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全部進城

林策回到家中,家裏弟弟妹妹在庭中玩耍,他的母親文煙卻眉頭不展,坐在正堂,聽家令細說家裏的情況。

他母親有着滿月一樣的臉頰,同樣身着青衫,雖然只有三十多歲,眉目清秀如舊,但家裏接二連三的打擊令她挺受不住,眼下既多病又顯衰老,目光有些渾濁,青絲之中都鑽出好些白髮絲來。

幼年時,林策所習書數皆爲母親文煙所教。

那時,文煙能吟風與頌數十百首,每天都能教新的,似乎無窮無盡,而每每施教,她都是說:“策兒你學了詩,便可說一口雅言。然而說一口雅言能有甚麼用呢,只是看起來像個士大夫而已。你要多從詩中學習施政的本領。”

然後,她就開始娓娓地講解這些詩歌背後的東西。

如果林伯權在家,林伯權也會盤着兩條腿,溫情脈脈聽她講解,有時候還會若有所得地說一句:“原來是這樣的呀。”

可這幾年,母親是看得見的衰老,想要再教自己的弟弟妹妹,記全句讀的詩歌竟已不超過十首。

林策每每看到她這個樣子,內心之中就一陣陣難受。

他見到過族裏現如今權貴們的那些妻子,個個養尊處優,有的珠圓玉滑,有的肥肥胖胖,好像只有的孃親,一日比一日更清瘦。

她面前的家令叫頗。

家令只是稱呼。當地士大夫家族,家令好多都是家族的庶兄弟,但有時家族兄弟失和,沒有庶兄、庶弟,或者庶兄弟不適合管家業的,就是奴隸頭目擔任,叫家令,就是當地不知道還有別的稱呼。

頗只是奴隸,知文識數罷了。

雖然家道衰落,林策家居於此地,還是在做着北貿,需要頗這樣的家令。

只是他們經商,卻不是真正的商人,都是他們靠着蒼榆的地利,早早在這兒就把北方來的貨物截留囤積上,別地方的商人來買,他們轉手賣給別人,而今城一亂,家裏的糧食早撒出去大半換北貨了,文煙和家令就都怕商人不來,到處問誰收貨物,賠錢也肯給,看他們焦急的模樣,林策敢肯定,賠錢也沒有人要,又是白忙活了好幾天。

林策回來,文煙便迫不及待地問:“子策。糧食買了嗎?”

林策搖了搖頭,給她講了下將馬蹄金送人兩盞的事,見母親目光悽迷,知道母親在怪自己出手大方,又不忍心責怪自己的,就安慰說:“阿孃。送人已經送了。你放心,我可以買得到便宜的糧食,剩下的十金,我能買來超過十二金的糧。”

文煙半點也不信。

家令苦笑說:“小主人。眼下蒼榆,哪兒你也買不到便宜的糧食呀。”

林策反問:“是嗎?”

家令愕然,不自覺問他:“怎麼買?去哪買?”

林策沒有回答,翹首問母親:“阿孃。既然還沒找到買主,你就同意我與你講的想法吧。”

文煙遲疑片刻,說:“太大膽了,阿孃不敢拿主張,正好現在頗也在,你再與他說一說你的想法。”

林策轉目看向家令頗。

也好,如果真要去幹,也跳不開頗。

但林策要表現出無意與頗商量的姿態。

要是都像文煙那樣,做主人的肯與奴隸商量,暴露自己的軟弱,奴隸一旦得寸進尺,將來肯定駕馭不了。

林策鄭重地說:“阿孃。我今年十五,族裏給我發了十二金。”

文煙沒好氣地說:“知道。知道。你是想說這十二金是你的,你想怎麼花都行。”

林策搖了搖頭,分辯說:“阿孃。我是想說,我已經成年了,雖未繼承父親的爵位,但家裏的事情,請你們聽我的,該我做主。”

文煙看看家令。

家令頗把頭低到脖子以下。

小主人自小城府挺深,話不多,但是說一不二,喜怒不形於色,現在說他是一家之主,自己一個奴隸敢出言反駁?

自己要是反對,他把自己打死咋辦?

林策道:“頗。你聽我安排,去拿皮毛和羊換田產。很多人盲目遷走,捨棄房屋和田宅,對於他們來說,這些東西反倒不如路上幾頓飯,禦寒的幾件衣裳。牲畜可以趕了走,是他們可以帶走的,能走動的糧食,走到哪,哪兒沒有枯草?皮毛對他們來說是禦寒之物,眼下已到秋季,客宿他鄉,有足夠多的禦寒之物才能讓他們不凍死在外。你大膽去換,只要是想遷走的人,家宅都是不要的家宅,根本不會拒絕。”

文煙還是看着家令。

家令一抬頭,醒悟說:“這倒也是。”

但他發愁地問:“換來些破房破地有甚麼用?將來蒼榆連人都沒了,要這些地方究竟有甚麼用?”

林策幽幽一嘆。

現在,所有人都是這樣的想法,都在鑽牛角尖。

他輕聲道:“好嘛。人走了,我們就不能喊人來住?”

頗問:“喊誰?咱們手裏就只有這些財貨,這跟散一樣撒出去,那可真的甚麼都沒有了。喊人來住,誰能來住?就是來住,來了就能把財貨還給我們麼?財貨收不回來,那不一下變窮了?”

文煙其實也擔心,但她已經提前知道林策的想法,試探着問:“頗。要是策把伯權的部曲都招進城呢。”

林伯權善戰,善養士卒,除了將方內族兵,還招募有兵。

他戰死之後,便由胞弟林仲簡繼承了這支的軍隊指揮權,而這支軍隊,不屬於蒼方,也只聽命他兄弟二人。

等林仲簡再戰死,族兵被全數收走,但外募自養的兵還在,雖遭遣散,但主臣之約還在,仍是家中部曲。

這是林氏之外的力量,林氏不肯撫卹,也對他們無可奈何。

也正是這些部曲中有人戰死,有人貧困無產,這兩年,文煙每年都要接濟戰死者家屬大量的糧食,林策家纔會如此變得拮据,否則哪怕公產被收走,以他們的私產,在蒼榆城做一任富庶的小士還是綽綽有餘。

文煙說招他們,也是在詢問,林策成年了,能不能繼承這些部曲,而繼承這些部曲,究竟是福是禍?

頗沒反應過來,他大概以爲只是住進來。

林策不給他反應的時間,又吩咐頗說:“讓你幹,你就去幹。無論家貧家富,房屋哪怕只有搭起來的木架子也可以換,要準備好契,能立契就給他們立契。立契,就是怕他們半道上折回來反悔,說原先的房屋是他們的,說我們林氏這一枝是強奪的惡霸。我們要儘量名稱言順全佔掉。阿爹阿叔的部曲不是很多都在城外村寨裏嗎?你派人通知他們進城,把像樣的房子給他們住,全住進城。這樣我們就能將人集中起來,幹些大事。”

頗喫驚道:“幹甚麼大事?他們有的家裏也有田和牲口,好好的,肯來麼?”

林策道:“城裏人肯扔了田宅走,他們爲何不肯來?蒼榆是座特殊的城,爲了攘夷,爲了圍城之後堅守,自給自足,是由小甕城塞險要組成的大城,內外都有井田、阡陌和草地,要走的人手裏會換不到?不能給他們放牧,不能給他們田種?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換個時候你想住進城就住進城?趁機把他們喊來一起居住,大家隨時都能聚集起來人,這可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家令眼睛一亮,大着膽子問:“小主人這是要拉隊伍?”

林策道:“你這麼認爲也行。要是他們都進城,人就都在一起,隨時都能召集起來,隨時都能散回各家,就是隊伍,再說,他們進了城,一旦城中咱們的力量最大,那麼蒼榆還不就是咱們的。”

頗的眼睛裏立刻放射出光芒。

但旋即,他想到小主公是在用家裏所有財貨豪賭,亮起來的眼睛又黯淡下去。

他明白爲甚麼女主人知道了小主人的想法,看起來挺贊成,卻不敢下決定的原因,這事太大,風險也太大。

林氏一族,林策的父親林伯權其實也是有繼承權的,是嫡傳,因爲善戰,同宗都有人提出要公子基歸政,而到了林策這一輩,不但難以襲父親的爵,僅有的一點家業也面臨失去,眼下更有撫卹部曲的拖累……要真按照林策的辦法去做,也許能拿回家主的位置。即便拿不回來,退而求次,手裏有卒伍,也能在林氏中謀得一席之地,由林氏家主再向他分封個爵位。

而事成不成,主要在部曲,部曲還是原來的部曲,人還是原來的人,可是現在沒有了林伯權和林仲簡這勇悍的兩兄弟,他們還會是之前的他們麼?

林策卻顯得肆無忌憚,強調說:“出走的人,房子空了的,也先佔上。只要咱們的人能順利進城,就敢先佔。如果他們回來,要賣,與他們再談價格,不賣,騰出來讓還他們也行,那都是將來的事情,現在,我們先佔據上,我們有人有勢,根本不怕他訛詐。”

家令連聲道:“對。對。對。就是佔據不還,咱們有人有矛,他們敢放個狠屁嗎?”

林策又說:“除此之外,你也要拿上些好點兒的位置,行市,能占上一處就占上一處,客棧,能占上一處也要佔上一處,商鋪,能占上也占上,有治器的工坊,代價高一些無妨,但要把幹活的奴隸留下。難道人都走了,犬戎就能不賣皮草和牲口了?難道中原就不需要他們的皮草和牲口了?他們從此不來我們這裏做買賣了?來年還會來,而與我們爭生意的人反倒變少了。”

文煙不放心地問頗:“聽他說得容易,好像能幹成,頗,你覺得幹得成嗎?”

頗還沒回答,林策搶先道:“能。當年你堅持撫卹父親和叔父的部曲,說阿爹、叔父他們‘活着時帶走他們去打仗,許諾說爾等身死,父母妻子我養,而今我能養卻不養,將來我的孩子長大了,想做個英雄,和兄弟部曲許諾,說爾等身死,父母妻子我養,卻無人信他,他該怎麼辦?’就註定我能幹成。我們有信,我們的部曲他信我們。”

頗想了一下,卻說:“糧食。要是人進城,怕又缺糧食,部曲們多數沒有餘糧,現在又買不到糧食,到了眼跟前,跟你要喫的咋辦?”

林策笑道:“牲畜不是糧嗎?林周大兄和那些本家,他們很多人和我們一樣,手裏握着皮貨和牲口乾着急,牲畜只會低賣,不會高賣,你不能去買過來嗎?”

頗問:“拿甚麼買?”

文煙苦笑道:“他的意思是賒賬。肯賒來又怎樣?一冬都喫肉?只怕也不夠喫。你要知道,牲畜買來,是要喂草料,不喂草料能餓死,如果沒外地人收,明年我們就一貧如洗,還倒欠本家親戚的錢。”

頗就又說:“對。說來說去還是缺錢,缺糧。”

林策道:“其實最不缺的就是錢。錢是甚麼,其實是信,只要有信,一樣能拿到本家和商人們的貨,一旦部曲進城,組織得當,就是軍隊,公族們幹不了的事情我們能幹,我們不能讓他們僱傭我們,將貨物送去同官?服遠,甚至鳳鳴城,咸陽城,鳳翔城,雍城,還愁羊皮、牲口換地花出去的缺口?如果還是不行,我們大可拼一把,不去等來年,今年就過王河賣去朝歌。”

文煙陷入深思,輕聲問:“我派人去把你舅舅招來吧,等他來了,咱們再商量商量,他會是你最好的謀士。”

林策搖了搖頭。

他生硬地說:“我先反應過來,不意味着別人家不會醒悟,此事要當機立斷,知道內情的人要少,越少越好,避免話傳出去,別人學我們。頗。你帶上家裏的人,現在就去,夜裏也不停,今天咱們宰牲畜喫,家裏的奴隸也喫肉,讓他們辛勞一些,大事成了,他們都有功。阿孃你坐鎮家裏,幫頗拿主張,並且給他們記功,誰功勞大,給誰脫奴籍,賜宅院土地牲畜,我讓弟弟去城外招我武叔。”

文煙猶豫。

頗也在猶豫。

人聚起來養不起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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