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仁智宮裏的安仁殿是仿照長安太極宮西北部歸真觀南的安仁殿而造,連殿名都一字未改。安仁殿的位置背後緊緊靠着高聳的軔壁,周圍樹木稀少地勢平緩,與行宮中其他殿宇相比,安仁殿相對顯得簡陋破敗一些。太極宮裏的安仁殿與關押宮中罪奴黜婢的掖庭僅一牆之隔,仁智宮裏自然沒有掖庭,但武德七年六月,這個旁邊沒有掖庭的安仁殿裏卻無獨有偶地關押着一名特殊的罪犯,這名罪犯身份之尊貴,便是將太極宮掖庭內所有罪犯都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此人的一根小腳趾頭。

作爲帝國的皇位繼承人,李建成的各項待遇僅次於皇帝。然而看守安仁殿的衛士們卻驚訝地發現這個平日裏養尊處優的皇太子對於這間很難稱得上舒適的殿宇和每日那難以下嚥的粗食受之如飴。負責爲被囚禁的儲君送飯的衛士發現每天送進去的粗糧麪餅都被喫得乾乾淨淨,連一點殘渣都不剩,那碗中毫無滋味的清水也被喝得涓滴不剩,李建成剛剛被帶進安仁殿的時候,面色蒼白額頭帶傷,過了這十幾日,氣色反倒漸漸好了起來,頭上的傷也漸漸痊癒了。

此時的李建成,與初到仁智宮時的模樣大不相同。如果李淵或者李世民此刻看到太子殿下這副泰然自若的神情,恐怕都會大感驚異。

安坐在席上的李建成此刻心中一片平靜,初時的驚詫和絕望在十幾天的**生活當中反倒漸漸消散殆盡,所謂既來之則安之,這位即將被廢的儲君此刻彷彿完全忘卻了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頭腦異常冷靜清醒。

“看樣子,父皇此番雖然動怒,卻還不致取我的性命……”大唐開國皇太子緩緩地合上雙目,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天皇帝敕使來到東宮頒制時的情景。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正在與幾個親信僚屬商討六部二十四司掌貳和十二衛班值的輪換事宜。在朝中一向站在自己一邊的尚書左僕射魏國公裴寂帶領着專責宮廷禁衛的親、勳、詡三衛兵士包圍了顯德殿,當着他這個監國儲君的面宣佈東宮戒嚴,並同時頒佈了皇帝召他前往仁智宮的親筆敕書,那道敕書上明白無誤地宣佈自當日起停用皇太子黃金龜鈕章,停用太子詹事府所有僚屬印信,他在皇帝外出避暑期間監國攝政的權力自那一刻起便被剝奪得乾乾淨淨。

更加令他膽戰心驚的是,詔書上正署的不是平日裏用於繁雜事務的皇帝行璽,而是用於拜黜諸侯王所用的“皇帝之璽”,詔書上沒有侍中的副署——也不需要副署,只有那些加蓋皇帝行璽的事務性制敕才須經過門下省的封駁副署,而這一次,皇帝明顯不願任何外臣參議此事。

爲何要用皇帝之璽呢?難道父皇已經決心要廢黜我了麼?

這是李建成見到敕書的那一刻做出的第一個本能反應。

然而在裴寂和敕使退出殿外之後,東宮幕僚的反應,卻出乎他意料地堅決果斷……

“千錯萬錯,是臣一人之過,與太子殿下無干,臣願隨殿下前往仁智宮,御前請罪。”東宮左衛率韋挺悔恨交加涕淚長流,跪在座席上向坐在顯德殿正座上的大唐太子李建成叩頭謝罪。

“這不是季直一人之過!”坐在韋挺對面席上的太子中允王珪搖着頭道,“是我識人不明,喬公山、爾文煥二獠,本就是貪圖錢財美色的小人,不合用了他們,卻害了太子。”

“殿下,事機緊急,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此時若無所作爲,無異於坐而待斃!”太子舍人徐師謨顫抖的聲調在大殿中迴響。

“你要勸我造反?”李建成頓時勃然色變。

徐師謨伏地叩首,語無倫次地道:“如今皇帝御駕在外,秦王侍奉左右,我們如何能知道這究竟是皇帝的意思還是秦王的意思?若萬一是秦王的詭計,太子此去豈非是自投羅網?再者,如今長安由太子做主,只要將裴相公和敕使留在東宮內,便不會有外人知道太子章停用的消息,我們也就還有翻盤的機會,畢竟如今京中無主,這是殿下最後的機會,若錯過了,後世千秋,難免要笑殿下迂腐……”

“愚夫,你既小看了皇帝,也小看了裴老相公。”坐在一旁的太子洗馬魏徵魏徵本名魏徵,“徵”這個字後來簡化爲“徵”。冷冷罵道。

這位先後侍奉李密、竇建德兩位反王的河北豪俊絲毫也不給徐舍人留情面,繼續冷嘲熱諷道:“你以爲裴相公平日裏支持太子,便會在今日犯糊塗?三衛已經入宮,說明宮城外恐怕先一步已經佈置好了,左右金吾署此刻應該已經得到了尚書省和十二衛府的行文,此刻扯旗造反,是陷太子於萬劫不復……”

“玄成所言,確是至理!”東宮首席幕僚太子詹事趙弘智接過了話頭。

他頓了頓,道:“若是李少保在此,實在是陪同太子去玉華山的不二人選,即便主上一時爲宵小所矇蔽,他也定能犯顏力諫挽回聖心,皇帝斷不會駁他的面子……”

一語甫出,諸東宮官員僚屬的臉上,紛紛顯出尷尬之色。

趙弘智所說的李少保,便是隋朝太子楊勇的舊臣李綱,皇帝初爲太子詹事太子詹事:是東宮的官職,正三品,相當於東宮祕書長或者太子辦公室主任。,此人立身剛正學問精純,實爲朝中首屈一指的通碩大儒,只是脾氣古怪爲人刻板,與東宮僚屬多有不合,因而頗受衆人白眼,武德二年便自請致仕,李淵敬重其爲人,故而不允其歸鄉,以太子少保的榮銜在朝榮養。

這老夫子此刻就在京師不假,不過當年衆人合力將其排擠出東宮,現任的太子詹事趙弘智也有份參與,故而此刻他說出這番話來,不僅衆人尷尬,就是心中一片混亂的李建成也不免暗自皺眉。

“此刻纔想起李文紀來,只怕遲了!”魏徵捋着鬍子不以爲然道。

他頓了頓,繼續道:“即便他願意爲太子說話,此次皇帝是否肯給他這個說話的機會也還成問題。這次涉及的是國家大政,是謀逆嫌疑,李文紀的學問雖好,爲人開脫罪責卻非其所長,這時候皇帝寧可聽三省閣僚的建議也不會聽他這老儒生的刻板說教。”

趙弘智看了魏徵一眼,緩緩地點了點頭:“無論如何,我都以爲太子應當奉敕前往仁智宮請罪,將此事的責任推到楊某人頭上……”

太子李建成渾身一顫,冷然道:“若是二郎擒文幹赴闕下,兩相對質,建成豈非枉做小人了?”

趙弘智登時語塞,臉上再次現出尷尬顏色,一旁的魏徵卻抬起頭二目直視着太子反問道:“殿下以爲秦王能容楊文幹活着見到皇帝麼?”

當真是一句話點醒夢中人,殿中諸人聞言均不禁緩緩點頭。

楊文幹公案,秦王還不知在背後做了多少手腳,若教楊文幹得到面君的機會,對秦王自然大大不利。從這一面上說,秦王纔是最不願意讓楊文幹活着見到皇帝的人。天下高門望族數不勝數,能夠坐在儲君駕前來議事的都是頂尖的聰明人,只不過突然間大事臨頭,都有些忡怔,一時間竟然沒人想到這一節。

王珪頷首道:“這麼做是萬萬不會錯的,只是效用如何,皇帝能否相信殿下的一面之詞,便不好說了。”

魏徵立刻接過了話頭,繼續道:“僅只殿下一人去請罪當然不夠,所以若要行此策,只怕還要有人出面來分擔殿下的罪責!”

殿中頓時又是一番沉寂,王珪和韋挺對視一眼,一齊緩緩點頭道:“玄成言之有理,我等當自行修表向皇帝請罪。”

李建成思忖半晌,知道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主意可想,咬了咬牙抬起頭道:“既然如此,便姑且一試,我這便更易服飾,隨敕使赴仁智宮御前請罪!”

魏徵突然抬頭問道:“殿下,扈從皇帝行駕的衛軍當中,可有殿下的心腹?”

李建成苦笑着搖了搖頭:“這卻沒有,十二衛大將軍是二郎總領,我想安插個把人進去談何容易?”

魏徵又問道:“除齊王外,能夠在行宮內接應一下的還有甚麼人?”

李建成默然半晌:“內宮張婕妤那邊平日經營許久,或許可以聯絡一下,只是不知道現在這個時候她是否還肯關顧一二。”

魏徵點了點頭:“那便是了,請殿下賜臣一件隨身信物。”

李建成詫異道:“玄成要信物何用?”

魏徵悠然道:“太子去行宮,王叔玠韋季直自然也要去的,公等在明,魏徵在暗,此事固然要聽天命,卻也不能不略盡人事,該走動的地方,無論有用無用,總還是走動一下比較好……”

李建成沉吟了一下,解下腰間的魚袋,道:“我去請罪,自然要布衣素服。這東西用不上了,玄成便持此物前去吧,值內的侍臣見到自然認得!”

想到此處,安仁殿中的李建成突然一怔,自己被囚在這裏,也有十幾日了,卻不知王珪韋挺有沒有如他們所說前來請罪,魏徵不知都走動到了哪些門路,張婕妤和齊王元吉,此番還能幫自己說上話麼?

深山野嶺之間,父親對自己猜忌到這個份上,恐怕再有多少人幫自己說話,局面也不易挽回了吧?

世民……他會在此刻放我一馬麼?

畢竟,那個當年喜歡亂說亂動的野小子,現如今已經是大權在握統領千軍萬馬的秦王殿下了啊……

秦王……秦王……

默默唸誦着這兩個乾巴巴的字眼,皇太子李建成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心緒又不由自主地紛亂起來……

木波堡前,一千兩百名騎兵呈菱形列開陣勢。這支騎兵不同於尋常騎兵,不僅每個人身上披着厚重的鎧甲,就連馬匹的身上也用厚厚的甲葉子遮蓋了起來。陣列當中的每一名士兵都是右手持矛左手持盾,一千餘杆明晃晃的長矛刃尖齊刷刷斜指蒼穹,委實有着攝人魂魄的威風氣勢。一根杏黃色的大纛在陣**位置高高飄揚,上面用楷書書寫的“天策上將軍”五個方方正正的黑字在微風中緩緩飄動着。

渾身披掛的秦王李世民看着剛剛從周圍四軍趕來的秦叔寶、程知節、段志玄、尉遲敬德四員天策府大將,嘴角露出一絲掩飾不住的得意笑容。

四員將領騎着馬來到秦王面前,一個個在馬背上躬身行禮:“參見大王!”

李世民擺了擺手,笑道:“這一番S雞要用牛刀了。”

“敵弱諸將更要小心謹慎,小心S雞不成反濺一身血!”騎着一匹灰馬的天策上將府司馬杜如晦則陰着臉色補充了一句。

尉遲恭舔了舔有些乾裂的上嘴脣,道:“就百家堡這兩千爛兵,還不夠某家半日喫的!”

李世民伸手解下掛在馬鞍子上的水袋扔了給他,口中卻說道:“這些兵不是給你喫的,是給叔寶和咬金他們兩個人松筋骨用的。你和段綏德帶着本部兵馬跟着我奔襲慶州,不必理會眼前這點小菜。”

四員大將之中,只有任秦王府左一護軍的段志玄是最早追隨李世民的原從大將。早在太原起兵之前的大業十一年段某便跟着當時還只是個奮武校尉的李世民率領兩百多騎兵千里迢迢趕到雁門去勤王,那時候段志玄的官銜是正七品的綏德校尉,時年十六歲的李世民便稱呼他“段綏德”,十幾年來這個稱呼一直不曾更改,因此儘管此時段志玄的軍銜已經積功升至右驍衛將軍,李世民卻還是喚他做“段綏德”。

李世民說得輕鬆,一旁的杜如晦卻不肯馬虎,沉着臉對李世民道:“關中衛軍的戰力不比洛陽的野戰之師,大王還要小心謹慎!”

李世民點了點頭:“我理會得!”

他回過頭對幾員大將道:“時間緊迫,就不議了,叔寶和咬金率右後兩軍四百八十名騎兵擊潰百家堡之敵,記着先令他們棄械投降,不要不管不顧地上去亂砍亂S一頓,對面畢竟也是我大唐的士卒。”

二將抱拳應諾,李世民又道:“克明率中軍留在木波堡,將附近州縣過來的兵馬集結整編,待機而動。我和敬德老段率前左二軍繞過百家堡奔襲慶陽,後方的事情,叔寶和咬金一體聽克明裁處!”

衆將再次應諾,李世民點了點頭,回身在馬上伸手過去接過了尉遲恭遞回來的水袋子,順手拍了拍他的肩頭,道:“老規矩,你掌槊在前,我持弓於側,一年多沒上戰場,倒要看看咱們這對老搭檔的傢伙是否生疏了!”

尉遲恭哈哈大笑,也不答話,催馬自高坡上馳了下去。

李世民催動烏鬃馬跟了上去,口中同時高叫道:“出兵——!”

號令一出,頓時蹄聲雷動,上千名重甲騎兵分隊列自木波堡的高坡上向百家堡方向席捲而去……

作爲皇帝跟前唯一隨駕的宰相,封倫這兩天頗有點霧裏看花的感覺。

唐沿隋制,自從隋文帝定三省六部,三**官便被朝野視爲宰相。尚書省的首座是尚書令,這是一個按照典章制度總領百官無所不統的職務,權力類似於後漢及兩晉的“錄尚書事”,然而也正因爲這個官銜權力太大,自隋朝定製以來便不輕授,一般都由佐理朝政的皇子兼任,例如隋煬帝楊廣在當晉王的時候便兼任過尚書令,再有便是當今大唐皇帝的愛子軍功天下第一的秦王殿下。幾十年來,真正坐過這個位子的大臣算來算去竟然只有前朝的越國公楊素一人而已。楊素對隋煬帝有擁立之大功,旁人自然無法相比擬,更何況楊素坐在這個位子上也並不舒心,功高震主到他那地步,坐上這個位子後除了等死似乎也就確實沒別的法子可想了。

實際上大臣們心裏都清楚,他們拼死拼活效命盡忠,能在尚書省內得一個左右僕射的位置便已經到頭了,尚書令那個位子,不是活人可以奢望的。

而在尚書令、僕射之下,朝廷裏最尊貴的相位便是門下省的侍中了,三國兩晉時期,頗多名臣高士以侍中錄尚書事,從而使得擔任這個職務的人在南朝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宰相。在過去的幾百年中,最著名的“侍中”便是東晉末年幾乎隻手擎天的宰相謝安,也正因爲謝東山坐過這個位子,從而使這個位子在後世更加受到那些出身高門大族的士大夫們青睞。

在三**官當中,此刻排名最末的便是封倫所擔任的中書令一職了。名義上是宰相之一,實際上除了替皇帝草擬詔書之外便再無其他職權。相比起尚書省總領六部,門下省掌管御寶,中書省的職權確實顯得小了點,當然,對於那些舞文弄墨的文人而言,能夠直接爲皇帝起草詔書仍然是件極榮耀的事情,故而幾個正五品的中書舍人的位置仍然有人擠破頭似的來巴結。

便以眼前的事情爲例,楊文乾造反的消息在行宮內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皇帝面敕秦王率兵征討叛軍,又緊急召見各部隨駕大臣和長孫順德等衛軍將領,就連八杆子打不着的司農寺卿宇文穎都召見過了,自己這個掛名宰相卻被晾在一邊無人理會,封倫心中自然不是個滋味。兩次請求覲見皇帝都“忙”,他索性拂袖回到自家在行宮內的居所別院讀書品茗,管他外間天翻地覆。

然而偏偏有那一等不識時務的人色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倒也令他頗吃了一驚。

此人一進門便滿面帶笑:“德彝公好自在,如今內外驚懼天下不寧,唯獨閣老這裏卻是一方淨土,當真難得!”

封倫帶着滿面愕然的神情看着那被僕從引進來的披着深黑色大氅的醜陋文士,赫然正是在東宮擔任太子洗馬的魏徵。

在這個大唐父子相疑君臣不安中外不寧的敏感時候,魏徵悄悄潛入行宮私謁宰相,太子究竟想要做甚麼?

“玄成來此何意?”眨眼之間,封倫便鎮定了下來,冷冷問道。

“某來爲閣老唐代尊稱尚書省三位長官(尚書令及左右僕射)爲相公,尊稱中書令和侍中(門下**官)爲閣老。結善緣,送富貴……”魏徵帶着意味深長的微笑答道……

楊文幹事件

楊文幹事件

武德七年六月,唐慶州總管楊文幹在皇帝到仁智宮避暑期間舉兵造反,此事牽扯到太子李建成及許多東宮僚屬。皇帝李淵命秦王李世民出兵慶州平叛,並許諾廢掉建成立其爲太子。李世民出兵平叛期間,齊王元吉和李淵的妃子們不斷爲建成說情,宰相封倫也暗中進言,李淵於是改變了主意,回到長安後只處罰了太子的幕僚,卻沒有廢掉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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