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招之即來

林策問頗:“家主的家令掌管着家主的家業,公子基的家令?你應該見到過,不要說他掌管着自家數千奴隸,馬都跑不完的耕地,上十萬數的牛羊,在公中也有權力;走哪去哪,他都代表着家主,哪怕有爵位的本家也一樣要有求於他,向他彎腰,他娶了好幾個貌美的妻子,他的兒子喫得像山一樣肥,有人說他們父子一天喫一頭肥羊。頗你說爲甚麼?他怎麼那麼好命?”

頗愣在原地,手不自覺抓在衣角上。

林策問他:“你想不想要這種風光?阿爹說你的數好,連士大夫們都比不過,是懷才的家駒,你就不肯試一試?根本不敢試一試?”

頗被打動,他大聲給文煙說:“女主人。我覺得小主人說的都對。有部衆就會有財貨,大不了拉出去搶掠。”

文煙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不是因爲他贊成,不是他拿搶掠作狠話,而是因爲他喫兒子的利誘,想想這家業遲早給林策,以現在的情形看,人喫馬嚼,兩年時間,積蓄已經去了大半,再下去,滿打滿算耗不了幾年,如果能把部衆拉起來,沒了財貨也沒關係,手中有部衆反倒不會餓死,欠再多債也比現在坐喫山空強。

於是,她就說:“先喊你武叔。有你武叔我就能放心你,你別看他腿瘸,他以前可是勇冠三軍的人。”

林策腦海中不自覺閃現出幾年前的一幕。

天都快黑了,武叔渾身是血,瘸着一條腿,拽一匹馬,馱父親回來,他們身後跟着七、八個老卒,都是與他們一起去打仗的,個個都在哭,有兩人扶着馬,馬上馱着自己的父親,父親就這樣被他們送回來,身上搭着一塊披風,臉上已經沒有了血色,眼睛還圓睜着,像死前還在大吼:“叛賊,拿命來。”

武伯回過身,站在門邊大聲喊道:“我們打贏了。主公你醒醒,我們到家了。”

但是父親沒有醒來,永遠地隨風逝去了。

幾天後,家主就派人要將分配給父親的公產收走,來家告訴說:“他人走了。公中沒了他這份兒。”

林策記得叔父林仲簡很生氣,拒不配合,於是氏族中的長老受託,走馬觀燈一般輪流來勸,都說是族裏的規矩,若人人都拒不歸還產業,將來公中豈不是沒了產業,公中沒了產業,林氏怎麼立身,怎麼打仗。

後來,自己的叔父大人還是放棄力爭,只是悲憤道:“你們如此做事,日後誰敢死戰?誰敢戰死?”

之後叛軍又來,叔父守城戰死,公中又收走一些產業。

這一次,嬸孃受不了,哭喊道“你不受教訓,你可知你死了,林氏不讓外人活”,於是七天後就出奔回孃家,之後改嫁,遠嫁到哪裏,根本讓人找不着了。

嬸孃是把氣撒在死去的叔父身上。

她以爲是叔父不愛惜自身,又戰死了,才使得她在林氏難以立足。

沒錯,林氏而今贏得善戰之名,均知林氏拒叛,可又有誰知道,這是誰用軍功一點一滴堆起來的?

但是放眼雍州,除蒼榆之外的地方,誰曾知道林伯權七戰七勝,以少勝多?

誰曾知道林仲簡三日三夜未眠,督戰城頭?

如今他方君公子基被雍州侯招去,給地盤,給地位,雍州侯知道自己父親和叔父的功勞?他只知道林氏在叛亂中立下赫赫之功,誰立下的,無關緊要。

天子知道嗎?

他怕是隻知道那塊蒼榆的石碑。

雖然事過境遷,但傷口還在,想到這些,林策就覺得自己像是被刺了一下。

正因如此,此刻他無比堅定,心說,若不去奮力一搏,一年也就最多拿回十二盞馬蹄金,在別人看來,十二盞馬蹄金不低,卻不知道父親和叔父用毀了的一個家,用他們自己的命,用他們部曲的命才換來。

而且,今年的十二金,更像是遣散費,是林氏公族鬧出來的,明年還有嗎?就算是有,公中還會出得起嗎?

這是一股怒火。

這麼多條人命只換來十二盞馬蹄金的怒火。

現在,他想拿回這些公道。

不只讓武叔他們這些浴血奮戰過的家臣進城,也讓他們的親族進城,如果他們會覺得城裏會更好。

城本來就是他們保衛的,該他們進城。

目送頗匆匆離開,林策走到門口,衝院子裏玩耍的林都、林帥、林略大吼道:“都,帥,略你們還小麼?!進來,大兄給你們布戰,咱們打一座城。”

三個少年都以爲是玩笑,笑着一路衝進來。

更小的弟弟,妹妹們也一路跑來,見文煙走出來,攔他們,衝他們揮手,便又一窩堆地去玩耍。

密室中,林略雙手捧起青銅長劍。

劍鑄三尺三。

在燒汁、澆汁的年代,這種長度的寶劍會是一個優秀的劍匠帶着自己的徒弟和奴隸日夜不息,花費一到兩年的心血才能澆鑄完成,如果這個劍匠曾經歷過數次鑄造失敗,又專注鑄劍,說不定還會引身投爐,以血喂之,令它成爲塗滿神祕色彩的寶物。

林伯權從他父親那兒繼承來的寶劍只有一尺九寸,那時鑄劍,也許一尺九是當地的極限,但是,他卻在戰場上奪來了一把三尺三寸的寶劍,這就成了他給林策的傳家寶。林略從劍柄看到劍尾,從較寬的尾部到較宰的前端,神祕的花紋,黑色發亮的刃口,蘊藏了鬼神纔有的力量,他真想拿出去玩一會兒,砍個甚麼東西再回來,但又不捨得真砍,只是羨慕地看着身前的大兄,等着大兄伸手抓走。

林都和林帥被林策遣去密招王武。

人稱“長矛王”的王武,曾經陣斬過義渠第一勇士,只是林伯權死後,他腿瘸志氣消沉,便從武士的行當中退卻。

依林策對王武的印象,一介武夫,身經百戰卻不善謀略。

眼下想讓自己的計劃更縝密,等他來再合計,怕是沒有甚麼幫助。

能與誰密謀?

在本家中找一個交好的、思維縝密的少年?

在年長者中間找?

不行,粟飯誰做的誰喫。

這件事,只能自己幹,林氏任何長者都不能參與進來,否則他的身份和地位,決定着他和部曲奴隸不一樣。

他會要求分餅。

到時明明是自己謀劃的大事,回頭就被人切走一半以上,這萬萬無法忍受。

他其實想拉梁鴻父女一起幹,梁鴻是他認爲符合條件的人,士大夫出身,通六藝,有見識有遠見,幹成後可以共享富貴。但他們要走,要走本身沒有甚麼問題,但卻說明他們與自己有歸宿上的分歧,而他還沒來得及糾正這個分歧,梁好坐讓奴隸羞辱自己,讓他覺得已經沒有必要。

現在,眼前只有親弟林略一枚。

這個頭髮微微發黃,臉上雀斑正濃,兩隻眼睛帶着點傻氣有點兒可愛,但口風很緊,很崇拜自己大兄的小小少年。

林略小兩歲,還出不了甚麼主意,但可以拿來傾訴,可以放心說話。

林略幫他穿上父親的鎧甲。

這鎧甲胸前是青銅,有護心鏡,有怪獸嘴肩坎,有牛角打磨的甲片……就是有點大,即便把皮繩拉緊,還是穿起來空蕩;林策又讓林略拿來寶劍,再一探手抓在自己手裏,擺出最威風的姿勢,問林略:“我這麼一穿,有沒有覺得像阿爹,有沒有阿爹他的風範?能夠說一不二,令人信服!”

林略搖了搖頭。

他害怕兄長揍他,主動說:“大兄你太瘦,阿爹粗壯得像頭熊,你穿他鎧甲,就像長鵝頂只木桶。”

林策不以爲怪,又在他的幫助下卸甲,輕聲說:“我不知道沒有阿爹,他們會不會當咱們是一回事,所以想穿上阿爹的鎧甲,拿上阿爹的寶劍,展現阿爹的風範,藉助於阿爹的威風……既然這樣也沒甚麼用,反而不倫不類,還是等武叔來,通過他召喚昔日同袍,用利弊說服他們?”

林略連忙拍手贊同。

林策又說:“這事可以先放一放,只要對部曲有利,哪怕第一時間聚不起來,後面仍然能夠聚集起來呀,那些每年接受我們撫卹的人總要來,雖然都是孤兒寡母和傷殘老卒,但聊勝於無。接下來就是頗這邊,靠他和奴隸,短短時間,他能佔下多少地方,要不要在父親的家臣中挑選人來幫他?”

林略連忙說:“大兄。頗比王武他們要能說。頗會數,能立契。更懂得生意。”

這倒也是。

這事只能頗去幹,也只能這樣。

推敲來推敲去,林策又掏出一張羊皮紙,在上面勾畫出蒼榆的城區,圈出西南方向說:“最好把這邊圈佔起來,那邊是河谷地,之前家主把他自己的、公中的牛羊都放那邊去,而且除了耕田和牧地,還有不少荒坡,一旦佔了,良田和牧區就有了。而且,現在這一片的宅邸已經空了出來。”

林略敬佩地看着大兄。

他懷疑只有大兄才能畫出讓人看懂的地圖,不然那些器物上的圖案,魚爲甚麼只是個帶條尾巴的圈?人怎麼只有幾根骨頭?

畫圖,可是能做本族司徒的本領呀。

他連忙用指頭點東北,大聲說:“也佔這,這地高,最好把城主府也佔了。大兄你去問他賣不賣?”

林策怪弟弟搗亂,在他腦門上敲一記。

但弟弟說得不錯,百姓的宅能買,家主和他帶走的那些人空下來的宅,你明知空着,你咋去拿?

但民宅、民田一旦換來有限,就必須去拿。

推敲了諸多的環節,還有個要命的事情,招父親的袍澤部曲進城,要是瞞不過蒼榆大執掌林仲的耳目怎麼辦?

一旦林仲得悉,他又會幹甚麼?

根本不當一回事?

懷有戒心,但不說破?

呵責自己?

不動聲色,但內心險惡,突然朝自己一家下手?

不能不把他的反應考慮在內。

林策握拳抵額。

很快,他有了一個想法,於是眯縫起眼睛,凝視出神。

迫不得已時,就這麼幹。

第二天一大早,林策起身洗漱,就見頗興高采烈地等着他。

頗是一見他,就立刻告訴他說:“小主人。昨天一夜我們就用羊和皮貨換了三十多宅,正像您說的,給點東西就肯換,還有些宅人走空了,一看就沒人居住,我們也做了記號。”

林策問他:“兩下加起來有多少?”

頗連忙說:“八十多宅。”

這不行,遠遠不夠,林策問他:“你能多找幾個人手去幹嗎?”

頗苦笑說:“不行。這些房宅,奴隸能去帶着皮貨和牲口談個價格,換宅已經是在難爲他們了,要沒有我登記,宅多了,哪還記得住哪家是被咱換過來的?這八十多宅,我也就跟着他們走一路點個數,今天要記下地址,光記地址,今天能夠記得完,就已經不錯啦。”

林策失望地問:“奴隸們不會,那你以前爲甚麼不教?”

頗忍不住翻白眼。

奴隸呀,教他是一天半天的嗎?熟悉蒼榆嗎?會寫字嗎?是非能捋順嗎?要都教會了,跟自己一樣聰明,自己還能做家令嗎?

看來這已經是最快的速度,林策問頗:“林都林帥回來沒有?”

頗搖了搖頭。

林策看他犯困,開始耷拉腦袋,變成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問他:“你睡覺了嗎?是不是沒睡覺,怕我找你問你,不敢去睡?去睡吧。該歇息還是要歇息。既然不能一努力就幹完的事情,按部就班,別懈怠就行了。”

正說着,王武已經來了。

林帥和林都在他們家睡覺,隨後會和他兒子王石一起回來,王武瘸着一條腿,騎着一頭膀大腰圓的牛進的城。

他頭髮又亂又油,趴在額頭上,鬍鬚茂密,臉上還有一條大大的傷疤,他身軀高大健壯,也正是因爲高大健壯,體重遠超常人,瘸了一條腿後,走起路來會比一般的瘸子顯得更費力更沉重。

一見面,因爲手裏牽着牛,他先一步解釋:“策,你知道,我的馬早沒了。這不,一直在練騎牛。林都林帥天黑纔到,着急得不得了,問也不知道甚麼事兒,我心裏擔心,連夜騎了頭牛來。”

他緊張地問:“策。到底出了甚麼事兒?”

林策沒有在院子裏與他講,連忙帶他去內室。

到了內室,因爲還沒見到文煙,王武在心裏對號入座了,急切問林策:“是不是你娘有甚麼事兒?”

林策搖了搖頭,模仿阿爹的口氣說:“不是你想的任何事。武叔。你幫我把人聚起來,一起搬進城過好日子?!”

王武咬着字重複道:“一起進城?”

林策說:“我已經讓家令拿財物去換宅了,到處去換,咱們趁着別人搬走,全部搬進城,我給你們宅,給你們地……”他小聲說:“住城裏,自己人離得近,人馬隨時拉起來。”

王武竟然無須他說服,簡短地答應:“好。”

林策強調道:“你真的覺得好?武叔你覺得好在哪?”

王武咧開大嘴,兇狠道:“伯權說了,相召就走,相召就走。我們都是權的家臣,都是你的家臣,你讓進城,大夥就進城。”

這也太簡單了,根本不用說服。

但王武這樣不行,你得給他道理,讓他拿去說服別人。

林策問:“武伯,別人呢?他們肯嗎?”

王武冷笑說:“誰敢不從就是叛了。我們當初有約。軍隊不散,相召就走。”

他上前一步,半跪在地,雙手相托,鄭重道:“請主公賜幡。”

幡?

對。父親的軍幡。

林策讓林略捧來熊皮軍幡。

這是用繳獲犬戎的稀珍熊皮做成的,正面的光面被撐得緊繃,上面烙出一隻大大的玄鳥圖案,背後長長的黑色熊毛好像仍然長在黑熊身上一樣,油光水滑,見風四散,而幡柱則是一節一節套接起的牛角,磨得平滑漆黑,縫隙若有若無,再纏上皮繩,一圈一圈地包裹。

這樣的熊皮,這樣的幡做起來相當不易,更因爲它的特殊意義,它也就成了林策家中三件寶貝之一。

王武雙手接過,怒吼道:“三、五日之內,人聚齊,矛磨光。”

林策問他:“武伯您知道阿爹阿叔的老部曲,現在一共還有多少人?”

王武凝神片刻,告訴說:“當年幾場血戰,只剩有一千三百二十二人,有些人出自林氏,被公子基要走。這幾年陸陸續續有家屬報喪。某覺得,還有上千人,只是很多像我一樣,傷殘了,也沒有我身骨好,要來沒甚麼用,就四肢健全的老兄弟吧,五六百人。”

他擔心林策嫌人不夠,又說:“兵貴精而不在多,要是你嫌少,日後再招。你放心,伯權是英雄,你要人,連野人都會來,只怕咱沒有足夠的糧食,聚起來不幾日還得遣散。”

林策笑道:“就按你說的。”

王武點了點頭,舉着幡,一瘸一拐就走。

林策望着他的背影,心說,他相信只是讓大夥進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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