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表叔住在我們大院中院的倒座房中的一間。雖然是一間,開間很大,只住着表叔和阿婆母子兩個人,貼着兩邊的牆根兒各放一張牀,兩牀中間,衝着窗戶,放着一張寫字檯,空間還是很寬敞的。

阿婆歲數大了,人們管她叫阿婆,可以理解。老太太是廣東人,阿婆是廣東人的叫法。爲甚麼喚他表叔,我們大院裏的人,誰也說不出子醜寅卯。幾十年來,大院無論男女老少都這樣喚他。這稱謂透着一家子般的親切,也雜糅着難以言說的人生況味。

表叔這個人有點兒怪,他以潔癖聞名全院。下班回家,兩件大事:一是擦車,二是擦身。無論冬夏雨雪,雷打不動。

表叔擦車與衆不同,他要把他那輛自行車搬進屋子裏,把車掉個個兒,車把着地,兩隻輪子朝上,活像對付一個雙腿朝天不住踢騰的調皮孩子。他更像給孩子洗澡一樣認真而仔細,溼布、棉紗、毛巾,輪番招呼,直擦得那車鋥亮,能照見人影兒,方纔罷手。

然後,表叔再去擦身。他從不掛窗簾,永遠赤着脊樑,溼毛巾、乾毛巾,一通上下左右、斜剌橫弋地擦,直擦得身上泛紅發熱,方解心頭之恨一般,心滿意足地將一盆水端出屋,站在他家廊檐前的高臺階上,雙手使勁左右一甩,“譁”的一下,把水倒到院子裏,一盆水甩出一個扇面的弧度,如雨而下,然後轉身回屋。從擦車到擦身一系列動作,這纔算完成,絕對是渾然一體,一氣呵成,成爲大院久演不衰的保留節目。

阿婆已經快八十歲了,近五十的表叔卻至今未娶。這很讓全院人爲他鳴不平。他人緣很好,是一家無線電廠的工程師,院裏街坊誰家收音機、電視機出了毛病,都是他出馬,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偏偏人好命不濟,從年輕時人們就開始走馬燈一樣給他介紹對象,竟然天上瓢潑大雨,也未有一滴雨點兒落在他的頭頂。一晃,表叔都已經年近五張,頭髮都謝了頂。

究其原委,表叔有個缺陷:說話“大舌頭”,那說話聲兒有些含混,嗚嗚嘟嘟的,嘴裏總像含着個熱茄子。姑娘一聽這聲音,便皺起眉頭,覺得這聲音太刺激耳朵,更妨礙交流。

表叔還有個包袱,實際上是他對象始終未成的最大障礙,便是阿婆。阿婆年紀大了,並不是影響表叔搞對象的原因,誰家裏沒有個老人呢?關鍵是自打表叔一家搬進大院,阿婆便是癱在牀上的,喫喝拉撒睡,均無法自理。有的姑娘容忍了表叔的舌頭,一見阿婆立刻退避三舍,甚至說點兒不涼不酸或絕情的話,不願意一過門就得伺候一個癱婆婆。

久經滄海,表叔心靜自然涼,覺得天上星星雖多,卻沒有一顆是爲自己亮的,而自己要做永遠的一輪太陽,照耀在母親的身旁。這話說得雖義正詞嚴,卻也得罪好多姑娘,姑娘撇撇嘴,帶有一副諷刺的口吻說:還會作詩呢!然後,甩出一句:做你的太陽去吧!便甩手而去。

表叔能夠理解並原諒姑娘拒絕自己的愛,包括對自己舌頭的鄙夷,卻絕不理解更難原諒她們對自己母親的褻瀆。雖然,老人是癱在牀上,但她這一輩子全是爲兒子呀!羊羔尚知跪乳以謝母恩,更何況人呢!

街里街坊都慶幸阿婆有福,雖沒得到夢寐以求的兒媳婦,畢竟攤上了這麼孝順的兒子。阿婆總覺得是自己拖累了兒子,常唸叨:都是我這麼一個癱老太婆呀,老天爺怎麼就不把我收了去呢?害得你討不到老婆!

表叔總這樣勸阿婆:我就是沒有老婆也不能沒有您。您想想,沒有您,能有我嗎?表叔說出的話,粗粗的,混沌得很,一般人聽不大清楚,但阿婆聽得真真的,在阿婆聽來,那就是天籟之音。

多次搞對象鎩羽而歸之後,表叔不再抱希望,別人再給他介紹對象,他也興趣不大了。這時候,他的興趣轉向了體育,特別愛看籃球比賽。這和我那時候的愛好相同,他便常和我聊天,成爲知音。只要有籃球比賽,他下班之後,擦車擦身兩項節目完成,再替阿婆把晚飯做好,喂阿婆喫完,一準兒去看籃球比賽。

那時候,首都體育館和工人體育館都還沒有建成,籃球比賽主要在這樣兩處。長安街有個露天的燈光籃球場,就在北京飯店的對面,那裏一般都是北京市業餘隊的籃球比賽,屬於乙級隊的比賽,門票很便宜。再有一處,便是天壇東門新建不久的北京體育館,那裏的比賽要高級得多,國際比賽都要在那裏舉行。一般到長安街去看球,表叔都會騎自行車去;到北京體育館,他都改坐電車去,因爲那裏不好存自行車。那時候,還有那種有軌電車,從崇文門到體育館,體育館是電車總站,從我們大院去那裏,坐電車很方便。

記得那年蘇聯迪納摩籃球隊來華比賽,就是在北京體育館進行的。迪納摩隊有當時世界最高的兩米一八的中鋒克魯明,很是引人矚目,好多人看比賽,就是爲了看克魯明。那場比賽的票價貴,又不好買,表叔老早去排隊,好不容易買到了票,也是爲了看這個克魯明去的。

那天晚上,表叔興致勃勃地坐着叮噹當的電車去了體育館。我也很想看這場籃球賽,哪裏像表叔有錢買票。只好等着表叔看完比賽回來,把比賽的情況講給我聽。沒有想到,表叔很早就回來了,我見到他,特別奇怪,不會這麼早比賽就結束了吧?

表叔一臉沮喪,很有些憤怒的樣子,嗚嗚嘟嘟地對我說了一堆話:人太多,根本看不清……他的話我聽不大清,仔細聽完,才明白了,原來他買的票是最後一排,離球場太遠,好多前幾排的人站起來看,一下子就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清那個兩米一八的中鋒克魯明,一氣之下,索性不看球了,又坐着叮噹當的電車,跑回了家。

好長時間過後,我才明白,表叔對我說的這番話,只說了一半,另一半是那天比賽,他是買了兩張票,帶着他新交的女朋友一起去的體育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不嫌棄他大舌頭的,又和他一樣喜歡籃球比賽的女人,不大容易。誰想到好不容易買到的兩張票,卻是最後一排的座位。是那女的覺得根本看不清克魯明,一氣之下,跑出了體育館。表叔是爲了追她,才跑出了體育館的。

這是表叔吹掉的最後一個對象。從那兒以後,表叔下定決心,再不搞對象。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這個決心下得讓阿婆折壽。就是從那以後,阿婆的身體越來越差,儘管表叔盡心照料,也難挽狂瀾於既倒,沒幾年,阿婆就走了。

阿婆故去時,表叔已經五十多了。他照樣每天雷打不動地擦車、擦身,只是那車再如何精心保養也已見舊。表叔赤裸的脊樑更見薄見瘦,骨架如車輪上的車條一樣歷歷可數。好心的街坊都心疼表叔,覺得這麼好的一個人,說甚麼也得幫他找上對象,不能就這麼讓他孤零零地下去了。不管表叔自己怎麼再下決心不搞對象了,街坊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努力。

只是,表叔的青春已經隨阿婆一同逝去,難再追回。他不抱奢望,覺得愛情不過是小說和電視裏的事,離他越來越遙遠,只能說說、聽聽而已。但是,好心的街坊鍥而不捨,更何況十個女人九個愛做媒,更何況好女人畢竟不只是小說和電視裏有。女人的心最是莫測幽深,有眼眶子淺的,有重財輕貌的,有看文憑像當年看出身一樣的……也有看重心地超越一切的。幾年努力,街坊們沒有白辛苦,終於修成正果,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看中了表叔,雖然是離過婚的,但人長得周正端莊,和表叔一樣,也是個搞技術的工程師,應該有共同語言。

表叔卻堅決拒絕。起初,誰也猜不透,有說表叔二分錢小蔥還拿上一把了,也有說一準是女人傷透了表叔的心。一直到前些年,表叔突然魂歸九泉,追尋阿婆而去,人們才明白,表叔那時已經知道自己身患癌症。

表叔留下許多東西無人繼承,其中最醒目的是那輛自行車,乾乾淨淨,鋥光瓦亮。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字號變小 字號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