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戰之能勝

天亮後硬着頭皮回蒼榆回家,清冷的晨風才令林策冷靜下來。

昨天他在貨場路過時偷數過烏氏停泊在貨場的大車,裝滿的大車加上還沒有裝的,一共四十九輛之多,光御者就至少需要四十九人,加上趕牲口的奴隸和門客,不會少於三百人。

拿五百人去劫掠三百到五百人,對比食物,武器,甲具,雖然王武一再保證,但還真不好說會必勝,就算勝,一旦是慘勝,人手損失大半,財貨拿不走,這打開局面的一戰,就成了絕命一戰。

但昨晚,出於對財貨的渴望,出於受將士敢戰的氣氛感染,頭腦一發熱就決定下來,天亮再推敲,不由又覺得草率。

他好幾次盤桓,想回去一起伏擊,但還是放棄了,他只有十五歲,未經戰陣,如何保證自己在,就能打一場漂亮仗?

而且他留在城裏,還要爲打完勝仗做準備。

算着腳程,再過半個時辰或者一個時辰,商隊就有可能會進入王武他們伏擊的地點,想到人數的對比,他又一陣坐立不安,不自覺地去推演最壞的結果,甚至猶豫要不要提前讓母親帶弟弟、妹妹去舅舅家避禍?

否則一旦部曲一戰損傷殆盡,再牽連到自己身上,到時服遠伯出面,林仲爲了給烏氏一個交代,帶人上門,將無力反抗的一家交給烏氏,後果不堪設想。

亂糟糟想了一陣子,根本失敗不起,既然失敗不起,又事已至此,只能繼續幹下去。

他開始按部就班安排後續的事情,一口氣把林略、林都、林帥全從牀上拎出來,吩咐說:“這幾天,好些本家都在找林仲族爺要說法,積攢了不少怒氣。你們現在分別去喊他們,就說與大夥說好的,今天要一起堵門。他們要問咱們是與誰說好的,在誰的家裏,你們就挑與誰離得遠、來往少的親族。我先走一步,提前在那兒等着你們,到時如果碰到有人被劫去報信,不管我在不在,你們都要鼓動衆人把他們趕走。去到跟前,不知道能不能順利碰面,碰到面後也不知道能不能再仔細叮囑你們,大兄現在就提前叮囑你們,你們要大聲起鬨說:本家的事都管不完,你們還敢來添亂。如果宗親不受鼓動,你們乾脆先動手。”

三個兄弟站成一排,看他足夠嚴肅,立刻異口同聲答應下來。

弟弟多好使,一聲“出發”,幾人分頭行事。

林策也沒讓頗再帶人去收宅,喊來他,攏一攏自家人頭,只留個女僕服侍阿孃,其餘的全帶上。

袖中揣着手,領着人,一副找事模樣來到城主府,已經有一位本家先在了。

他出來得早,圓臉蛋凍得紫紅,蹲在門口等在那兒,哈一會兒雙手,面目難看一分,哈一會兒雙手,面目再難看一分。

圓臉本家並不是他們喊來的,平時也不太熟,好奇了好一陣兒才問他:“你怎麼帶了這麼多人?抄他的家嗎?”

林策笑道:“和族裏他們說好的一起帶人來,人多了,纔敢有主張,否則族爺一威脅你,下面的話你根本說不出口。”

本家也沒問都是和誰說好的,忽閃忽閃眼睛,一拍大腿就走。

林策還以爲他回家喫早飯,沒想到過不一會兒,其它本家還沒來,他又回來了,披了片短甲,按劍,還帶仨奴隸。

林策心裏“嚄”了一聲,也連忙把短劍轉出來,亮到明顯的位置。

日上三竿,人就都來了。

除了幾個重要得本家明火執仗,帶幾十人,還有不少族內的庶族,可謂密密麻麻,羣情洶洶。

林仲所住的府邸,以前居住的副府,都已經迅速被包圍住。

人多了,膽子就大。

大夥光圍不過癮,開始打、砸、罵。

林仲家的奴隸早不敢出來說話,緊閉家門,外頭喧聲鼎沸,裏頭林仲家奴們驚慌失措,成排、成排頂着門。

林仲的二兒子與林仲沒有出嫁的女兒就站在門口旁邊,代表他阿爹,要與同宗公族隔着門講道理。

能講甚麼道理?

平日都是林仲見面就訓他們道理,威逼哄騙,把他們打發走,講得究竟對不對,大家也不敢無禮。

尤其是庶親,沒有特權,城中烹人大鼎和炮烙在呢。

眼下人多勢衆,誰還講道理?

人人吼道:“讓大執出來給我們一個交代。爲甚麼家主要把財物和軍隊帶走,爲甚麼不帶我們?!要是犬戎和野人來了怎麼辦?”

林策趁機挪到外邊,死死盯着遠處的路口。

眼看到了中午,太陽變得強烈,人也都餓了,有要散去的跡象,遠遠來個胖子,顛挪奔走,身後還帶有十幾個人。

近了,能看到他們從下坡路上提着袍,驚慌失措地往上跑。

看見爲首那人的體態,跑兩步就直喘的身影,林策立刻認出來,就是烏洛,立刻給身邊的林略一個眼色。

林略意會,立刻帶着頗他們幾個,飛快前去,攔堵着他們問:“你們是甚麼人?來幹甚麼?”

在蒼榆,林姓其實不值錢。

幾百年的繁衍,又沒有餘力到處分封衍生它姓,子孫早已遍佈蒼榆,就算已經不姓林,也可能是林氏的庶出子孫。

平日裏,也不是所有的公族都敢與烏洛這樣的大商賈叫板,哪怕有些權勢,因爲烏洛掌握着他們的命門:貿易。

但林策,卻從來也沒把他們看在眼裏過,與軍權和政權相比,一介商賈,就是一介商賈,捏哪門子的驕橫?

林策爲了避嫌站得遠,也聽不清他們在說甚麼,害怕林略年齡小,會陷入講道理的陷阱去,又給林都、林帥兩個渾貨使眼色。

二人立刻明白大兄的心思,一時間,林都在前,林帥在後,一前一後飛跑。

林都先到跟前,話也不說,越過林略,就是一腳乾脆利索地飛踹。

他年齡不大,卻一直習武,一個下人被他穿心一腳,一跟頭就倒翻在坡上,他已經動手,林帥怎堪示弱,跳進去就幹架。

林略和頗也不再遲疑,挽着衣袖加入戰團。

他們一動手,早已驚動周圍,大家都是同姓,心裏自然向着本家,剎那間蜂擁而來,圍着烏洛一行人暴揍。

本身就是人多打人少,更不要說本家又裏三層外三層圍上來。

烏洛被打懵了,跪在地上抱頭,大聲問“爲甚麼”打他,還沒等林略幾兄弟拿出自己的說辭,就有驕橫的林氏公族喝道:“大執連本家的事都還沒管完,輪到你了麼?要麼打死你這肥狗子,要麼給我趕緊滾。”

林策知道事成了。

他鬆了一口氣,留下自家人在,自己悄悄溜走,回家去看看。

烏洛都來了,王武這邊的消息也應該已經送達。

他迫不及待要見到人,要聽一聽損失和所獲才安心。

一進家,他就看到一匹馬,看來王武知道他的心情,還知道讓人騎馬回來報信,可爲甚麼烏洛竟也這麼快?

再往裏走,看到母親坐在正堂,王石在她面前低着頭,就一下苦笑了。

母親已經先問上了。

他抬腳進去。文煙便喝道:“回來得正好。”

緊接着,文煙極力抑制着顫抖問他:“子策,你膽子也太大了吧?”

林策看了一眼五大三粗的王石,早已低眉塌目。

王石比他大兩歲,除了個頭比他爹王武低一點,身形幾近相似,看來他也上戰場了,身上有一片乾涸的鮮血,滾了多處的泥濘灰垢。

然而就是這樣粗壯的身體,竟能在他阿孃的逼問下頭都不敢抬,一看就是在老老實實交代,壓根頂不到自己回家。

林策輕描淡寫撒謊道:“阿孃你不知道,我本打算把我們家的皮貨牲口賣予他們,可他們只出五成價格!我反駁兩句,堅持讓他給我一個合適的價格,還要給他訂契,那主事的就開始羞辱我。我說我是蒼榆林伯權的兒子,你這樣對我,你在我麼這兒行商一定太平不了。他就自雲他不怕,羞辱我死去的阿爹。身爲兒子,我怎可容他?我若這口氣都忍下來,日後別人怎麼看我?”

他抬頭瞄一眼文煙。

文煙道:“所以你一氣之下,就能讓王武劫掠他?”

林策道:“打服他才能公平貿易。”

文煙驚懼道:“你想把阿孃氣死,那些大商賈有權有勢,勢力能弱麼?人家要與你拼到底,你怎麼辦?”

她後怕道:“你問問王石,你知道他商隊有多少人麼?加上在咱們蒼榆購的,要送回去的犬戎奴隸,足足一千多人。你拿五百人伏擊一千多人的商隊,你不是發了瘋嗎?好在王武他們都是老卒,歷經戰陣,S驚了敵膽,把他們困到峽谷中招降。否則你豈不是要把你阿爹留給你的部曲全部葬送?”

林策鬆了一口氣。

文煙又說:“烏氏來蒼榆設櫃。你知道是不是代表了服遠伯?有沒有服遠伯的生意?不止服遠伯,他與大執有沒有勾結嗎?你想沒想過,你想好沒想好,這樣的大事你都敢幹,你劫掠?我也是服你了,你的那些叔伯們,他們怎麼也聽任你去劫掠?”

林策事後得意,驕橫道:“那又有甚麼不敢?畏首畏尾,哪裏幹得了大事?大丈夫在世,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

文煙震驚道:“大丈夫在世,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這不是瘋話嗎?我怎麼生了你這樣輕狂的孩子?”

嚇到母親了,林策醒悟過來,連忙說:“阿孃可知阿爹就是毀在他畏首畏尾,不敢奪家主大權上?”

這倒也是。

當年林伯權如日中天,他如果奪了家主之位,就是一方之君,哪有死後公產收走,母子幾無依靠呢?

文煙竟氣笑了,無可奈何道:“也是你有運氣,有你阿爹在天之靈庇佑,一擁而上S散門客,他們就降了。你年紀還小,不知天高地厚,過些年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你現在有多猖狂了。語出驚人誰都可以,但真要鐘鳴鼎食,就要忍住,有那個力量了再說,你就說接下來怎麼辦吧?”

林策回了句自有應對之方,便扭頭問王石:“咱們損失幾何?”

王石滿臉崇敬地望着他,竟有些失神,旋即先畏懼地看一眼文煙,這才說:“一個沒死,只傷了幾十個。”

林策卻又不放心地問他:“是不是阿孃在,你沒敢說實話?”

王石再三肯定。

林策心裏一塊石頭落地。

就是嘛,烏氏再怎麼說也只是商隊,怎麼會有軍隊一樣的戰鬥意志?!見到死傷一片,不可力敵,就瞬間降了。

總結了這些,他心裏反倒得意起來。

只要人手不折,他就不怕別人知道是誰劫掠的商隊,就算服遠伯爲烏氏出頭,那又能如何?

按照商制,天子六師常備,諸侯公侯之國爲三師,侯爵之國爲二師,服遠伯只能有一師的常備軍,按“五人爲伍,五伍爲兩,五兩爲卒,五卒爲旅,五旅爲師”爲三千一百二十五人,而實際上,爲計兵方便,一卒往往只有百人,那麼服遠伯在不徵召國人的情況下,表面上只有二千五百人。

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也就是說,在沒有天子允許,不打國仗,沒有蠻夷入侵的情況下,服遠伯只能使用他的一個師作戰。

爲了一個商隊被劫掠,他逾制超編來討?

就算服遠伯願意拿出他的一個師遠征問罪,他能迅速明辨是非,去分清蒼榆林氏和林策的區別嗎?

同樣的道理,蒼榆林氏在未遷鳳鳴城前僅是子爵,不徵召屬地國人,常備軍是真沒超過二千五百人過。

公子基在時,口頭禪是我有三千虎狼之師,這三千,兩千多方師,一部分族內士人。

現在城內空虛,公子基把兵帶走,兵力空缺沒有填補,只要林策把自己的五百部曲牢牢抓在手裏,戰鬥力又沒有問題,林仲明知林策胡作非爲,他能奈何?向公子基告狀?公子基又如何?只能到雍州侯熊崇面前告狀,橫跨前來回來征討?而要征討,就不是三千減五百,而是圍追堵截,只怕還要熊崇出面,集合幾家力量,共剿林策,剿完林策,林氏家主再一家一家付給酬勞。

橫行中原的盜跛就是位像王武、利鹹一樣的老卒,傷殘後拉起一路人馬,只有幾千人卻橫掃諸侯,各個大國對他無可奈何。

原因不是諸侯國拿不出人剿滅他,而是不敢在沒有天子命令,蠻夷入侵等正當理由,就徵召國人,名目張膽地越制。

更何況他是遷移的,等你上陳天子,完成國內徵召,他已經跑去它國,你帶軍追擊,又挑起與他國的矛盾。

這也是諸侯林立的現狀下,爲甚麼一國的商人必須與另外一國的商人合作,才能做得起生意。

因爲一旦因爲劫掠商隊發生戰爭,方國互相庇護自己人,道理很難講得通。

兩國私下開戰,除非堂堂正正約戰,相互遞交戰書、戰表,在平原地帶擺開陣勢,一仗打完,一家大獲全勝,損失很小,一家徹底敗北,甲士滅盡,才能實現順勢滅國,否則,按照大商的軍制,再大的諸侯也很難在商禮的框架下,僅靠那點常備軍滅掉敵方諸侯,除非無視商禮,或者有其它特殊的原因。

也就是說,一般的情況下,一國很難迫使另一國給個公平交代。

正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你要在對方的領地做生意,你最好通過對方的人。

現在,烏氏就算查出來是自己劫掠的,要麼自募尋仇,要麼交涉,通過林氏家主或者蒼榆城主再找林策……

服遠?雖是一路之伯,很特殊,要滅蒼榆,完全有能力,但爲烏氏征伐蒼榆,出動大軍,跨越一千多里來戰,可能性幾乎沒有。

烏氏不是不可能募兵來追討,但他募兵作戰的代價遠比交涉的代價要高,他不會不嘗試賄賂林仲解決。

烏氏在蒼榆的生意是設在家主遷往鳳鳴城之後,纔剛剛紮根,應該就是打通了城執林仲,否則不會自己明目張膽地出面,低價坐收財貨,而林仲得知自己劫掠了商隊之後,也許恨不得S了林策,但不管他心裏如何恨,只要林策手裏有兵,他除非玉石俱焚,就只能靠出面說和息事寧人。

因爲這件事,他根本不敢讓家主知道。

否則家主一走,他就與服遠伯的人往來密切,哪怕是生意人,家主豈不疑他?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就像你在與人弈棋,每一子都能順利地下在想要下的位置上。

接下來,是該着手安排另外一件事情了,他問王石:“隊伍今晚能否來得及拉來蒼榆?”

王石搖了搖頭。

文煙又擔心起來,問他:“你把隊伍拉來蒼榆,大執還沒主動找你,你還想搶先手與大執打仗麼?”

林策搖了搖頭。

他自言自語道:“我該去山寨看看,說不定能成爲我們的一個據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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