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PART-4 清風本是有情

 從醫院跑走,我徑直去了魏氏大樓對面的咖啡館,坐靠窗位置。

  不一會兒,那女人被保鏢和記者前簇後擁走出,以往顏色豔麗的衣裳改爲一身縞素的白。嘰嘰喳喳追問下,她弓身進入房車,駛出好遠。等記者作鳥獸散,同樣的車輛又偷偷回到原地,停在咖啡館門前,一雙勻稱光潔的小腿露出。

  她將墨鏡和帽子壓得很低,抽身往裏走,我也趕緊起身,去到定好的包間。

  原先想約在其他地方,可她說,現在記者正滿城逮魏家的人,十分鐘前才露過面的地兒,反而安全。

  我大概明白魏延生前喜歡她哪點。除了絲毫看不出年過四十的身材與容顏,還有過人心智。這樣的心智,適合商場,也適於任何雄才大略的男人。

  “究竟甚麼事?”

  她坐下,將一杯甜到劣質的卡布奇諾推遠。

  我懶散地撐起下巴,眨眼對她笑,笑容卻沒到骨子裏,“哦,沒甚麼,就路過想來看看,失去靠山的人有多狼狽。”

  那女人才不會被言語激怒,若是怕閒言碎語,我倆今日就不會以這樣的身份坐在這裏。

  “狼狽?怎麼會?別人羨慕還來不及,中年喪夫,遺產都不知要分多少呢。”

  果然,她嬌笑一聲,心情轉好,像僞裝的面具終於不用再戴上,拉過先前還嫌棄的杯子,捂在手中取熱,繼續說:“不過,你今天來恐怕不只看笑話?別探了,你的心上人,沒回來。”

  想我縱橫嘴皮子場多年,別人卻往往將他提及,就能一招制敵,偶爾還是挺有挫敗感。

  見我悶着發呆,她不知何時放下了瓷杯,將我湊近桌前的下巴用幾根芊芊細指抬起,似是而非感嘆,“不得不承認,有時看見你,真像年輕那會兒照鏡子。”

  敵不動,我不動。我忍住心底翻騰的嫌惡,重新揚起笑意,“這不是您的基因優良麼,媽?”

  這甜甜一聲,反而刺激她,愕地將手放開,口氣嚴肅非常,“別叫我媽,我不是你媽。我只有一個兒子,叫魏光陰。”

  語畢,我摳着桌角油漆的力道不禁加重,“即使那個男人死了,你也不願認我?”

  女子聳了聳肩,“認你?有甚麼好處?認了你,董事會的老骨頭們還會支持我?以前在唾沫裏游泳,才游上魏夫人的位置。現在剛死了丈夫,就迫不及待把和其他男人生的女兒帶回家,我沒那麼傻。”

  她當然不傻,傻的是我。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竟幻想她會有絲絲難過,怕她撐不住,至少有個圈外人能說說話。現在看,實在多此一舉。她的富貴,她的地位,纔是支撐她的東西。只要這些東西還在,她永遠不會倒。

  一時間,我也沒甚麼話好說了,她心領神會,看看錶,起身走人。臨到門口,突然出聲:“至於光陰,你死了這條心,你們不可能有結局。唉,八百年前的話到現在還重複,真是倒胃口。你光長得像我有甚麼用,審時度勢的勁兒可一點沒有。”

  我忍不住了,賭氣回嘴,“真當自己是上帝?劇本怎麼寫,我們就得怎麼演?”

  “不信,你試試。”

  “呵,”我抖了抖肩膀,“要是我和他有好結局,你預備怎麼辦?”

  她回眸一笑,篤定地。

  “那我就從你兩腿間爬出來,你是我媽。”

  我氣滯,譏諷道:“還是算了,如果我生個女兒像你這般心狠,我肯定掐死她。”

  她連與我多耍會嘴皮子的功夫都懶得花,轉身就走。

  沒幾日,我出院,劉大壯請我喫火鍋沖喜,順帶拉上了好淑女,

  好淑女說,她知道哪裏有家正宗的重慶火鍋,“好多濱城本地人都找不到。”結果她講的那家店就在我租住的小屋附近。

  劉大壯:“重點是?”

  我:“重點是,我果然找不到。”

  喫飽喝足出來,我和劉大壯一如往常雞同鴨講,好淑女笑點超級奇怪,就因這麼兩句話,居然捧着肚子蹲在草叢邊前俯後仰。我問號臉地望着她,劉大壯也是。

  自從認識好淑女,他彷彿也找到了可以智商碾壓的對象。雖然有時我很想提醒他,那傻姑娘,不過陷入了愛情。千萬別忘記,她可是加州大學護理專業出來的高才生,哪天真不高興了,隨便扎你幾針,你還不知道自己疼在哪裏。

  但想想算了,他被扎,我挺高興的。

  租的小屋就在附近,他倆吵吵鬧鬧步行着送我回去,晚上的春風比白天更醉人,哪怕想起亂七八糟的事兒,都覺得沒甚麼大不了了。果然,世上並無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問題。如果有,那就兩頓。

  好淑女似乎與和我有同感,她兩隻細胳膊,一邊挽着我,另頭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劉維同學,喜色過甚說:“我們永遠這樣好不好?”我還沒來得及吐槽,劉大壯先聲奪人,“永遠?哪有誰會永遠陪在你身邊啊。”

  我不贊同地努努嘴,“有啊,移動和聯通。”

  不出意外,好淑女又笑了。此間,我和劉大壯的嘴仗又是一個來回。最後一言不合拳腳相加。

  我倆拳腳相向的原因,是出版社編輯給我打了個電話,詢問我稿費有沒有到賬,我沒多加在意,點頭如啄米。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掛了電話,便見劉大壯黑沉沉一張臉盯着我,聲討。

  “程改改同志。原先,我以爲你是缺錢,所以吝嗇。現在,我發現,你丫有錢,也摳門!”

  我不同意,“先前付款,我掏了錢包,可你說,爲了暴發戶兒子的尊嚴,這單必須你來買!”

  “那是我以爲你沒錢啊!”

  “我有沒有錢!和誰請客,有毛的關係?!”

  劉大壯怒,非要我請頓宵夜才罷休,猛虎捕食的姿態,朝着柔弱的我……懷裏的銀行卡撲來。爲了捍衛我在病牀上堅持碼字得來的稿費,我只能和他鬥爭到底。

  屆時,小區門口已近在眼前。在我和劉大壯你推我拉你搶我奪期間,我們雙雙趔趄着,摔進了門口的綠化帶裏。好淑女欲行又止,不知該幫誰比較好,直到一束車燈遠遠打來。

  這小區是周印幫忙找的,雖然面積小,可五臟俱全,安全係數也高。無奈最近大門的兩盞路燈壞掉了,所以車燈光特別明顯。

  白熾燈打進草叢,久久未熄,覆蓋着我的眼簾,令眼眶發脹。我掙扎着從綠化裏爬起,同時穩穩抱住銀行卡,循着光源望去。須臾,白色轎車駕駛座上的人推門而下,立在將好的風裏,朝我們的方向傾了傾嘴角。

  霎時間,劉大壯銀行卡也不要了,比我更快反應過來,潑猴似地蹦躂過去,給了青年男子一個擁抱,“你終於捨得回來了?!”後想起他是爲甚麼回濱城,臉色有些尷尬,又苦於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轉身指着我說:“你再不出現,她就要去報名參加《非誠勿擾》了,畢竟少有人能養得起食量那麼好的姑娘啊。”

  我……不就是沒把稿費分給他嗎?給,都拿去!看你能不能飛起來!

  劉維能不能飛,我已經不能確定了,因爲那人正徐徐朝我走來。我手指莫名一鬆,珍愛的小金庫咔咔掉地上。車燈光還亮着,糊了我眼前一片,只能眨眼,再眨眼,以證明越來越近的影子不是幻覺。

闊別兩年,他更瘦,似乎半陣風就能吹走。其他改變,還是有,瞧人的眼神越來越淡,彷彿有層水霧,霧後邊,纔是最真的東西。

我小心翼翼打量,看男子更近,直到聞見他身上獨有的植物清香。深吸一口,眼角餘光卻見他眉心忽蹙,抬起右手,近乎溫柔地,將我發頂的幾片雜葉一一清除。

  時光彷彿倒回至某個寒冷冬夜,他一顆顆將我敞開的外套紐扣別好。那時,如果我敢投入他的懷抱,不知今日,會是甚麼模樣。

  劉大壯很會看眼色,留下句“回頭聊”,悄無聲息拉着花癡的好淑女離開了。用小姑娘後來的話說就是,“程程姐,看見他,我總算明白,爲甚麼葉總這樣的貨色在眼前,你也能無動於衷。”

  並非葉慎尋多醜,只是少女嘛,都喜歡外表涼薄實則深情的小說男主,魏光陰恰好長了張男主模子。至於葉慎尋,好看是好看的,卻常年板着臉,令人不敢有多餘的妄想,更不會有這麼春風化雨的時刻。況且,還整天想着開除她,那這個霸道總裁當得就不怎麼樣!

  回到當晚,魏光陰仗着身高,輕鬆將我頭頂的落葉拂掉。我鬼使神差帶着探尋的口氣叫他,“光陰?”

  他應了,臉色平靜,第一句卻沒問候我好,只說對不起,“我恐怕要食言了。”神色悽哀。

  曾經,在一片茂盛的迷谷樹林前,我用盡所有力氣,推開他的手。

  “魏光陰,你走吧,別再回來。去一個我找不到的地方。去一個就算我後悔了,也無法抵達你的遠方。”

  那時,他說成全。而今,他又出現。重要的是,我,可曾後悔過?

  小區兩頭林立的樹已經有了綠意,青年男子立在盎然的綠意種,用近乎悲傷的語氣對我說,“我要食言了,改改。因爲,我迫切需要一個可以倚靠的肩膀。”

  當從來強大剋制的人崩壞在我面前,我的理智,被炸得一片血糊。

  事後,劉大壯跑來八卦當晚有甚麼驚天地泣鬼神的進展。

  “光陰受了這麼大刺激,肯定特別需要安慰!此時你一舉進攻,多年夙願實現近在眼前啊!”

  等他得知,我只是帶着魏光陰在附近的小花園坐了坐,劉大壯屏息靜氣,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有句白癡,我不知當罵不當罵。”

  不用他罵,事後再回憶,我也很想原地自爆。可光是看見他悲傷的眼,原先雜亂飄飄的心思,俱無影蹤。他垂眸,說想要一個肩膀,於是,我就給他肩膀,不管這副肩膀能承載多大的重量。

  清涼夜,不遠處的居民樓,有學鋼琴的小孩兒在彈奏肖邦。我們靜坐在花園長椅下聆聽,頭頂被一顆不知名的大樹幹遮擋,像極迷谷森林前的鞦韆架。

  在這難得安靜的時光裏,魏光陰的腦袋輕輕落在我肩胛。他因爲高,保持這姿勢極其不舒服,可等我鼓起勇氣問他,需不需要我坐直些,他已經睡着。

  忘了有多久,一陣風吹過,像是有香味,青年男子的睫毛被翻起,我忽然想起在祥和裏,告別的那個夜晚。

  那是個泥濘混亂的晚上,我們尚年幼,被突然過境的颶風困在山谷之間。他發了高燒,倒在同樣瘦小的我的胳膊中,囈語着不要回魏家。如果早知,那次分別帶來的將是無盡思念與痛苦,我就算再死一次,也會從谷底爬起,擋在他回家的路途。

  “光陰。”

  這一聲,是他叫的,我怔了怔,“嗯?”

  察覺他醒了,還輕笑了片刻,“十二年前的夜晚,我主動告訴了你我的姓名。光陰,魏光陰。”

  說着,那人直起身,側臉對我,冷冽的神色一閃而過。

  “但,那時也恨過你。明明答應不會讓其他人帶走我,爲甚麼,做不到?好不容易再相遇,說要永遠陪着我,爲甚麼,又失言?”

  我喉頭一哽,看他不知不覺間,又換上如釋重負的表情,“後來纔想通,其實在既定的命運軌跡面前,我們都太渺小。你阻止不了我離開,也隨不了我海角,而我……”

  忽然,他偏頭看過來,眼波跟着頭上星星一起閃了閃。我欲窺探,又只觸到一片霧了。

關鍵時刻,手機鈴聲肯定會響。

魏光陰瞄了眼來電顯示,雲淡風輕掛斷後,說送我回家。

  魏延出事,作爲惟一的兒子,多少事等着他處理,我故作大方推辭,“不用!已經在小區門口,幾分鐘的事兒。”

  他默了默,將菸灰色圍巾取下,有條不紊掛上我空蕩蕩的脖頸,上邊還有專屬他的溫度,“到家給我發個消息。”聲音清涼。

  我正小鹿亂撞,突感一灣更清涼的落在臉頰,驚慌抬眼,恰恰瞥見他眼底閃過的一絲促狹豔色。

  “謝謝你陪我,改改。”

  不出意料,我在風中,凌、亂、了。

  當然,這細節我不會傻到告訴劉大壯。因爲,對魏光陰來講,那只是個道謝的禮儀吻。

  哪怕不是,它也並非我想象中的模樣。甚至……是有些輕浮的。這次他回歸,有甚麼和從前不一樣了,我能感覺到,所以心慌慌。

  魏延的葬禮很低調,來的人卻都有頭有臉。除了我和劉大壯。

  當日,三月天總算有了三月的樣子,我只穿一件薄薄的白色絲紡長袖。可郊外的氣溫始終比城市低,見我在山頭的風中瑟縮,總嚷嚷着自己是合格竹馬的劉大壯跳了出來,不由分說將外套披在我身上。

  回頭之際,他在春光裏衝我無聲撇了撇脣,令人縱使身處冷冰冰的墓碑之間,也察覺到一絲溫暖。

  可惜,沒人告訴我,上流社會的葬禮根本不是葬禮,而是一個夯長的財產分割儀式。

  律師在英姿勃發的魏延照片前,用小刀裁開那價值不可估量的幾張紙。一時間,不止魏家人,連同看戲的外人也沸騰起來。我也沸騰了,因爲劉大壯的外套很厚,我脫了冷,穿上,又覺得熱,漸漸上了三竿,太陽也火上澆油地伸出辣手。

  前方的律師還在字正腔圓地公佈死者遺願,我熱得頭昏腦脹,腳底晃了晃,實在忍不住了準備脫外套,頭頂忽然多出一把傘,側頭便見一身素衣的魏光陰,俊臉清淡。

  “去旁邊休息一下吧。”

  他勸道。

  我想說甚麼,前方盡頭率先傳來一道中年男音,語氣略微不滿,“堂堂魏家少主,竟對股權分配事宜如此兒戲,連聽個遺囑的時間都不走心?”之後才知,他是魏氏股東之一,以前跟着魏延打天下的,算開國元老。

  魏延的意外太突然,大家都毫無準備,心底瞥着一口難以抒發的氣,尤其是魏延生前的追隨者。這個巴掌一響,其他人紛紛附和,“對啊,關係再好,不看看目前是個甚麼情況?”

  一來二去,魏光陰被衆人口誅筆伐。我終於瞭解,那口氣卑微請求要個肩膀的男孩有多孤單。

  可,當事人非但沒辯解,反而穩穩撐着傘,笑容發飄,“股份多少對我來說只是數字,我從沒參與公司任何的運營和業務,短時間內更無法上手。若真有甚麼重要情況,悅姨會代替我出面處理。”

  語畢,我下意識朝那女人望去,察覺她運籌帷幄的表情,頓時更不舒服了,偏頭便嘔。

  “喲,看這情況莫不是……有了?”

  不知哪個女音在人羣中小聲嘀咕了一句,可她低估了自己的嗓門兒,霎時,流言就跟瘟疫似地飛沙走石。

  “有甚麼奇怪,魏董年輕時不照樣如此?否則還會有現在的齊悅英?情義千斤嘛,不敵胸脯四兩。”

  我的胸脯居然有四兩,感謝她全家。

  耳邊嘰裏呱啦一大堆還在繼續,氣氛比火更熱了。偏魏光陰執拗,反其道而行,繼續當着衆人的面咄咄問我說:“你自己去旁邊休息,還是我陪你去。”彷彿我就是他現在最重要的事,不把我解決,他不安心,成功讓我上到翌日頭版頭條。

  當我被熱出高原紅的臉上報,第一時間接到的,竟是編輯電話,她幽幽感嘆,“沒想到有天你出名不是因爲寫書,而是金屋藏嬌……哦,被藏。”

  我氣得差點說不出話,“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懶惰如我,要真被藏,還寫甚麼書?!”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她纔不管其中真假,神神祕祕笑呵呵地,“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因爲這條新聞,剛出版的小說賣斷貨了啊寶寶!”

  忽然,我有些哀傷。我引以爲傲的才華,居然要經過這樣俗氣的炒作才能被看到。

  孰料,三月末,我又上了一次新聞,卻被描述得猶如棄婦,因爲有記者拍到魏光陰和一位長相甜美的姑娘同乘,居然八不出對方身份。

  “難道是他察覺,在墓地那天的行爲給我帶來了困擾,所以故意轉移媒體注意力,還我平靜生活?”

  當這意Y出口,盛杉閉了閉嘴,到底沒忍住:“程改改,你真瞭解他嗎?我怎麼覺得你瞭解的,是想象中的他?”

高中時,她就警告我,說從小到大,傷在魏光陰手底下的姑娘海了去了,他眼都沒眨過,“在你心裏,他一定是那種到了二十多歲還沒談過戀愛的純情少年。真抱歉要打碎你的少女夢了,如果他真是這樣,怎麼會有程穗晚事件?”

大家都閉口不提的人,沒想在這時候被生硬拉出。

  那將我從山谷撈起來的女孩兒,守候我的落魄,賜我姓氏,卻又重新將我推入無間地獄。她是劉大壯念念不忘多年,卻始終得不到的,我名義上的妹妹。她和魏光陰相識於美國,對他一見傾心,還曾出手相救。爲報救命之恩,魏光陰同意交往。

  “這場以身相許,許的如果不是感情,那就只能是自私了。程改改,你想過沒有?他明明不愛她,卻爲了安心,給她製造幻覺和希望。比起一開始就義正言辭拒絕的人,究竟誰更殘忍?可是,在他看來,根本沒意識。天生來傷人的人,怎麼會有意識?所以,我哪裏是討厭魏光陰,改改,我是怕。只有他,我拿不準,究竟有甚麼事,他做不出來。”

  “相比葉慎尋,他,更讓我懼怕。”

  明明豔陽天,盛杉一番話,卻令我膽寒。但我不傻,我明白,她說得一字不假。

  是的,我曾逃避過,他在那段噩夢過往裏應該擔多少責。我將一切歸結爲陰差陽錯,可所有的差錯,起因都是他。就像高三時,他用一本冊子,害得別人被退學。畢業暑假,他買下蛇廠老闆的地,趕盡S絕,逼得對方無路可走當衆下跪。興許,還有更多我尚未察覺的細節……

  如果,魏光陰曾出於兒時情誼,對我有些許特別,試圖改變。那麼,魏延驟然離世帶來的打擊,已經重新喚醒他保護自己的殼。他縮進殼,露出刺,企圖把別人的傷害最大化,好轉移外界憐憫的目光。

  “盛杉……”

  見我心有慼慼,盛杉伸長手,試圖抱抱我,下秒卻聽見我問,“是不是像周印那樣好看的人,都一表人渣啊。”她伸在半空的胳膊頓住,咬牙切齒臉。

  “不介意的話,我弄死你啊。”

  我微努嘴,“看吧,你也有弱點。周印難道就是善茬?並不。如果他善良,當初就不會特意跑去醫院,親口告訴你要和別的女人結婚。但是,他只要一伸手,你再鐵骨錚錚,也成繞指柔。”

  盛杉給我一個打住的手勢,她說,怕我接下去會唱《月亮惹的禍》。

  沒多久,我還真當衆唱了歌。在出版方的安排下,我被邀請去參加一檔廣播節目,互動環節,硬着頭皮哼了幾句,回去就掉粉。

  那檔廣播在黃金時段,一些小粉絲打來熱線電話,問這問那。我竭力用文藝範兒十足的口吻回答,維持住仙氣飄飄的形象,沒想最終還是因爲劉大壯,坐實了自戀狂三個字。

  起因是主持人問,在創作過程中,有沒有發生過甚麼奇葩好笑的事情。我想起有個男粉絲,在圍脖裏私信說,就是因爲看了我的小說,學習了一項撩妹技能,結果被帶去派出所好一通教育。

  “甚麼技能?”

  我尷尬笑,“其實就隨口一句,說撩妹最直接有用的方法,就是拿錢把她砸暈。結果,那位同志將三千元現金統統換成了硬幣,攔在女生宿舍樓下,硬把人家砸暈了……”

  主播室笑作一團,恰逢此時,又一個熱線打進,聲音粗粗地,聽上去卻很刻意。他表明身份,說自己就是拿錢砸女孩的男生,要感謝我:“從派出所出來,我就去醫院給女孩兒道歉了,沒想一來二往,我倆真喜結良緣,馬上就要結婚!”

  我聽半天,終於從濃重的鼻音斷定,他是劉大壯,特意跑來給我熱場。感動之餘,我脫口而出,“恭喜恭喜!我的書在手,世界你有!”

  劉大壯無言以對,三秒後默默掛了電話。這時,我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平常煲電話粥開玩笑,而是現場直播。於是濱城千萬人口,都得知了一個叫程改改的作者,自戀程度已到通天地步,藥石無靈。

  但整個直播,也並非沒有可取之處。

  那日,訪談最後,主持人問,“你筆下人物主角多爲少年。是否生活中,真遇見過這樣清風明月般的男孩?”

  面前掛着的麥,圈出一小塊陰影,我埋進去,良久出聲,“我遇見的男孩,比筆下人物更清風明月。可惜,他並不自知。最近,他遭遇了天人永隔的痛苦,覺得無人理解。我想告訴他,每個人都會死。活着的人,不讓離開的人掛念,纔是最好的悼念方式。”

  頓了頓,又道。

  “還有,重逢那晚,你對我說抱歉,說答應過的事情無法做到,感覺很虧欠。但……你不知道吧?爲這一面,我期待了多久的時間。”

  你不知道,我等待這樣吐肝露膽的機會,等了多長時間。

  廣播迎來音樂聲,熟悉的聲音匿了,魏光陰掌着方向盤的指節微蜷。

  紅燈已亮了許久,久到副駕駛座上的女孩戳戳他的胳膊,“想甚麼呢?”女孩妝容精緻,一看就是蜜罐里長起來的。青年男子有剎那晃神,伸手撫了撫女孩散下的鬢角,惹起對方緋紅成片,腦中卻閃過另外模模糊糊一張臉。

  “沒想到魏助教生氣也這麼帥!”

  “拒絕人的時候更帥,要試試嗎?”

“……”

清風本是有情,奈何情過柳青,卻無可避免,要去往下個目的地。

  當天,廣播臺的活動一結束,出版社主編打來電話,牽頭聚餐,叫上了主持人和策劃等,包括我的編輯。

  雖然身在濱城,但那是我和編輯第一次見面。

  自從網絡上多次言語交鋒相愛相S,我早知對方是個小姑娘。可沒想,是個比我還小的姑娘!笑眯眯一雙眼,梨渦淺現。名字也萌萌的,叫顧圓圓。

  席間歡聲笑語,主編半真半假說,“這樣一比,改改就成爲老姑娘了。”

  我倒沒因這句話置氣,只不過前陣子無聊看了幾本心理行爲學的書籍,講解到人不懷好意時的動作語氣眼神,竟大多與這位主編吻合。

  顧圓圓沒甚麼心機,開玩笑說:“改改不肯承認的那個金主好帥啊。”

  我本想回,我倒願意和魏光陰有這層關係,人家不行!不料被主編搶在前頭,字字珠璣,“是不是有甚麼把柄落在你手裏?纔不得不幫你上頭條?”

  話落,氣氛無比尷尬。

  主編男,四十出頭。聽說年輕那會兒也是圈內才子一枚,不料那個年代,出版行業沒這麼昌盛,沒遇見賞識他的伯樂,於是上千萬字被壓在箱底。主編出生不好,卻不死心,生拉硬拽求同學找關係進了出版業,混到現在的位置,也算可歌可泣。

  料想,前陣子八卦鬧得風風雨雨,不怪乎他對我低看一眼。

  我默默縮在編輯旁邊喫菜,假裝沒聽清他的話,順便推薦大家某道菜味道特別棒,直到半空中忽然多出一杯酒。

  那次意外後,我連辣椒也不能多沾,酒精更敬而遠之。赴約前,我要求勉酒,被答應了才安心。顯然,這個口頭承諾並未成功傳達到主編耳裏。

  見酒杯悚然立着,顧圓圓才恍然想起,當即放了筷子,正義凜然地對領導擺了擺手:“忘了告訴您,改改對酒精過敏,用飲料代替好伐?”說着就要幫我倒鮮橙多,卻被阻止。

  “哪這麼嬌貴?別人慣着,我們可不慣喲。”

  抬頭,中年男人眼角的笑意依然堆着,語氣似真似假,可在座的人已心如明鏡,分明找茬的,一時間鴉雀無聲。

  就在我拍案而起那一刻,我的女騎士,我的編輯,顧圓圓同學,比我更快掀了桌……

  “不是告訴您了嗎?她酒精過敏,不、能、喝。”

  說掀桌,並非誇張手法,是真實寫意。她起身時太激動,碰倒了盛放紅酒的高腳杯,杯子斜傾,又碰倒了我的。只聽清脆幾聲響,杯子裏的紅色濺出,灑在白色桌布上,惹得廣播臺的策劃和主持人爭相避開。

  場面徹底收不了場,主編的虛僞麪皮撕破,放酒杯的手一重,語氣微怒,“顧圓圓,你來公司好歹也半年時間,做事還這麼毛手毛腳,真不知當初實習期怎麼過的,回去我得問問人事部。”

  見自己的事兒遷怒他人,搞不好砸了顧圓圓飯碗,我豪氣干雲地拿過酒杯就要往嘴裏灌,被顧圓圓憑空奪下。

  她姿態比我還虎虎生風,生起氣來兩條短平的眉毛看過去異常可愛,“酒精過敏可不是鬧着玩的,以前我爸喝得中毒,進過一次醫院,差點出不來。她是我親手帶來的人,我就要親眼看着她毫髮無損離開。”

  我的神啊,現在小姑娘都這麼有主見了嗎?都這麼懂事嗎?都這麼義薄雲天了嗎?社會主義好啊好!國家人民地位高!帝國主義夾着尾巴逃!堅決……

  這時若知道我在心裏唱歌,顧圓圓估計會親自灌翻我,只好任她奪了酒杯,堅定地與她並肩而戰。

  “何主編,我一個初出茅廬寫小字的,哪值得您三番兩次抬貴手?不如我以茶代酒……”

  那人真真切切一哼,眼底的鄙視不加遮掩溢出,“別假清高了。比我更貴的手,程小姐恐怕已數不清攀過多少次?不然你以爲,憑你在小小一個網站裏發點多愁善感的字,我們出版社能看上?既然都是出來混江湖的,要求你遵守江湖規矩,不過分吧?”

  他話中有話,意思是當初家找上我,有人在背後操縱。

  葉慎尋?不可能,他當時恨極了我。魏光陰?也不會,他根本不在國內。又到了我最煩的猜謎環節,腦容量不夠怎麼破!

  但話還是要反駁的,“哦?原來何主編的江湖規矩,是爲難新人?或者因爲,您年輕氣盛時沒遇見過這麼貴的手,渾渾噩噩二十年也登不了天,所以羨慕嫉妒?”

  “幹得漂亮。”

  猶記得誰在我耳邊小聲說,再回神,人已經出了包間,與我同時離開的還有顧圓圓。

  她一點兒也沒有即將被開除的惶恐感,反而比先前無拘束地抓住我的手,和她擊掌,“Jesus!知道我想問候他全家有多久了嗎?!但凡看見誰揣點才氣又有機會就心理不平衡,好像世界欠他一個諾貝爾似地!”

  “你就不怕被開除……”

  我的忐忑與她的爽朗形成鮮明對比,“你就不怕後續圖書發行受到影響?”

  “怕甚麼!大不了換一家出版社!”

  “怕甚麼!大不了換一份工作!”

  是錯覺吧?這個女孩,好似故人來。

  面對故人,我怎麼能說謊?!索性坦白承認,“其實我考慮過的,心想,反正書都已經上市了,也已抵達讀者手裏,他本事再大,還能挨個回收?!所以我纔不怕得罪他!”

  顧圓圓怔怔瞧着我,彷彿從一個陷阱掉進另個陷阱。最後她低眉斂目,從拉着我的手,到嘆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其實我也考慮過的。心想,反正公司是我爸的,他本事再大,還能開了小姐不成?唉,都怪我平時太低調,無人問津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編輯。”

閃電,求劈。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字號變小 字號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