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個家主婆揮斥自如的談笑，方芸娘並不感到有甚麼可笑的，她只有唯唯諾諾的份兒。而作爲她此時女兒的方芸，是完全無法領會方寡婦心裏的屈辱和悲傷。
優越感滿滿的蘇大娘在這個窮親家母面前完全管不住自己舌頭：“親家母，你也知道，我們家雖然不是那種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小戶人家，但也不是使丫頭喚梅香的有錢人，媳婦們少不得都是自作自持的。兒子們就是農閒，都還是要各幹各的營生，不能老在屋裏轉悠。這一大家子的，柴米油鹽銀子進出，都得我老婆子打理，難免也有照應不過來的時候。得虧了我們老三媳婦，知書達理識文斷字，又識大體，能幫着管理着點家務事，要不然那，可把我這年紀一大把的人成天忙成個陀螺。”
蘇大娘說着這一段長篇大論的家務煩難時，方寡婦只有低了眉眼不停的虛着聲音附和着：“那是那是……親家母說的是……得虧親家母您這麼精明強幹的……那是那是……”
只顧胡思亂想的方芸終於聽出了些甚麼，她漸漸地聽出了這個身體孃親的卑微和屈辱。忽然之間，方芸覺得自己再也笑不出來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哀和憤怒在不經意間，突然濃濃的襲上了方芸的心頭。
人的情緒變化是非常奇怪的，不留心時，好像甚麼都沒有異常，一旦仔細品度起來，方芸便敏銳的發現，眼前的這兩個老婦人，蘇大娘看似話語親切，其實眉眼一直滿是睥睨高傲、語氣也始終高高在上。再看看那個蒼老愁苦的方寡婦，明顯是爲了自己的女兒，纔不得不沒了脾氣，唯唯諾諾低三下四的說着毫無任何意義的奉承話。
方芸也漸漸地看了出來，從婆婆蘇大娘進了她的房間，除了站在那裏對着方寡婦滔滔不絕，絕無一句關心問候自己媳婦身體的話。而且，她始終沒有對方芸的牀前多走進一步，很明顯，她是絲毫不在意也不關心她們這對死裏逃生的母女。
可是，自己這個身體的孃親卻連一句異議也不敢有，只能始終帶着卑微的笑，無可奈何的聽着，卑躬屈膝的附和着。
方芸哪裏知道，就在昨天夜裏，方寡婦也有過敢對蘇大娘兇悍吼叫的時候，那是因爲她記掛着女兒的死生安危，不管不顧豁出去了。現在，既然女兒母女平安了，爲了自己的女兒今後能在蘇家生活下去，她就不得不竭盡全力的收斂，心甘情願的忍受一切屈辱。
昨天夜裏，方芸還在渾渾噩噩之中，已經完全的記不得了。現在，方寡婦卻因爲這件事一直惴惴不安，生怕親家母因爲她昨天夜裏的斗膽冒犯，會遷怒到自己女兒的頭上，所以更陪着加倍的小心。
“孩子該餵乳了。”
蘇大娘對着這個貧賤的親家母洋洋得意的揮灑一番，心滿意足之餘，在臨走時盯了一眼躺着始終不言不語的媳婦，表情變得很是嚴厲的吩咐道。
“哎哎哎，親家母放心，她知道的，一會兒我就叮囑着她喂。”
方芸還沒有來得及作答，方寡婦就慌慌張張的替她答應着，好像生怕得罪了一尊活菩薩天神。
蘇大娘又高高在上的皮笑肉不笑了一下，才點點頭道：“不管有沒有奶水，都要先叫孩子吮着些，奶水堵住了就不好了。老四媳婦，你先歇着，我還有事，先走了。”
方芸趕緊欠起身子，覺得自己得說點甚麼纔好，可是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蘇大娘倒是沒有責怪，用安撫的語氣對方芸說道：“你好好的躺着吧，甚麼也不用說。媽也不是那種老要講虛禮的人，先把身子養好，免得正傑回來看見了，心裏不痛快。”
等蘇大娘前腳帶着兒子小九離開，後面方寡婦滿臉的低眉順眼竟然都換成了一種竊喜，她急急的走到方芸牀前，雙手合十低低的說道：“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了，你婆婆真是個大善人吶，妮兒，你聽見了嗎，你丈夫去給你買油條土糖掛麪了，謝天謝地，他們家還給你雞蛋，我的妮兒啊，你可以趕緊好起來了……還是大戶人家啊，怎麼着都比我們窮人強。”
方芸有些驚訝的看着方寡婦，皺着眉頭打斷老婦人顛顛倒倒的話語：“娘，別說了……”
要知道，方芸最不稀罕待見甚麼油條大餅，雞蛋糖水的了，掛麪是甚麼東西？不就是麪條嗎？她最不喜歡吃麪條了。可是，在這個孃親眼裏，好像這些東西就和甚麼了不得的珍饈佳餚人蔘仙丹似的，真是可笑！
方寡婦以爲自己女兒怕別人聽見了難爲情，趕緊連連的答應道：“哎哎，你看我，都喜歡的糊塗了，不說，不說，不說了啊，妮兒，你可以好好的坐月子了，養好自己的身子，娘就放心。”
方芸嘆了一口氣：“娘，我不喫甚麼油條土糖雞蛋身體也很好的，你不用擔心，倒是這個孩子，我看她快要餓死了，怎麼這大半天的了，也沒有聽見她啼哭了？”
方寡婦聽女兒這麼一說，嚇了一跳，趕緊爬上方芸的牀，跪着抱起小女嬰來，原來小女嬰早上吃了幾口糖水，一直在睡着，突然被人抱了起來，一驚之下，頓時又嗚嗚哇哇的哭鬧了起來。
“妮兒，你嚇死娘了，你覺得自己身子怎麼樣啊？奶漲了沒有？漲了就先給她吮一下吧……沒啥好羞怯的，女人都是這樣啊。”
方寡婦絮絮叨叨的說着，又把女嬰重新放在她的臂彎下。方芸忍不住繼續嘆氣，她爲了自己這個身體的孃親，也爲了這個身體留給她的這個孩子。說句實在話，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健，哪裏有甚麼生孩子的感覺啊？她幾乎已經斷定自己根本不會有甚麼乳汁哺育這個可憐的孩子。
最悲催的，方芸明白，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環境，想來是弄不出甚麼奶粉煉乳之類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