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一月十五日是常德城居民撤離的最後期限,這一天天剛矇矇亮,凌觀海就起牀了。他深吸了一口湘潭地區冬日裏略帶潮溼陰冷的空氣。打上了綁腿,穿上了軍服,背上武裝帶,腰上彆着一把駁殼槍,走出了師部宿舍的大門,跟師部當值的一些參謀,文員和勤務兵一起向着西門走去。

今天是他當值的第五天,也是常德城居民撤離的最後期限。每天早上他都會帶上幾名勤務兵以及工兵營的士兵前往城西幫助縣警察大隊疏散,勸離西門附近的百姓。每天他起牀的時候,全師大部分士兵還沒有起牀操練。勸離百姓捨棄家業,攜家帶口的向南撤離,儘管這麼做會遭遇部分羣衆的不理解,但他依舊耐心地勸導着,現在西門的羣衆已經撤離得七七八八了,他今天是要和昨晚遇到的曹文昭一起查看有無遺漏之人,根據昨晚曹文昭留下的粉筆記號,將依然滯留在城內的羣衆儘量的勸離,儘量減少即將到來的陣仗所造成的百姓的傷亡。

凌觀海到達小西門的時候,正看到曹文昭以及幾個警察圍在一戶人家門口,似乎在爭論着甚麼,期間還伴隨着幾聲老年人稍顯不耐煩的常德土話的爭辯聲。凌觀海微微吃了一驚,57師軍紀嚴明,士兵是絕對不能向老百姓勒索財物的,眼前這一幕,實在是很可疑。凌觀海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加快了腳步,走上前去,嚴肅地詢問道:“曹文昭,發生了甚麼事?”

“凌長官,這……我……”曹文昭一臉尷尬,剛想開口解釋甚麼,他的話頭卻被一旁的一個六十多歲的小腳老太太打斷了。

“這位長官,我想向您求個情,請您千萬不要讓他們帶我走。我這把老骨頭活得已經夠久的了,就算是今天就死,我也已經沒有遺憾了。但是即使死了我也要死在自己家裏,絕對不會丟下這祖上留下的房產,放任小鬼子來糟蹋,我自己卻獨自逃命的!麻煩您跟這幾位警官解釋一下,讓他們趕緊離開,去疏散其他的老百姓,不要在我這老太婆身上浪費時間了。”那位身材矮小,滿臉皺紋,裹着小腳,但神情堅定的老太太毅然決然的說道。

“老太太,您故土難離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我們餘程萬師長有令,守城一戰不可避免,民忠沒有必要做無謂的犧牲,全城居民必須全部撤出。否則我們這些當兵的還要掩護羣衆,就會束手束腳,不能放開大膽的跟小鬼子拼了。您這宅子雖然是祖上的產業,但人都沒了,還要這房子作甚?房子沒了可以再蓋,這人死了可不會再生的。小鬼子不會因爲房子裏頭有人就不往裏頭**丟Z彈的,您留下來起不到一點作用。”凌觀海耐心地勸慰道。

“誰說我起不到作用的!我早就準備好了,只要鬼子進屋,我就一剪刀捅死他!”老太太忽然從懷裏掏出了一把剪刀,緊緊地握在手中,神情激動地說道。

老人家的話讓在場的凌觀海,曹文昭等人都是深受感動,但是爲了她的安全,凌觀海不得不向曹文昭以及那幾名警察使了個眼色,兩名警察一左一右伸手拉住了老太太的手,曹文昭和凌觀海匆匆地進入了老太太的家裏,在老人家的房裏拿了幾件換洗的衣物,取了一牀被褥,用繩子打了個褡褳,讓一名警察背了。不顧老人家的大聲呵斥,在那棟小樓的大門上貼上了縣政府和警察大隊聯名簽署的封條,一名警察背起老人,一名警察揹着褡褳,將老人家送往上南門外的大南碼頭,將她強制撤離了。其餘六戶昨日沒有撤離的人家倒是十分配合,接到撤離常德的通知後,這六戶人家四十多口人,沒有甚麼不滿的言語,也沒有責難凌觀海和曹文昭等人,衆人沒有太多言語交流,這老老少少的四十多號人只是默默地將衣物、被褥等簡單打理,然後有秩序地背上包袱,在四名警察的護送之下向着上南門的大南碼頭走去,他們將在那裏坐船渡過沅江,向鬥姆湖方向流亡。

勸離了這幾戶人家,凌觀海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手錶,現在已經是早上七點五十分了,他轉頭詢問道:“文昭,西城這裏還有哪戶人家沒有撤離的嗎?”

曹文昭從軍服的上衣口袋裏掏出了一張撤離人員名單,逐一覈對之後肯定地回答道:“沒有了,我負責的這片城區的居民都已經成功疏散撤離了,西城這片的房屋都要被打通,配合街壘和簡易碉堡組成立體交叉火力點,便於軍隊在日本人入城之後開展巷戰,這裏是小西門防禦的重點,所以絲毫馬虎不得,我們都是逐門逐戶逐一覈對的,請凌長官您儘管放心!”

凌觀海滿意地點了點頭,對曹文昭和其餘幾名警察說道:“既然城西這裏已經沒問題了,那我們也不能閒着,上南門那裏的大南碼頭是南撤羣衆渡江的必經之處,現在聚集了大量的難民。那邊人手有限,文昭,帶上這幾名弟兄跟我一起到那邊看看能不能幫上些忙!”

曹文昭點了點頭,帶上餘下的四名警察跟凌觀海一起向上南門外沅江北岸的大南碼頭走去。冬日的沅江正處於枯水期,江面變窄了不少,江水清澈地像一匹淡青色的布,江水不急不緩地向着東邊流淌着。但此時此刻,江面上確是熱鬧非凡,一艘艘滿載南下難民的船隻在江面上往來穿梭,跟靜靜流淌着的江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石板鋪就的碼頭上高高低低地站滿了人,幾名師工兵營的士兵正在一名身材敦實的帶頭的軍官的指揮下維持着秩序。在他們不遠處的江面上,六七艘渡船一字排開,有的已經是載滿了人,有的則堆滿了百姓們攜帶的行李和包裹物件,還有兩艘稍小的船隻依然空着,每條船上各自站着兩三名工兵營的士兵,有的撐着竹篙固定着船隻,有的手持着船槳招呼着百姓上船,還有的站在船頭攙扶着老弱婦孺登船,忙碌而又井然有序。

凌觀海看到眼前這一幕,滿意地點了點頭,對身邊經過的一名工兵營的士兵說道:“這位小兄弟,麻煩你把站在那裏指揮的那位軍官叫過來一下。我有些話要詢問一下。”那名年輕的士兵看了看凌觀海的胸前的名牌,畢恭畢敬的敬了一個軍禮,連忙轉身向站在碼頭上的那名軍官彙報去了。

那名士兵在那軍官的耳邊耳語了幾句,那名軍官微微楞了一下,隨即帶上兩名士兵穿過擁擠的人羣走了過來。對着凌觀海敬禮道:“五十七師工兵營中尉排長張魯明正在奉命維持渡口秩序,請指示!”

凌觀海滿意地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如此拘謹,詢問道:“渡口的秩序怎麼樣?”

張魯明排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蒜頭鼻,神情複雜地回答道:“秩序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凌參謀您請看,我們工兵營在一週之前就組織徵用了許多的民船,管理地也很好,老百姓在我們的維持之下挨着次序上船,一船坐上那麼一二十人,人滿了就開走,一點不亂,常德老百姓都很識大體,對我們的工作也都很支持。但也因爲他們對我們太好了,引起了一些麻煩。”曹文昭聽到這裏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解得問道:“甚麼麻煩?老百姓對我們好,我們應當對他們更好呀!”張排長哭笑不得地說道:“這位兄弟你不知道啊,這老百姓對我們是好過頭了。弟兄們給老百姓搬搬東西,那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老百姓一定要給錢,你不收,他就向你手上硬塞,我們說了師長有嚴令,一個子也不許要百姓的,得了錢,我們會受罰的。但是任憑你怎麼解釋,有些老百姓就是要給我們錢,甚至把鈔票丟在我們面前的地上,我們搶着送還他,他就亂推,爲了這事,整日都鬧着麻煩。另外有些個百姓抗日熱情高漲,非要留下來加入我們工兵營,跟我們一起疏散百姓,構築防禦工事。怎麼勸都不肯走,還有些半大小子揹着鳥銃,弓弩就要參軍,而且脾氣倔得要死,仍憑你怎麼勸都不聽。爲了這些事,鬧了不少麻煩。”

凌觀海聽完之後,眉頭皺了皺,伸手摩挲着下巴上的鬍渣正色說道:“這些問題解決起來確實有些麻煩。不過你要告誡弟兄們,錢無論如何是不能要的。禁止弟兄們接受父老們的謝禮,趁機勒索財物,是師部重點抓的,我今天來這裏除了幫忙之外也主要是來監督此事。至於百姓想要參軍那事,那也是不行的,普通的百姓畢竟跟接受過正規軍事訓練的職業軍人有很大的差距,隨便將他們留下編入作戰隊伍只會降低團隊的作戰能力,所以你要耐心一些,勸這些老鄉們儘早撤離。”

衆人正說這些,碼頭那裏的人羣忽然紛亂了起來,期間還有人高聲爭辯着甚麼,原本秩序井然的隊伍開始出現了混亂。張魯明排長看到自己負責的碼頭居然在上司凌觀海的眼皮底下出了紕漏,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了,他尷尬地衝凌觀海笑了笑,招呼來一名碼頭上的士兵,強忍着怒火,嚴厲地詢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名士兵有些畏懼地看着眼前頗有些怒不可遏的排長張魯明,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報告排長,那邊有個老人家主動跟我們班長聯繫,要求加入我們工兵營當船伕,我們看他年紀太大而拒絕了他,他現在正在那裏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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