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牛家兄弟倆,長得都不隨爹媽。牛大爺和牛大媽,都是胖子,他們兄弟倆卻很瘦削。尤其是等到他們哥兒倆上中學了,身材出落得更是清秀。那時候,我們大院裏的大爺大媽們常常拿他們哥兒倆開玩笑,說你們不是你媽親生的吧?牛大爺和牛大媽在一旁聽了,也不說話,就咯咯地笑。

牛大爺和牛大媽就是這樣性情的人,一輩子老實、隨和。他們在我們大院的大門口前支一口大鐵鍋,每天早晨在那裏炸油條。一般都是早晨五點多一點兒出攤兒,八點一過收攤兒,把地方騰出來,王大爺的小攤兒就擺出來了。兩家像接班似的,輪番上場,讓我們大院大門前一直風生水起。這裏,成了牛大爺和王大爺比試武藝的一個場子。

牛家的油條,在我們那一條街上是有名的,炸得松、軟、脆、香、透,這五字訣,全是靠着牛大爺的看家本事。和麪加白礬,是衡量本事的第一關;油鍋的溫度是第二關;油條炸的火候是最後一道關。看似簡單的油條,讓牛大爺炸出了好生意。好多家住別的衚衕的人,爲了喫這一口,大老遠的,都跑到這裏來買牛大爺炸的油條。牛家只賣油條,不賣豆漿,因爲生意好,照樣賺錢。牛家兄弟倆,就是靠着牛大爺和牛大媽炸油條賺的錢長大的。

大牛上高一的時候,小牛上初一。那時候,大牛長過了小牛一頭多高,而且比小牛長得更英俊,也知道美了,每天上學前照鏡子,還用清水抹抹頭髮,讓小分頭光亮些。那時候,他特別討厭我們大院的大人們拿他和自己的爹媽做對比、開玩笑。他也不愛和爹媽一起出門,除非不得已,他會和爹媽拉開距離,遠遠地走在後面。最不能忍受的是學校開家長會,好幾次家長會的通知單,他都沒有拿回家給爹媽看,老師問,就說是爹媽病了。

小牛和哥哥不大一樣。他常常幫助爹媽幹活兒,星期天休息的時候,他也會幫爹媽炸油條。不過,牛大爺嫌他炸油條的手藝潮,只讓他收錢。收攤兒的時候,他會幫助牛大爺把地掃乾淨,從不多言多語。

哥哥的學習成績一直比他好,在哥哥的面前,他總有點兒低眉臊眼。不是他不努力,私下裏,他沒少用功,就是一到考試就不行,成績單一下來,總是比哥哥低。於是,牛家也習慣了,大牛一進屋就捧着書本學習,小牛一放學就得拿掃帚掃地幹活兒。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在我們大院街坊的眼睛裏,牛家兩口子有意無意是明顯地偏向大牛的,就常以開玩笑的口吻,對牛家兩口子這樣說。牛大爺和牛大媽聽了,只是笑,不說話。

大牛高三那年,小牛初三。兩人同時畢業,大牛考上了工業學院,小牛考上了一箇中專學校。兩人都住校,家裏就剩下了牛大爺和牛大媽,老兩口接着在十字街口炸油條,用沾滿着油腥兒的鈔票,供他們讀書。

小牛中專三年畢業後,在一家工廠工作,每天又住回家裏。大牛五年大學畢業後,分配在一家研究所,住進了單位的單身宿舍裏,再也沒回家住過一天。別人不清楚,牛大爺和牛大媽心裏明鏡般地清楚,大牛是嫌棄家裏住的這房子破呢。

牛家住在我們大院大門道的門房裏。在我們大院裏,牛家是老住戶了,北平沒有解放之前,就住進我們大院了。牛家剛搬進來時,大院裏房子很多,牛大爺偏偏選中了沒人住的門房,圖的是便宜,沒多少租金。門道有多長,門房就有多大,開間不小,就是黑,因爲沒有窗戶。牛家朝北開了一扇窗,中間拉個簾子,裏外住人,分別住下他們兩口子和小哥兒倆。兩個孩子小的時候,沒有甚麼,孩子大了,房子像是浮出水面的鯊魚,開始張嘴咬噬大牛的心了。雖然是開了一扇窗子,屋子裏還是黑乎乎的。特別是大院裏的人們進進出出的,都要經過大門道,嘈雜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像是蜂巢上的蜜蜂一樣,一天到晚在耳朵邊嗡嗡地響個不停,小牛沒覺得甚麼,大牛卻覺得吵得不行,心煩意亂。牛大爺和牛大媽不說甚麼,大牛不說甚麼,彼此都憋着,一直憋到大牛有了工作,有了宿舍,翅膀硬了,當然要飛走了。

牛大媽忍不住,有時候會對街坊們嘮叨:住宿舍,可以理解,但總不能一次家也不回來看看吧?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家的草屋呢,這算是怎麼回事呢?牛大爺聽見了,會把牛大媽拽回屋,兩口子坐在炕沿,賭氣誰也不說話。

沒過兩年,大牛就結婚了。新娘子和大牛一個單位,單位分給他們一間房子,當作了婚房。結婚前,大牛回家來了一趟,跟爹媽要錢。要完錢,就走了,連口水都沒有喝。具體要了多少錢,街坊們不知道,但街坊們看到大牛走後牛大爺和牛大媽都很生氣,平時常見的笑臉也沒有了。要多少錢,牛大爺和牛大媽都如數給了他,但結婚的大喜日子,他不讓牛大爺和牛大媽去,怕給他丟臉,就跟別人說是病了。只是小牛代表牛家參加了大牛的婚禮,回來後帶回一點兒喜糖和喜煙,牛大爺和牛大媽一動沒動,一直到煙幹了,糖變了味兒,扔進了垃圾箱。

就是從這以後,牛大爺和牛大媽的身子骨兒開始走了下坡路。沒幾年的工夫,牛大爺先臥病在牀,油條炸不成了。緊接着,牛大媽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上,送到醫院搶救過來,落下了半身癱瘓。家裏兩個病人,小牛不放心,只好請了長假回家伺候。

大牛倒是也回家來看看,比以前來的勤快多了。但是,每一次寒暄過後,便露出了回家的目的,不是看爹媽,而是跟爹媽要錢。那時候,大牛新添了個兒子,開銷增大。

有一天,大牛又來了,伸手要錢。牛大爺躺在牀上一聲不吭,牛大媽哆哆嗦嗦氣得扯過蓋在牛大爺身上油漬麻花的破棉襖說,你看看這棉襖,多少年了都捨不得換新的,你爸爸辛辛苦苦炸油條賺錢容易嗎?這又看病又住院的,哪一樣不要錢?你都工作這麼多年了,我們沒跟你要過一分錢就不錯了!你還覥着臉伸手朝我們要錢?

唯一的一次,牛家老兩口沒有給大牛錢。大牛臊不搭搭地走了,就再也沒進這個家門。

都說世上血緣最親,兒子從來不和爹媽記仇。其實,錯了,爹媽可以不和兒子記仇,兒子卻是能夠和爹媽記仇的。尤其是結婚之後,兒子就不完全屬於爹媽,心飛走,離開家越來越遠,離開父母也越來越遠。這個道理,很多人不信,我是從大牛那裏相信了。我想,可能是比起愛和思念這樣比較柔軟的東西,有的人記恨的心,更堅硬一些,也更容易結成死疙瘩,不能像冰,即使硬,終究可以被融化吧。

牛大爺和牛大媽在病牀上躺了有五六年的樣子,一直都是小牛照顧。請假的時間畢竟長了,小牛工廠的工會來人到家看望過他,本來的意思是想勸說小牛辭職,一看牛家的具體情況,都爲小牛而感動,回廠子向廠長一彙報,廠長不僅準了他繼續請的長假,還特別批了每年給他一筆家庭生活困難的補助金。想想,這也是給牛大爺和牛大媽最大的安慰。就像每家的孩子裏,必有一高,也必有一矬,必有一個長得俊些的,也必有一個長得差點兒的一樣。小牛的實際行動,平衡了牛大爺和牛大媽心裏對大牛的一點兒不滿。

牛大爺和牛大媽是前後腳走的。牛大媽是後走的,看着小牛爲了伺候他們老兩口,連個對象都沒有找,心疼得很。但那時候,她的病很重了,說話言語不清,臨嚥氣的時候,指着牛大爺那件油漬麻花的破棉襖,張着嘴巴,大口喘着粗氣,使勁兒想說甚麼,又怎麼也說不出來,支支吾吾的,小牛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將老人下葬之後很久,處理爹媽的東西,看見了父親的這件破油棉襖,小牛又想起了母親臨終前那個動作,覺得怪怪的。他拿起棉襖,才發現很沉,抖摟了一下,裏面嘩嘩響。他忍不住拆開了棉襖,棉花中間夾着的竟然是一張張十元錢的票子。那時候,十元錢就屬於大票子了。據我們大院裏知情的街坊說,老爺子足足給小牛留下了一百多張十元錢的大票子,也就是說有一千多元呢。那時候,我爸爸行政二十級,每月只拿七十元的工資。

這之後,小牛就離開了我們的大院。誰也不知道他搬到了哪裏。他是怕哥哥知道這錢的事找上門來?他是不願意再見到大牛?誰都不清楚。我再也沒有見到他們哥兒倆。儘管那時我年齡還小,但發生在牛家的這一切事情,我記得很清楚。

好多年過去了,往事突然復活,是因爲前些日子,我聽到臺灣歌手張宇唱的一首老歌,名字叫作《蛋佬的棉襖》,非常動聽。他唱的是一個賣雞蛋的蛋佬,年輕時不理解母親,披着母親給他的一件破棉襖賣蛋度日,懂事後攢錢要讓母親富貴終老,但母親已經去世了,卻發現棉襖裏母親爲他藏着的一根金條。“蛋佬恨自己沒能回報,夜夜狂嘯,成了午夜淒厲的調……他那件棉襖,四季都不肯脫掉。”唱得一往情深,讓我鼻酸,禁不住想起牛大爺那件炸油條時穿的破油棉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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