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們一直都覺得老吳是一位手藝高超的裱糊匠。

我們大院的房子,除了後蓋的,都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了。我小時候住在那裏的時候,除了極個別有錢的人家,將頂棚換成了水泥或石膏,窗戶紙換成了玻璃,大多數人家屋子的頂棚和窗戶還是高麗紙糊的。整條街的院子裏情況大致相同,裱糊匠便大有用武之地。不僅我們大院,整條街,老吳也是赫赫有名的。尤其是秋天冷風吹來的時候,很多人家都要重新換窗戶紙,糊頂棚,老吳常常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

老吳長得身大力不虧,結實的腿壯得像根樹樁,胳膊一伸,能讓三個小孩在上面打摽悠。他有個兒子,和我同歲。我們讀中學的時候,老吳的活兒忙不過來,常常要兒子搭把手,主要是讓兒子到公興和敬記去買紙。他兒子小吳便拉上我,要我和他就伴兒一起去,好幫他把紙扛回家,別看紙薄,整捆在一起,挺沉的呢。不過,路上,他會買串糖葫蘆犒勞我一下。

這兩家紙鋪離我們大院都很近,公興在前門大街大柵欄口路西,是一座二層小樓;敬記紙莊和我們大院只隔一條街,更近。這兩家都是光緒年間開張的老紙鋪,不過,一般買糊窗戶用的高麗紙,老吳要我們去公興;糊頂棚的紙,老吳讓我們去敬記紙莊。糊頂棚比糊窗戶麻煩,得用三種紙,打底子用毛刀紙,然後刷上一層大白紙,大白紙上刷的有一層粉,比較結實,最後再糊上一層高麗紙。不講究的,最後一層高麗紙就免了。爲省錢的,打底子,不用毛刀紙,改用報紙,但是大白紙這一層是少不了的。之所以選擇這兩家,是因爲公興的高麗紙質量好,而敬記紙莊的毛刀紙和大白紙便宜。老吳幹活兒,大家放心,不多要錢,該替你省的都省了,想得周全。秋天到了要換窗戶紙和糊頂棚的時候,各家都會紛紛請他。

老吳很會講故事,尤其是講《水滸傳》,跟連闊如說評書似的,特別吸引人。尤其是講起林沖的故事,從八十萬禁軍教頭,白虎堂被誣陷,野豬林被害,到風雪山神廟,火燒草料場呀,講得津津有味。他對林沖情有獨鍾,他說如果讓他給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漢排座位,林沖得排在第一。

我問他爲甚麼?他說在這一百零八位好漢中,林沖武藝最高強,要不他也做不成八十萬禁軍教頭。你們知道甚麼是教頭嗎?就是教官,教授別人武藝的老師。八十萬啊,八十萬是甚麼數字?能夠教授得了八十萬人的教頭,得是甚麼樣的教頭?這樣的教頭,了得嗎?

我問他還爲甚麼?他說林沖對家裏人尤其對他老婆最好,要不是爲了他老婆,他早就把那個陸虞候,還有那個董超薛霸給S了,還受野豬林裏那麼大罪?他對林沖被誣陷格外同情,說是要不林沖也不會非得跑到梁山那個鬼地方不可。

他站在梯子上一邊往頂棚上糊紙,一邊講林沖,兩不耽誤,所以,我和他兒子都願意在底下幫他遞遞紙,一邊聽他有聲有色地講,還有他不時地點評。他的點評,比我長大以後看金聖嘆的點評還要有趣。

這樣一個頗受我們大院老少歡迎的人,“文化大GM”一來,首當其衝倒黴了。街道辦事處的一個甚麼主任,把他的檔案泄露了,一張大字報糊在我們大院的外牆上。我們才知道,原來老吳不是裱糊匠,而是國民黨的一個童子軍教官。那時候,一沾國民黨,還是甚麼教官,立刻就完蛋了。一通批鬥,老吳被罰打掃我們一條街的廁所。

那時候,公共廁所很少,廁所都在各個院子裏,一條街,那麼多院子,得有多少廁所呀,他忙得腳不沾地,也忙不完。不過,他身子骨棒,都還能忍。讓他忍不下來的是,非得說他害過兩個共產黨人的命。他一再辯解,他當教官的時候,確實見過兩個人,是不是共產黨,他不清楚,北平解放前夕,那兩個人跑到他的學校裏來,請他幫幫忙,讓他們藏一下,後面有國民黨的大兵追他們,等大兵走了,他們就會馬上離開。聽說話口音是山東老鄉,又是兩個年輕人,他就答應下來,讓他們藏在學校裝體育器材的倉庫裏一對跳馬的跳箱裏。大兵走了,這兩人也跑了,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現在非說是他害了這兩個人,弄得他有口難辯。

每天打掃廁所之外,就是要他交代怎麼害的這兩個共產黨人。天天關在街道工廠的一間小倉庫裏,不讓回家。他讓人家去調查,但那兩人是幹甚麼的,叫甚麼名字都不知道,上哪兒查去呀!

有一天早晨,有人在我們大院裏的廁所房樑上發現了上吊的老吳。

那天晚上,他的兒子小吳找到我,遞給我一封信,是老吳寫給他的,信裏別的話我記不住了,但驚歎號包圍着的一行話,我記得很清楚:你要相信毛主席,相信黨,也要相信你爸爸,我絕對沒有害那兩個共產黨,相反,是我救的他們!我是冤枉的呀!我不是共產黨,但是,我也絕對不是反對共產黨的呀!最後,他還連着寫了好幾句: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這封信,給我印象很深,當時,我很驚訝,我無法判斷信裏所寫的是不是老吳真實的心?莫非老吳和林沖一樣,也是被誣陷的嗎?

我問小吳。他也回答不了。他只是悄悄地告訴我,他爸臨上吊的前一天晚上,他媽把他的兩個姐姐都叫回了家,告訴兩個姐姐她們的爸爸被揪鬥好多天了,讓她們姐兒倆當着他爸的面表態,回去好向單位有個交代。

我猜想,這讓老吳很沒面子。自打北平解放以後,因爲歷史的問題,老吳就沒有正式的工作,一直靠裱糊爲生。雖然不是甚麼正經的差事,但是,手藝好,口碑不錯,在我們大院裏,還是挺給家裏掙面子的。兩個女兒早都結婚單過,偶爾回家,也常常會給他帶二鍋頭,待他不錯。歷史的那點兒問題,早就有結論了,現在,一下子又成了問題,而且,他一下成爲她們要劃清界限的對象,他連連解釋說自己絕對不是甚麼壞人,要她們相信。兩個女兒甚麼話也沒有說,就回家了。他看見他爸爸坐在摺疊牀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菸,抽到大半夜,還不睡。我知道,自從老吳被揪了出來,老吳就從小吳他媽媽那屋裏搬了出來,在小吳的房間裏搭一張摺疊牀。晚上,我找小吳的時候,見過他好幾次,都是坐在摺疊牀上抽菸。

老吳是我們大院裏在“文革”中死去的第一個人,還是自S,這在當時被說成是畏罪自S,自絕於人民,可以說是罪加一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大院好多人不敢上廁所。弄得他兒子小吳灰頭土臉的,抬不起頭來,更不敢上廁所。

小吳整天跟霜打的草一樣,不知所措,特別不願意回家,耷拉着腦袋,一天也不說幾句話。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雖然讀中學不在一所學校,在我們大院裏,還是常常玩在一起。自從老吳自S後,大院裏好多人躲着他,我不能這樣勢利眼呀。我能夠做的,就是別人都不理他,我還天天陪他在一起,和他在外面轉悠,一直轉悠到天黑纔回家。我心裏也害怕,害怕他想不開,走他爸爸的路。

熬過了一年多,我們倆都報名上山下鄉,他先去了山西,接着,我去了北大荒。臨去山西前一天的晚上,他兩個姐姐來了,給他送來一點兒東西,讓他帶在路上喫。他姐姐走後,我去他住的房子裏找他,爲他送行。我看見,他爸爸睡的那張摺疊牀還放在那裏,沒有摺疊回去。我坐在摺疊牀上,和他說着話。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好多,聊到很晚,他媽媽從她住的房間走出來好幾次,走到我們的跟前,衝他說:都多晚了,你明天還走不走呀?他似乎有些不耐煩,說了他媽媽一句:不走了!我看他媽媽很無奈地返回房間。我覺得他也應該睡覺了,明天還要趕火車,也怕他媽媽再來催他睡覺,看見我還待在屋裏,挺尷尬的。

他拉我坐下來,對我說:別管她!他的這口氣讓我一愣,他是一個禮貌周全的孩子,從來沒有用這種口吻說過他媽媽。他媽媽是我們大院斜對門那家郵電所的所長,雖然只是一個小郵電所,但從解放以前有這家郵電所,她就在那裏當所長,一直當到解放以後。她是一個業務精當又矜持風雅的女人。

小吳拉我坐下,對我講了這樣一件事情。是他爸老吳臨死前一天夜裏的事情。他說,半夜裏,他爸悄悄地從摺疊牀上爬起來,以爲他已經睡着了,其實,他根本沒有睡着。那時候,他爸的一舉一動都讓他揪心,每天晚上睡得都不踏實。他看見他爸悄悄地溜到他媽的房間裏。沒過一會兒,他聽見他媽大聲地罵,明顯是在罵他爸。他媽是個文雅的人,從來沒有這樣罵過人。他弄不清他爸到他媽那裏做甚麼去了,只見他爸捱了罵後灰溜溜地又回來,悄悄地躺下,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菸,一直抽到煙盒裏的煙抽完了。天也矇矇亮了。他看見他爸悄悄地又從摺疊牀上爬起來,還以爲去上廁所。

早晨,我爸在廁所的房樑上上吊了。小吳這樣對我說,近乎絕望又充滿怨恨地說,幾乎要落淚。

說實在的,那天夜裏,聽完小吳對我的講述,我並沒有理解他講述的全部含義。我只是感到他似乎對他媽有些怨恨。現在,我多少明白一些了,爲甚麼小吳會對他媽有些怨恨。也許他媽當時的心情和做法,都是可以理解的,是想和自己的親人劃清界限時一般人都會有的表現。如果是在平常的日子裏,這樣的罵,也許算不了甚麼,夫妻之間,哪有不吵不罵的。但是,不是在平常的日子裏呀,是在他爸生死的關鍵時候呀,他媽的罵,便成了壓倒他爸身上最後的一根稻草。或許,外界的一切屈辱和壓迫,他都還能忍受,最難以忍受的,來自家庭,來自親人。

如今,我們都是往七十奔的人了。往事不堪回首,人生歧路多又迷茫,我和小吳多年來再也沒有見過面。一直到去年的秋天,我在美國,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竟然是小吳——現在應該叫老吳打來的。而且,竟然是從華盛頓打來的。這讓我感到非常意外。

他說他前些日子回國了一趟,碰見老街坊,知道我在美國的兒子家小住,便要來電話打給我。我才知道,他來美國已經二十來年了。聊起往事,他告訴我,剛粉碎“四人幫”後,有一天,有兩個老頭兒找到他,說他們一直在找老吳,是老吳當年救了他們。“文化大GM”時候,他們兩人也捱了批鬥,心想老吳肯定也會跟着他們喫掛落兒,趕緊千方百計找老吳。他們說不能讓好人喫虧呀!知道老吳被冤枉,這兩人好心幫助他出國留學。也算是好人有好報吧。

我對他說,你又回咱們大院了嗎?現在拆得七零八落了,但老房子裏的頂棚居然還是紙糊的。他告訴我,去大院看過了。停了一會兒,對我說,那頂棚還是當年我父親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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