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們大院的大門很敞亮,左右各有一個抱鼓石門墩,下有幾級高臺階。兩扇黑漆大門上,刻有一副對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雖然斑駁脫落,但依然有點兒老一輩的氣勢。在老北京,這叫作廣亮式大門,平常的時候不打開,旁邊有一扇小門,人們從那裏進出。高臺階上有一個平臺,由於平常大門不開,平臺顯得寬敞。王大爺的小攤兒,就擺在那裏,很是顯眼,街上走動的人們,一眼就能夠望見他的小攤兒。

王大爺的小攤兒,賣些糖塊、酸棗面、洋畫片、彈球、風車、泥玩具之類的東西。特別是泥玩具,大多是一些小貓小狗小羊小老虎的小動物,都是王大爺自己捏出來的,然後再在上面塗上不同的顏色,非常好看,活靈活現,賣得不貴,所以,很受我們小孩子歡迎。有時候,放學後,走到大院門口,我常是先不回家,站在王大爺的小攤兒前,看一會兒,玩一會兒,王大爺望着我笑,任我隨便摸他的玩具,也不管我。如果趕上王大爺正在捏他的小泥玩具,我更會站在那裏看不夠地看,忘記了時間,回家晚了,挨家裏一頓罵。

我真的佩服王大爺的手藝,他的手指很粗,怎麼就能那麼靈巧地捏出那麼小的動物來呢?這是小時候最令我感到神奇的事情。

王大爺,那時候五十歲出頭,住在我家大院的東廂房裏。他人很隨和,逢人就笑,那時候,別看王大爺小攤兒上的東西很便宜,但小街上人們生活不富裕,王大爺賺的錢自然就不多,只能勉強生活。

王大爺老兩口只有一個兒子,但是,大院裏所有人都知道,兒子是抱來的。王大爺不高,屬於五短身材,兒子個頭高高的,一看就不隨王大爺。那時,兒子將近三十,還沒有結婚,跟我們大院的大楊一樣,在鐵路上當司機開火車。王大爺的家只一間東廂房,兒子小的時候,還沒覺得甚麼,隨着兒子一天天長大,一晃長到快三十了,還和王大爺兩口子擠在一起,兒子不說甚麼,卻成了王大爺兩口子的一塊心病。小攤兒掙錢多少,王大爺倒不在意,讓他頭疼的就是房子,這住得實在是太擠,兒子以後再找個媳婦,可怎麼住呀?一提起這事,王大爺就嘬牙花子。

我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之所以記得那麼清楚,因爲是大躍進那一年,全院的人家都不再在自家開伙,而是到大院對面泰豐糧棧改成的街道大食堂喫飯。那年春節前,放寒假,沒有甚麼事情,我常到王大爺小攤兒前玩。那一天,我看他正在做玩具。他看見我走過來,抬起頭問我:你說做一個甚麼好?我隨口說了句:做一隻小馬吧!他點點頭說好。沒一會兒的工夫,泥巴在他的大手裏,左捏一下,右捏一下,就捏成了一隻小馬的樣子。然後,他抬起頭又問我:你說上甚麼顏色好?我隨口又說了句:黑的!黑的?王大爺反問我一句,然後說,一色兒的黑,不好看,咱們來個黑白相間的吧,好不好?那時候,我的腦子轉彎兒不靈,沒有細想,這個黑白相間的小馬會是甚麼樣子。等王大爺把顏色塗了一半,我才發現,原來是一隻小斑馬。黑白相間的彎彎條紋,就像真的能動換,讓這隻小斑馬格外活潑漂亮。王大爺,您的手藝真棒!我情不自禁地讚揚着。

第二天,我在王大爺的小攤兒上,看見這隻小斑馬的漆幹了,脖子上系一條紅綢子,綢子上掛着個小銅鈴鐺,風一吹,鈴鐺不住地響,小斑馬就像活了一樣。

我太喜歡那隻小斑馬了。每次路過小攤兒都會忍不住站住腳,反覆地看,好像它也在看我。那一陣子,我滿腦子都是這隻小斑馬,只可惜沒有錢買。幾次想張嘴跟家人要錢,一想,小斑馬的脖子上繫着個小銅鈴鐺,比起一般的泥玩具,價錢稍微多了點兒,便把冒到嗓子眼兒的話又咽了下去。

春節一天天近了,小斑馬雖然暫時還站在王大爺的小攤兒上,但不知哪一天就會被哪個幸運的孩子買走,帶回家過年的。一想起這事,我心裏就很難過,好像小斑馬是我的,而突然會被別人搶去一樣,就像百爪撓心一樣難受。在這樣的心理下,我幹了一件蠢事。

那一天,天快黑了,因爲臨近過年了,小攤兒前站着不少人,都是大人帶着孩子來買玩具的。我趁着天暗,伸手一把就把小斑馬偷走了。飛快地把小斑馬揣進棉衣口袋裏,小鈴鐺輕輕地響了一下,我的心也在不停地跳,覺得那鈴聲王大爺好像聽見了。

這件事很快被我爸發現了。他一臉陰雲,命令我把小斑馬給王大爺送回去。跟在爸爸的後面,我很怕,頭都不敢抬起來。走進王大爺的那間狹窄的東屋,王大爺愛憐地看着我,堅持要把小斑馬送給我。爸爸堅決不答應,說這樣會慣壞了孩子。最後,王大爺只好收回小斑馬,還囑咐爸爸:千萬別打孩子,過年打孩子,孩子一年都會不高興的!

就在這一年的夏天剛到的時候,王大爺要去甘肅。那一年,爲了疏散北京人口,也爲了支援三線建設,爲了大躍進,政府動員人們去甘肅。王大爺報了名,很快就被批准了。大院所有的街坊都清楚,王大爺這麼做,是爲了給兒子騰房子。

那時候,王大爺的兒子正在搞對象。他們兩人是在鐵路局籃球聯賽時候認識的。王大爺的兒子個子高,籃球打得挺好的,那女的也是打籃球的。那時候,在前門火車站的貨場裏面有一個籃球場,還是燈光球場,王大爺的兒子所在的機務段打籃球,都會在那裏打。我和大院的孩子們,結伴去過那個燈光籃球場。那裏離我們大院很近,穿過北深溝,順着後河沿走,過護城河就到。我們去那兒看球,其實主要是看王大爺的兒子和他新搞的對象。回來以後,我們告訴王大爺那女的長得甚麼樣,王大爺笑呵呵地聽着,不說話,但我們誰都知道,他在想甚麼。王大爺兒子的這個對象已經搞了一段時間了,只是,他從來沒有領着對象到家裏,讓王大爺兩口子看看。

現在,王大爺爲了給兒子騰房子,就要離開我們大院,到甘肅那麼遠的地方去了。王大爺最後一天收攤兒的時候,我站在一邊,默默地看着他。他看看我,甚麼話也沒說,收攤兒回家了。那一天,小街上顯得冷冷清清的。

第二天,王大爺走時,我沒能看到他。放學回家的時候,看到桌上那隻脖子上掛着銅鈴鐺的小斑馬,我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五十多年過去了,王大爺的兒子,今年已經快八十了,他在王大爺留給他的那間東廂房裏結的婚,生的孩子。他的媳婦個子很高,長得很漂亮。他的兒子個子也很高,很漂亮。可是,王大爺再也沒有回來過一次。難道他不想他的兒子,不想他的孫子嗎?

五十多年來,我去過甘肅多次,走過甘肅的好多地方,每一次去,都會想起王大爺,想起這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當然,也會想起那隻泥斑馬。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字號變小 字號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