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知道麼?楊文幹反了!”

大唐武德七年五月,一個令人驚駭莫名的消息在位於銅川縣北的玉華山中悄悄傳播開來。

玉華山地勢險峻,爲南北要衝,大唐皇帝消暑的行宮“仁智宮”就建在山中。據說,這座行宮的修建,一半是因爲皇帝陛下怕熱,另外一半,則是因爲他老人家更怕北方的胡人。

仁智宮前後只用了一個月就修建完成,無論格局還是裝潢均算不得華麗。

仁智宮建在半山腰上,宮牆都是用厚重的大石塊堆砌而成,上面密佈各式各樣的箭樓和垛口,據說宮裏倉廩中的糧食足夠幾萬人喫上半年。

這確實是一座避暑的行宮,但和前朝煬皇帝那些氣勢恢宏金碧輝煌的行宮比起來,倒是更像一座堅固牢靠的軍事要塞。

至於傳言當中所涉及到的那個楊文幹,此時恰好官拜慶州兵馬總管,兼領本州刺史。

銅川縣恰巧是慶州治下的一個縣,而玉華山則恰巧是銅川縣內的一座山。

楊文幹是否造反,怎麼造反,原本也沒甚麼干礙,畢竟自大業十一年以來這十來年裏天下到處有人造反。薛舉在秦州,劉武周在馬邑,李密割據瓦崗,王世充稱帝洛陽,河北有個夏王,江陵則有個大梁皇帝,這些人拉家帶口建國稱制,哪個沒有幾十萬人馬的身家?最後還不是一個個被大唐收拾得服服帖帖?

楊文幹雖然大小是個州總管,也算大唐朝廷的三品重臣,號稱上馬管軍下馬治民,但真正划算划算,以慶州一州之地,攏共能有幾個兵?據說天節大將軍李藝的大軍就駐紮在左近的涇州。以兩州相鄰的那點距離,楊文幹不要說造反,就是娶個小妾,不用發請帖,天節軍一晝夜間便能趕過來喝喜酒。

這樣的情勢下,就算再怎麼湊巧,楊文幹也不至於成爲傳聞的主角——畢竟在如今的大唐,比他搶眼球的主角實在是太多了。

但是當皇帝陛下“湊巧”正好在仁智宮搖着蒲扇敞着胸懷乘涼的時候楊文幹要造反,問題可就嚴重多了。

慶州總管府駐節慶陽,距離玉華山所在的銅川縣只有六十里,騎着馬從總管府門口跑到行宮門口,快的話大約只需要三個半時辰。

而行宮所在目下只有三府,也就是不到三千六百人的宿衛兵力。

況且傳聞當中還有更加可怕的內容,據說楊文幹此次造反的幕後主使來頭頗大,竟然是如今坐鎮京城監國攝政的太子殿下。

也就是說,楊文乾的軍隊如今橫阻在皇帝陛下和京城長安之間,他造了反,而京城裏如今主事的太子殿下則是他背後的靠山。

據說,這件事情便是被東宮兩名衛率統軍率先揭破的。這兩名下級武官一個叫喬公山,一個叫爾文煥,東宮左衛率韋挺命他們給慶州的楊文幹運送一批甲仗軍器,他們卻徑直跑來了仁智宮,向皇帝奏報了此事。

傳這話的人說得有鼻子有眼,如同親眼目睹一般,聽的人也咂舌不已:原來一向以宅心仁厚著稱的太子背地裏也在搞這些見不得人的花樣。至於說兩名職不過七品的衛率統軍如何能夠直入行宮向皇帝面奏機密,卻沒有人願意去多想。

謠言在不經意間傳播着,然而卻在一步步得到證實。

六月初一,皇帝突然將整個仁智宮防務委諸秦王負責,自己帶着身邊的嬪妃和近臣在一衛宮兵的護衛下進入玉華山深處“行獵”,說是行獵,但看宮裏的女官內侍們那副匆忙驚慌的樣子,怎麼看怎麼像逃難。四天以後皇帝纔在秦王的勸說下回到行宮,打了幾天的獵,獵物沒獵到幾隻,皇帝的白頭髮倒是一下子多了不少。

六月初五,皇帝敕使飛馬馳回長安,三天後,原本應該在京城監國的皇太子李建成素服免冠面色蒼白地出現在仁智宮。

據內侍稱,皇帝此次動了真怒,在行宮大殿當中怒責太子忤逆不孝,建成太子惶恐不能自辯,在御前以頭觸地連連請罪,額頭磕得一片鮮血淋漓,皇帝最終命將太子暫留封號拘於別殿,每日以粗糧清水供給。

翌日,前任慶州刺史司農寺卿宇文穎銜敕離宮,據說是帶着太子的手令去招降楊文幹。

然而宇文穎這一去便沒了消息,彷彿世間自始至終便沒有出現過這麼個人般。

六月二十四,更加令人驚懼的消息傳來,楊文幹終於在慶州正式起兵造反,據派出去的斥候回來稟報說,楊文幹在慶州向附近州郡發出檄文,稱皇帝無道,太子卻是有德的明君,要發兵扶太子正位,號召天下有德有識之士景從響應。也有另外一種說法,說楊文幹在慶州扯起了舊隋的旗號,自稱大隋慶州道行臺左僕射兼行軍總管,遙尊定襄的“大隋天子”楊政道爲帝,公開派出兵馬襲擾與慶州比鄰的寧州。

據說楊文幹已經派人潛入京師聯絡東宮的太子詹事趙弘智和主持尚書省日常政務的左僕射裴寂。

據說駐守涇州的燕郡王左翊衛大將軍涇州刺史李藝已經公開發布檄文佈告中外,支持楊文幹“誅秦王,清君側”。

據說太子前年在山東任命的那一大堆刺史太守如今一個個都在蠢蠢欲動……

據說幽州的廬江郡王也不大安分……

行宮內的秩序勉強還在,但人心卻越來越不安,畢竟誰也不知道楊文幹是否真的會來攻擊皇帝的御駕。

有消息說,楊文乾的騎兵已經到了距離玉華山不足二十里的百家堡。

也有消息說,楊文幹其實並沒有反,他只是帶着隊伍來兵諫,要求皇帝釋放太子。

所以當行宮裏多嘴的內官泄漏出消息說陛下緊急召見秦王的時候,仁智宮上下沒有一個感覺到驚訝。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動刀動槍的事情,除了秦王陛下還能倚仗誰呢?

“天策上將軍、尚書令、左右十二衛大將軍、雍州牧秦王殿下奉敕覲見——”

儘管自己自大唐立國以來便擁有了自由出入宮禁行走御前的特權,李世民這一次還是鄭重地等到值日的殿中省官員將自己幾個比較重要的職務一一唱畢才正正衣冠走進了行宮大殿。

“兒臣叩見父皇!”

李世民從容不迫地跪了下來,卻沒有急着磕頭——他知道不必的。

果然,他的生身父親,那個坐在大唐皇帝位子上,用“武德”兩個字作爲自家年號的六旬老人擺了擺手,說道:“起來吧,平日都不敘這個禮的,何必偏要在今日裝腔作勢?”

皇帝的口氣當中帶着幾許調侃的笑意,詞鋒依舊鋒利若斯,歷來睿智英明的他,此刻大約也一眼便識破了次子那隱藏在謙恭外貌下的幾分興奮!只是話語之中無論如何譏諷,寵溺無奈的味道總覺得更濃一些。

然而謝過皇帝恩典的秦王李世民自己卻十分明白,今日的事情已經絕不再是一個父子間的玩笑。即便他自家能將此事當做玩笑,那些在身後幕中對他殷殷期盼着的人們卻萬難再將此事當做一個純粹的玩笑。他們流了太多的血,流了太多的汗,他們已經等待了太久。

他必須給他們一個對未來的保證,一個足夠分量的承諾。

“益州那地方,你覺得怎麼樣?”皇帝在沉默了不長的一段時間後終於開口了,問出的卻是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李世民愕然,他曾在心中設想了無數種問對方略,卻萬萬沒有料到坐在丹墀上的皇帝天子李淵一張嘴居然問出這麼一句與慶州和楊文乾沒有任何關係的話來。

錯愕歸錯愕,皇帝的問話還是要答的,好在他雖沒真正去過益州,那裏的大體情形也還算心中有數,不至於在老父面前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益州號稱物阜民豐沃野千里,實則言過其實。孔明在《隆中對》中奢談那地方如何如何豐碩膏腴,據兒臣看不過是想當然的書生之見罷了,他是從史記和漢書裏看來的,實際上益州的發達繁茂是秦末時候的事情了,秦歷六代有爲之主,苦心經營蜀地,大肆興修河工水利,更兼農商並舉,發展人口土地;始皇時方有沃野千里之說,漢高祖起兵伐楚,以益州爲後方,實則是佔了秦朝的大便宜。然而自漢以降,均輕視益州民生,到三國時那裏已是一片凋零景象,至昭烈帝入蜀,方知益州山野之民不過百萬,說‘沃野千里’倒也不錯,地多雖然是好事,總要有人去種纔好。諸葛亮六出隴右均功敗垂成,便是因爲其人力不足,國中之民尚不足百萬,而動輒以數十萬之師伐曹魏,民生經濟如何保障?其後兩晉南**,數百年間中原地帶混戰來去,無人理會益州偏遠之地,人丁才略有所繁衍。如今其地戶畝雖有所恢復,然則數百年未經戰亂,百姓兩手只能握鋤頭,不復能操戈矣。故而父皇初據長安,蜀地便傳檄而定,實在不是地方高門懼怕我李家的威勢,而是益州兵弱,無力與我爭雄!”

李淵凝視着自己這個名震宇內令天下豪傑膽寒的次子,心中百味雜陳,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慶州的楊文幹反了,你知道了吧?”

皇帝面色從容地問道。

李世民略微沉吟了一下,便知道這時候只能實話實說,便沉着答道:“兒臣前日也派出了斥候,通往慶州和銅川兩個方向的驛道已經被封鎖,馬嶺水浮橋兩側也放了警戒線,看來楊文幹這次確實是不想活了。”

“今早彭原尉杜鳳舉急叩行宮,說的是同一件事情,慶州總管府的騎兵已經出現在寧州境內,這事情看起來似乎確實假不了了。朕遣司農寺卿宇文穎赴慶州召文幹來行宮,看來他也是凶多吉少。如今你我父子行駕在外,與朝廷信息阻隔,多有不便,許多預備措置,還是提前一步的好,以免事到臨頭措手不及。”

皇帝說到此處,頓了一下,道:“朕意你領一府衛軍出木波堡警蹕,防文幹進犯行宮,這些年多大的疑難局面你都一一化解了,如今這點小陣仗,想必不會捉襟見肘吧?”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氣,知道今日成敗便在自己的應答上了,他面帶微笑地抬起頭,對皇帝道:“文幹不過一無能豎子,如今竟敢爲此大逆不道之事,只怕他自家的幕府僚屬和州縣兵吏都不肯相從,只須父皇一道討逆敕文佈告天下,地方官便能擒之以歸;就算地方官勢單力孤不能相抗,父皇隨便遣一將軍討之便可,何必如此張皇。兒臣總天下兵馬,若建旌持鉞出於慶州,只怕天下都要震動,劉賊滅後,人心安定未久,恐怕不宜再如此大動干戈!”

是啊,秦王一出,天下震動……聽着自己這個一向狂妄自大的兒子以自己獨有的模式表現着所謂的“謙退”,皇帝心中暗自苦笑,從甚麼時候開始,這個一聽到鼓角爭鳴便渾身亢奮不能自制被諸侯反王們篾稱爲“唐童”的小子居然對攻伐兵戈毫無興致了呢?或者換句話說,他現在又開始對甚麼東西有興趣了呢?又或者,是自己現在又該賞賜他一點甚麼新的東西了呢?

自己賞賜他的,應該是他感興趣的東西吧!

或者,是如今局面下,他對甚麼感興趣,自己就必須賞賜他甚麼吧!

“若僅僅是一個楊文幹,你說的或許不錯……”李淵略帶無奈地開口道。

話鋒一轉,皇帝的思緒逐漸清晰起來,語氣也轉爲流利:“……然則此番文幹作亂,背後牽扯着建成,而建成雖然已在囚籠之中,但他監國日久,三省六部九寺十二衛都有他用的人,地方州郡情況更爲複雜,便拿京畿一道而言,楊文幹雖不足懼,羅藝的天節軍卻近在咫尺。建成畢竟是太子,是儲君,是未來的大唐皇帝,其號召影響,與楊文幹不可同日而語。這件事情,只怕還是由你親自去辦,我這個父親也才放心些……”

說到此處,李淵的語速又慢下來了,彷彿在猶豫,又彷彿在決定甚麼極難確定的事情。

抬頭看着自己面前這個英武俊秀挺拔碩立的兒子,皇帝終於緩緩繼續道:“等你辦完了這件事情回來,朕便頒制中外,立你爲太子……待行駕回到長安,告祭過宗廟和社稷,你便可正式搬進顯德殿了……”

李世民心中終於長出了一口大氣,轉了幾個彎子,老父親終究還是把這句話說出來了。

“不過朕不是隋文帝,朕也不想親手S掉自己的兒子!”李淵冷冰冰地說道。

李世民錯愕地抬起頭,卻見皇帝略帶些嘲弄地翹着鬍鬚目光炯炯地盯視着自己道:“朕準備封建成爲蜀王,建邑益州。你方纔也說過,蜀地兵弱,他日你登了基,他這個哥哥能夠向你北面稱臣當然最好;如若不能,你討伐起他來也還容易些!”

李世民頓時啞口無言,這個愈老愈聰明的老皇帝,一開始問了自己一番關於益州的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原來落子的地方卻在這裏。先讓他自己說出來“益州兵弱不能戰”這樣的話,再用這話來堵自家的嘴……父親果然是父親,不管兒子如何聰明,總歸跳不出父親畫出的圈子。

他前思後想,心知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逼着皇帝真的S掉太子,封建成爲蜀王,這已經是最後的底線了。其實於他的本心而言,雖說這兩年建成對他頗有些不厚道,再不似國初時親密,他時常腹誹怨懟是有的,但也確實沒有甚麼非置其於死地的深仇大恨。便是天策府那些血裏火裏S將出來的赳赳武夫們,也並不主張S掉太子,一直堅持置建成於死地的,反而是那個與自己從小玩到大如今又有郎舅之親的比部郎中長孫輔機,還有那個平日裏走路都怕踩死螻蟻的渤海房玄齡。

輔機也還罷了,他這個人向來冷漠睿智,遇到事情從來不會感情用事,相交這麼些年,除了那年高家舅舅從交趾郡回來見他哭過一次,其他十幾年時間裏還真沒見他掉過半滴眼淚。

只是房玄齡……那個事事謹小慎微走在路上唯恐樹葉掉下來砸破頭的天策府長史居然能平靜地說出“建成不死,魯難未已!”這樣S氣騰騰的話來,卻是讓連秦王殿下自家和天策府上下臣僚驚訝了許久的事情。

不過如今,事情恐怕難遂他們的心願了,不要說皇帝不肯,自己難道能夠眼睜睜看着那個自幼一直呵護關愛自己的長兄命喪斧鉞之下麼?

建成畢竟不是李密,也不是竇建德;連竇建德受誅的時候自己都有所不忍,又怎能看着自己的嫡親兄長死在面前?

戰場上砍砍SS是一回事,單純的屠戮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沉默得太久了,而皇帝正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

“兒臣奉敕!”他垂下頭,不敢注視父親那目光炯炯的雙眸,沉聲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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