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開會時隨手翻鄰座帶的一本書,看見有一首題名爲《一塊花布》的短詩,作者叫代薇,詩寫得很有意思。她說如果你愛上一塊花布,“還必須愛上日後:它褪掉的顏色,撕碎的聲音。花布的一生,除了洗淨和晾乾,還有左邊的灰塵,右邊的抹布”。

我明白,花布就是人,而且應該是女人。花布顏色鮮豔的時候,正是女人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最佳狀態,一般容易討得男人的愛。但當花布的顏色褪盡,在日復一日一次次地洗淨晾乾之後,最後落滿灰塵,變成抹布的時候,男人還能不能堅持最初的愛,就難說了。隨手把抹布拋進垃圾箱,然後另尋一塊新的花布,是如今一些男人司空見慣的選擇。

我想起童年住過的大院裏,曾經有一對夫婦,男的是一位工程師,女的是一位中學老師。他們剛剛搬進大院來的時候,也就三十來歲,我還沒有上小學,雖然懵懵懂懂不大懂事,但從全院街坊們齊刷刷驚豔的眼神中,看得出來女教師非常漂亮,男工程師英俊瀟灑,屬於那種天設一對地造一雙的絕配,每天蝴蝶雙飛一樣出入我們的大院,成爲全院家長教育自己子女選擇對象的課本。

那時候,最讓全院街坊們羨慕而且歎爲觀止的是,女教師非常愛喫蘋果。愛喫蘋果並不是甚麼新奇的事,蘋果誰不愛喫呀?關鍵是每次女的喫蘋果的時候,男工程師都要坐在她的旁邊親自爲她削蘋果皮。削蘋果皮,也不是甚麼新鮮的事,關鍵是每次削下的蘋果皮,都是完完全全地連在一起,彎彎曲曲的從蘋果上一圈圈地垂落下來,像是飄曳着一條長長的紅絲帶。

這確實讓街坊們驚訝。不僅驚訝男工程師削蘋果皮的水平,也驚訝他有這樣恆久的堅持,只要是削蘋果,一定會出現這樣紅紅的蘋果皮長長不斷的奇蹟。每一次,街坊們從寬敞明亮的玻璃窗前看到這溫馨的一幕時,總能夠看到女的眼睛不是望着蘋果,而是望着丈夫,靜靜地等待着,彷彿那是一場精彩的演出,最好永不落幕纔好。街坊們總會說,這樣漂亮的女人,就應該享受這樣的待遇。

我中學畢業的時候,這一對夫婦五十多歲了。那一年開春的時候,倒春寒,突然下了一場雪,雪後的街道上結了冰,女教師騎車到學校上課,躲一輛公共汽車,摔倒在冰面上,左腿摔斷了骨頭。一個來月以後,從醫院裏出來,腿上還打着石膏。是男工程師抱着她走進我們的大院,我們的大院很深,一路上,穿過東側院那條長長的甬道,他們的身上便落有一院人的目光,和男工程師臉上淌滿的汗珠一起閃閃發光。

那一年的夏天,她的腿還沒有完全好,傷筋動骨一百天嘛,“文化大GM”來了,她教的那些中學生闖進我們的大院,硬是把她揪到學校去批鬥。等她狼狽不堪地從學校回來,她的那條還沒有傷愈的左腿壞得更厲害了。“文化大GM”結束了,她的腿徹底殘疾了。每天再看到她的時候,都是丈夫攙扶着她出出進進。她一下子蒼老得那樣的厲害,當年漂亮的模樣,彷彿被風吹盡,再也看不出來了。

他們夫婦有兩個孩子,都和我一樣前後腳到農村插隊,等他們和我一樣從農村插隊回到北京的時候,他們夫婦已經是快七十的人了。那時,她已經患上了肝癌,她和她的兩個孩子都還不知道,知道的只有她的丈夫。

那時候,北京城裏的蘋果只有到秋天蘋果上市時才能夠買到。而且,那時也沒有現在紅星、富士或美國蛇果那樣多的品種,只有國光和紅香蕉、黃元帥。每年秋天蘋果上市的時候,我們常常看到她家玻璃窗前那熟悉的一幕,男工程師爲她削蘋果,她瘦削得有些脫相,還是如以前那樣靜靜地坐在旁邊,望着自己的丈夫。這一幕重複的場景,彷彿時光倒流,讓街坊們又能夠想起當年她那年輕漂亮的模樣。可誰知道她已經是病入膏肓的人了呢?

細心的街坊看出,男工程師削的蘋果,一定是紅香蕉,這沒甚麼可奇怪的,這種蘋果比國光的個兒大,比黃元帥顏色紅,口感也甜,而且果肉比較綿軟,適合老年人的牙口。男的手已經有些顫抖,這也沒有甚麼可奇怪的,這是人老的原因。讓人們奇怪的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男的一直堅持給女的削蘋果,更讓人們奇怪的是,削下的蘋果皮居然還是完完全全地連在一起,彎彎曲曲地從蘋果上一圈圈地垂落下來,像是飄曳着一條長長的紅絲帶。

女教師走得很安詳,按照我國傳統講究的五福,即壽、富、康、德和善終,她的一生雖然算不上富貴、健康,也說不上長壽,卻是佔了德和善終兩樣,應該算是有福之人。

送葬的那天,她在中學裏曾經教過的很多學生來到她家裏,向她的遺照鞠躬致哀,有的學生甚至掉了眼淚。這些學生中,也有“文化大GM”中揪鬥過她的學生。如今,他們也都老了,白髮斑斑。

那天,我也去了她家,看見她的遺照前擺着兩盤蘋果,每盤四個,每個都削了皮,那皮都還是完完全全地連在一起,擺放在蘋果的旁邊,垂落下來,像是飄曳着一道道輓聯。

因爲讀到了《一塊花布》這首詩,讓我想起了這段往事。

花布的一生,有簇新鮮豔的時候,也有顏色褪盡和聲音撕碎的時候,也有在日常瑣碎的日子裏一次次地洗淨晾乾之後,最後落滿灰塵,變成抹布的時候。愛上花布是容易的,始終如一愛花布的一生,如同始終如一能夠爲自己的愛人削蘋果,而且把蘋果皮削得一直都完完全全地連在一起,是不容易的。

想起這樣的蘋果,對照着《一塊花布》這首詩,讓我感到,對於愛情和人生,花布從鮮豔的布料到抹布的一生,如果像是散文,象徵着現實主義的話;那麼,始終如一能夠將蘋果皮削成一條長長不斷線的紅絲帶,則像是詩,象徵着浪漫主義了。我們需要向花布示愛,更需要向蘋果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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