “晚上我會讓人把你的王冠和冕服送來,你好好準備。”

  忒瑞斯說完這一句,轉個身,走出了王殿。

  那扇門被關上。

  殿內,忽然又變得昏暗起來。只有那盞燭光,搖搖曳曳,搖搖曳曳……

  薔薇抬起了頭。

  似乎只有在沒人的時候,她才能這樣昂首挺胸,這樣不用再懼怕甚麼。薔薇理解忒瑞斯的想法,可是正如她之前所說,她應該做一個女兒該做的事。

  “桑兒。”

  薔薇忽然喊出一個名字。

  ……

  夜。

  底比斯城中,有一座圖書館。

  與南方的大教堂比起來略顯遜色了一些,但這已經算是北方最繁榮的文化中心,它在一片廢墟中建立起來,見證了王國從新生到巍然屹立的過程。

  此時夜已深,皎白的月光下,看不到別的任何色彩。

  但在圖書館中的某個角落,卻意外地亮着燈。是那種很普通的油燈,光照有限,僅能照亮書架的一角,如果眼神夠好的話,勉強能看清書上的字。

  這很反常。

  因爲通常圖書館在太陽落山前就會關門。

  昏暗中,薔薇盯着一本厚厚的書籍,臉上的神情忽暗忽明,最後化作一抹愁緒,消失在了她的眉間。也和那天到防務署會見索圖一樣,薔薇身披斗篷,掩蓋了所有的身份信息,而且,這一次她更加大膽地潛入到官方檔案廳裏來。

  這裏的資料,是在任何地方都查不到的。

  很快,薔薇合上了書,那個她剛剛認識的宗教徽記,再次被塵封進了這本也許將來不會再有人問津的書裏。但她知道,這個徽記,她不可能忘記了。

  “公主殿下。”

  忽然,不知甚麼地方傳來一聲呼喊,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帶着些催促。

  薔薇頓時吹熄手裏的油燈。

  黑暗中,似乎看到兩道身影。薔薇在一排排書架中摸索,最後來到那道很高的窗前,因爲有了月光,終於才稍微看清一些。那扇窗臺上,柵欄被敲碎,像是在一個小時前就已經這樣了,而索圖壓低身體輕輕地趴在上面,表明了剛纔的事情是誰幹的。索圖盡力往下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薔薇的手臂。

  好一陣,倆人才從窗臺上下來,到了圖書館外面。

  薔薇重新戴上斗篷。

  “查到了嗎?”索圖依然壓低聲音,問。

  薔薇臉色並不好,他看了索圖一眼,最後,並沒有隱瞞。

  “瓦德加。”

  “瓦德加?”索圖有一瞬間的失神,似乎,他的年紀比公主大些,對王國初期的事情有一定了解。也由此,他迅速釋然了,甚至有些接近真相的欣喜。因爲刺S事件,他變成如今這種地步,而現在,罪魁禍首終於找到了。

  “忒瑞斯公爵不可能不知道瓦德加。但她卻對我隱瞞了,這說明……”薔薇沒有把話說完,她忽然看着索圖,“你爲我冒了這麼大的險,謝謝。”

  索圖怔了怔,有些惶恐。

  但當他感受到公主由衷的謝意後,有那麼一瞬間忘記了公主的身份。

  “反正現在我軍銜被剝奪,官職也沒了,待罪之身,再到圖書館偷一本書也不算甚麼。”索圖笑了笑,他的確就是剛剛被從監獄中釋放出來的,他知道是誰爲他爭取到的這次赦免。索圖迎着薔薇投來的目光,他明白了薔薇的意思,也在這一刻,他下定了某種決心。“公主,您是認爲忒瑞斯公爵已經掌握了行刺者的信息嗎?您放心,今晚我就潛入軍務府,替您把所有情報都帶出來。”

  “……”

  薔薇沒有說話,她繼續看着索圖,彷彿靜默了很久。

  索圖就這樣讓薔薇看着。

  索圖銘記着他的宣誓,並且,這份宣誓由先王已經轉到了公主的身上。和別人的宣誓不一樣,他效忠的並不是王國,而只是一個人。這在外人眼裏或許叫愚忠,可是索圖出身於王的近衛軍,近衛軍所信奉的,恰恰就是愚忠。

  ……用所有的一切,去追隨和守護一個人。

  “時候不早了,您必須馬上回宮。”索圖對薔薇說。

  “剛纔是甚麼人?”薔薇邊走邊問。

  “是防務署的人在巡邏。”索圖回答說,他對王城裏的一切,比任何人都熟悉,“近衛軍正在接受整頓,防務署接手了城中的治安,是忒瑞斯的人。”

  “巡邏?難道他們不知道這是不合法的?”

  薔薇忽有些怒氣。

  防務署負責的是底比斯城防,他們應該做的是迎敵打仗,而不是到住着平民的城中來進行巡邏。北安王曾經就有這樣的禁令,但是在他隕落之後,似乎一切都變了。薔薇並不想看到父親制定的規則被打破,所以對此有些不滿。

  ……即便她知道這情有可原。

  “忒瑞斯公爵同意了格羅瑞爾的使團進駐。”索圖解釋說,“但那些人您知道的,所以忒瑞斯對他們進行了嚴密的監視,巡邏只是表面打的一個幌子。”

  “那些人?”

  “是的。我也很不理解忒瑞斯公爵爲甚麼這麼做。”

  薔薇沒再說。

  格羅瑞爾是忒瑞斯人的政權,第三次流域戰爭後,他們從聯盟手中奪回了曾經的故土,成爲如今北方的另一個大國。值得一提的是,曾經的北安王,就是那其中的一份子。後來,因爲意見分歧,北安王帶領部分族人脫離格羅瑞爾,卻遭到格羅瑞爾的瘋狂剿S,歷經磨難後,纔在底比斯建立了新王國。

  此後,格羅瑞爾數次進攻底比斯。直到北安王平定了北方蠻族,國內狀況安定,才由忒瑞斯公爵擊退敵人,並在底比斯峽谷的西部建立防線。

  直至如今。

  但就算如此,前線的戰場上,依然紛亂不斷。

  可以說,格羅瑞爾就是王國的敵人。

  那時,薔薇已經出生,但她並不知道發生過甚麼。因爲她先後在薩拉教、布達拉、甚至是聯盟的阿姆科多客居,年紀雖小,足跡竟也遍佈了整個流域。

  “走吧。”

  薔薇嘆了口氣,略有失落地走向王宮的方向。

  ……

  這一夜,顯得那麼漫長。

  王宮。

  多倫端着新王的冠冕,一步一步踏上王殿的臺階。

  今夜過後,王國,將會迎來第二位王,也是整個冰河流域有史以來第五位受律法及萬民認可的王。不過卻是位女王,還只有十六歲。忒瑞斯族歷代當權的並非全是男性,這倒也不稀奇,只是這位受封了王位而已;稀奇的是,這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年紀最小的、並且沒有任何功勳、完全只靠襲封的掌權者。

  她能否帶領得了王國?

  任何人心中,都會產生這樣的懷疑。

  多倫也不意外。

  多倫並不懂政治,他沒有外面那些政客們的理論依據來說服自己,當然,他是軍人,也只能義無反顧地效忠於新任的女王,並且,以此爲榮。

  他只是擔憂。

  政客們口中的所謂“政治平衡”多倫也不懂,他的擔憂是,西面的敵人極有可能趁虛而入,而到時候,他們這位戰場都沒上過的薔薇女王能否招架得住。要知道,就是曾經的北安王,也沒有能力完全瓦解格羅瑞爾從不懈怠的進攻。

  這些預料中的事情,都不會太遠。

  “公主殿下。”

  多倫站在門外,恭恭敬敬地叫了這一聲。

  也許,明天還要改口了。

  作爲時代更替的見證者,多倫爲此應該感到榮幸,如果不是王宮受到忒瑞斯的軍事管制,那麼來送冠冕的或許是王宮禮官而不是他。

  不過,怎麼沒人回答呢?

  “公主殿下,底比斯防務長多倫,爲您送來儀式冠冕。”

  多倫又這樣通報了一聲,但是他能看到的只有透過窗戶傳出來的黯淡燭光,除此之外,甚麼聲音也沒有聽到。難道說,公主不在裏面?

  “公主殿下?”多倫的眉頭皺了起來。

  “……”

  仍然沒有回應。

  多倫猶豫了很久,終於小心翼翼地向前一步,用左邊的手肘輕輕抵開了門。然後,只看到殿內除了先王的靈柩外,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

  公主不見了。

  這無疑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多倫臉色一沉,迅速轉過身來,但一步還沒跨出,就險些被眼前突然出現的人嚇了一跳。那是公主的侍女,如果沒記錯的話,多倫記得是叫桑兒。

  “你……”

  “多倫大人看到了甚麼?”

  多倫還沒開口,卻聽到桑兒率先問了這一句。

  多倫略一遲疑,沒有回答。

  桑兒就這樣站在多倫的面前,比對方矮了一個頭,卻毫不退讓地死死盯着對方。她的年紀幾乎和公主殿下一樣大,或許她的宣誓,比每個人都早。

  “公主殿下出去了,午夜之前就會回來。”桑兒又說。

  “她……公主殿下去了哪裏?”多倫沉着聲,儘管知道了公主的去向,但依然輕鬆不起來。薔薇公主在喪期離開了先王,不管去做甚麼,於法於禮而言,都不應該。多倫更加覺得,必須把這件事告訴忒瑞斯公爵。

  桑兒也沒有回答。

  她的身份是侍女,確切來說就是個奴隸,只是王宮裏的奴隸而已。在這樣一位執掌軍隊的軍官面前,她本該比平時表現得更加卑微,但她沒有。

  她爲了公主不得不讓自己看上去強硬一些。

  “她去了哪兒?”

  多倫果然表現出了軍官的強勢,眼睛直直地盯着桑兒,再問了一遍,而且這一次連原本的敬語也省略了。實際上,在明天之前,薔薇也還只是公主。

  ……在王國律法裏,公主只是王的家眷,不是封爵,更沒有職權。

  桑兒不禁咬上了脣。

  片刻,她忽而昂起頭來:“多倫大人,公主說,請您弄明白誰是將來的王,誰是將來執掌王國的主人……或者說,大人不是那樣認爲的?”

  “……”

  多倫不敢說話,忽然間,覺得身後傳來一股涼意。

  這一晚,明月當空,明明很涼爽。

  “公主殿下在爲先王守靈,奴婢替大人拿進去吧。”沉默了一會兒後,桑兒繼續說道,但顯然是睜着眼睛說瞎話。一邊說着,她還向多倫攤出雙手。

  “也……也好。”

  多倫緊咬着雙脣,將冠冕送到桑兒手上。

  他發現,他的手不知甚麼時候起竟然抖得這麼厲害。

  “臣下告退。”

  對着空曠的殿內行了禮,多倫快步離去,一刻也不敢在王宮裏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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