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PART-3 你看,葉慎尋,我沒說謊

夢中的薄霧經久不息,青年的髮梢被霜沾染。

寒風呼嘯,他垂着眼,一顆顆將我的外套紐扣整理。我聽着每一聲的咔嗒,像誰在耳邊敲響的警鐘。

緊接着,畫面翻了又翻,成片的迷谷樹林中,頭頂的雨聲勢浩大。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

  他脖頸處的鮮血順着雨水奔流,我仰頭,看他有型的眉骨呈着淡淡的青。

  “成全。”

  話畢,那雙將要伸出來扶我的手,消失了。

  我驟然驚醒,察覺面上很熱,眼角處卻發着涼,感覺移動脖子都喫力,開口第一句話卻是:“編輯找我了嗎?”

  劉大壯真是我的好朋友,他及時圍過來,憐惜極了的表情,“我不知道你的QQ密碼,但微博密碼還記得,爲了不讓你的小粉絲們擔心,我每天都發消息。”

  例如他與好淑女在醫院附近喫的甜點,或是哪天濱城的夕陽特別好看……聽了許久,我緩緩坐起,手背上的點滴針又涼又刺,“但你就是沒有回覆編輯消息?”

  劉大壯重重點了點頭,“嗯!放心吧!在你沒有想好拖稿藉口以前,我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你這還不叫輕舉妄動?

  你整天以我的名義在微博更新消息她看不見?

  你發微博但就是不回她消息你想死?

  你就不能直接留言給她說我病了?

  你現在要我馬後炮地去說我病了她會相信?

  “呵呵,刀呢?”

  見我皮笑肉不笑,劉大壯離得遠了些,“你,你想作甚?”我笑容更甚:“S一隻雞,給你補補身體,感謝你的深明大義。”

  感謝他不僅毀了我在粉絲眼中的仙女形象,還可能讓我登報:作者爲逃避交稿人間蒸發,編輯上門追砍三十刀。

  “我還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劉大壯保持一臉興奮,“盛杉跟我們回濱城了,周印去接的!”

  我睜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望着他,再望了望這間病房,和窗外刺眼的陽光,語氣幽幽。

  “所以,你是說,我們已經離開望城,回到了濱城?”

  他很給力地回應我,“對的!而且你現在躺的地方,就是葉氏旗下的私人醫院!”

  忽然,我好想再睡死過去。

  見我又要閉眼睛往下縮,劉大壯一把扶住我的腰,“你躲也沒用,葉慎尋已經來過了。”

  然後在他三寸不爛之舌的敘述下,我生動得知了葉慎尋和周印等人如何對峙,以及我是怎樣在葉慎尋的迫害下安穩存活到現在。

可聽了那麼多,我所能接收到的唯一訊息是:他還恨我。

他恨我。

恨我當初爲了魏光陰,竟能做到完全不在意他的死活。最後一次分別,他將我最愛的小說撕得粉碎,指着我鼻子罵說:“郎心如鐵?我很懷疑,程改改,你知道心字怎麼寫?”

  當時,我怎麼回答的?我呵呵笑說,我知道,因爲十二年前,有個少年,曾親自教授。而這個少年,不是他。

  我想盡辦法將他激怒,其實,其實……

  陷入回憶的我,將指間的白色牀單捏得皺巴巴。劉大壯看不過去了,抽出一張紙巾塞到我手裏,“別啊青梅,捏紙吧。按照他那麼龜毛的個性,說不定會追究你弄壞醫院設施,會賠錢的!”

  看看這吝嗇玩意兒,怎麼好意思說自己是暴發戶的兒子?!

  察覺我的怨念,他更來勁,陡然將臉苦起,“嚇死我了!那天葉慎尋發火的時候,我好怕牽連我爸的事業,從今以後自己再也不能做暴二代!”我極度懷疑,世上到底還有沒有真情。

  不一會兒,盛杉推門而入,手提一個黃中泛青的鳳梨。

  之前在公交上打扮成天山童姥的人,彷彿不是面前這個。此刻的女孩雖稱不上金裝玉裹,可櫥櫃裏最好的東西,似乎天生爲她打造。長睫毛微閃間,她眼底某些沉重的情緒已被帶下去。

看見盛杉,我稍有安慰,至少還有個真心朋友,真正惦記我。盛杉卻對我的讚美嗤之以鼻,“你不是看見我安慰,只是看見鳳梨而已。”

天吶,世上估計沒有比我愛喫鳳梨的人。恨不得立馬扯了針,徒手劈開。

見我沒心沒肺的樣子,她眸中暗色又浮了浮,遣退帶來的人,好半晌才說:“程改改,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問你。究竟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發生過甚麼事情。”

  突然被提問,我一愣,泫然欲泣,“都告訴過你,現在我柔弱得不要不要的,你偏不信,還叫我跑去咖啡館裏拿東西嗚嗚嗚。”

  顯然,我避重就輕的回答沒能得到盛杉採納。見氣氛不對,劉大壯趁機說去問醫生情況,偷偷溜走。

  當偌大的病房裏只剩下我和盛杉,我依舊無言以對。

  其實,並非我不願告訴她真相。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因爲有的話一旦出口,就會顯得特別傻。我可是仙女啊,怎麼能讓自己看起來傻氣?

  所幸,病房門再次被推開。

  見來者,盛杉明眸膛得更大,“葉、葉老?”

  跟在周印身邊多年,盛杉早已將處變不驚四個字運用得遊刃有餘,鮮少見她驚詫的模樣。

  倒不是葉舜山多麼嚇人,而是自有記憶起,幾乎沒甚麼機會和對方見面。他不愛應酬,更厭惡束縛,前幾年還硬生生辭去了代表之位,滿世界跑。這樣一個人,現在竟出現在我的病房,她能聯想到的只有五個字:攤上事兒了。

  葉老爺子來的陣仗更大,助理醫生保鏢跟了一溜。見狀,盛杉悄悄退後了兩步,給我一個“誰叫你當初將葉家心頭肉害得苦,絕逼找你算賬”的眼神。從那刻起,我確定了:世、上、沒、有、真、情!

  見我牀頭陳着的飲料,老爺子微抿脣,“喝飲料對身體不好……”

  我好怕他下一秒會說:不如喝點酒吧。而我還不敢拒絕。幸虧他說的是:“喝點湯吧。”

  語畢,訓練有素的傭人將一蠱血燕呈上,有條不紊地擺弄着喝湯的一系列工具,叮叮作響。搞得平常喫飯都是饕餮之相的我,只能裝小家碧玉。

  見這種情況問不出個所以然,盛杉識相要先離開,我忽然出聲叫住她,“你不用走。”末了,又偏頭望向不遠處的老人,“她可以留下吧?爺爺。”

  當我那聲爺爺一落地,盛杉徹底瘋了,腳下幾近踉蹌。

  結合我孤兒的出身,她在腦袋裏意Y了一出大戲,那就是葉慎尋兜兜轉轉喜歡的,竟是自己的親妹妹。本來這個圈子裏,憑空冒出個私生子私生女之類,並不稀奇。所以,我纔不能和他在一起,只能狠心去找魏光陰,叫他死心。

  其實,我倒真希望是那樣,簡單明瞭。然而,葉舜山只是我父親的老師而已。

  我爸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就意外死亡,我甚至連他的模樣都沒見過。可聽說,他生前也是圈子裏半個人物,雖出生清貧,卻憑着超乎常人的記憶力與學習能力,力壓一衆富家公子。他大學時讀經濟,恰逢校長是葉老革命時期的戰友,遂請動他老人家,去學校開了一堂座談會。

  那場座談會的主題是中國與其他亞洲國之間的經濟聯繫。期間,葉老提問在場學生,對朝鮮經濟都有甚麼看法?我父親用兩個“最”字獲得葉老青睞。

  “最集權、數據卻最少的國家。”

  “其實朝鮮經濟與韓國相比更具先天優勢,因爲礦產資源大多集中在北方,是韓國的二十四倍……”

  座談會後,葉舜山刻意向校長提了我爸的名字,得知他已經拿到Harvard的錄取書,卻堅持留在國內,想爲扭轉國內社會債務的經濟形勢出一份力。葉舜山欣賞他,主動找到他,問他願不願意進葉氏實習。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會,我父親卻和我一樣傲嬌,反拷問了葉舜山,斟酌他做企業的理念是否與自己一樣。兩人在葉家老宅院子裏下象棋,下了整整一天,你來我往言語交鋒,他終於甘心尊葉老爲師。

  只可惜,我的父親,空有雄心和本領,卻在青年之際,死於一場應酬酒後的交通意外。時不待他。

  我能得知這一切,也因葉慎尋那場車禍。

  他不知,當日那輛四平八穩的越野墜入山谷,揚起灰塵漫天,將他從廢墟里拖出來的,不止周印和他下面的人,還有我。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血肉模糊的身體,我的目光,卻定在了他跌出地面的黑色錢夾。

  錢夾因慣性被翻開,露出一張照片。雖蒙了塵,細細打量,照片卻新鮮。裏面的女孩,白紗加身,笑得豔陽都在蕩。本只是路過,幫當地人完成任務,沒想要留底片。葉慎尋卻瞞着我留了地址,叫人將照片寄給他,小心安放。

  我想,這大概就是我願爲他千瘡百孔的原因吧。

  他欺騙我,爲了利益步步爲營接近我,明明是一匹狼,卻在我面前飾演綿羊。我恨他,但是,他的舉動,卻令我想起回憶裏一個人。

  我曾醉倒在桌邊問劉大壯,我說,“你有沒有很喜歡誰?如果你喜歡過,就會明白,關於他的一切,都是珍寶。”

  葉慎尋或許初衷不純,但毋庸置疑,他對我有過真心。因爲他將我微小的一切,都仔細收好。於是,當他傷痕累累被送到醫院,醫生宣佈這條生命將消逝的時刻,我灰頭土臉站了出來。

  “腎功能急速衰竭?是……甚麼意思?”

  “車內金屬物刺穿一側腎臟,正中弓狀動脈,必須進行腎切除。但因爲出血量過多,同時引起了另一邊腎的功能衰竭,並且萎縮速度極快……”

  也就是說,兩個腎都沒了運作的功能,存活幾率爲零。

  我周身一顫,見過大陣仗的葉老爺子都差些暈厥,葉慎尋的父親強自鎮定,“既然腎出問題,那就換S。難道每年撥給你們的醫用資金都拿去喫乾飯了嗎?”

  主治醫師腿都軟了,“我、我們不是沒有想過這種方法,可腎臟的匹配率原本就低,我們調了全市記錄,只發現一例,但對方的手機一直關機,所以……”

  葉舜山想也未想,推開扶着自己的人,“我來!親人的配對率應該很高,我去試。”

  “爸!”

  “爺爺!”

  此起彼伏阻攔的聲音。

  “您都多大年紀了!況且,檢查也需要時間!”

  原來再高高在上的家族,在生命面前,也和我們凡人一樣啊。會衝動,會糾結,會方寸大亂。

  耳邊的吵吵嚷嚷還持續着,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大吼一聲:“別吵!”氣壯山河。

  彼時的葉舜山還想,哪裏冒出來的小崽子,竟敢對他大吼大叫?

  當所有人的目光如刀射過來,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做了甚麼,怔在原地。半晌過,推了推最近的那個小護士道:“聽見了嗎?別吵。”

  小護士一臉無辜,我從頭至尾就沒說過話啊!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我思慮良久,終於抬頭對主治醫師莞爾一笑,“那個關機的人,是我。”

  他錯愕,“甚麼?”

  我語氣輕鬆,好像只是抽個血那般簡單,“我說,S源和葉公子匹配的人,是我。”

  那時我兩還是盟友。我答應做他隨時可拋棄的女朋友,他答應幫我做掩護,忘記魏光陰。

  後來我生日,葉慎尋送我一份全身檢查,比普通檢查的項目更鉅細無遺。我不喜進醫院,又想瞧瞧自己會不會有甚麼隱患,畢竟垃圾食品喫多,新聞看多,也會有心理陰影。爲此,他特地請了假陪我去,沒想我倆的各項指標和血型都驚人相似。到了查腎的時刻,出於好奇,他叫醫生也爲我倆做配對,甚麼HLA分型,交叉配和實驗……折騰好一段時間下來,結果竟匹配成功。

  “天作之合啊程改改。”

  爲此,他總開玩笑說。

  於是,每個對人生感到茫然的時刻,我總講,未來如果一無所成,就去賣S,然後把錢交給養老院,在裏面度過餘生,順便和他撇清關係,葉慎尋則嗤之以鼻:“你的腎可真不值錢。”

  然而,到進手術室的那刻,我開心地想:姓葉的,總算有一件事,你沒說對——

  我的腎怎麼不值錢了?!

  它救了你,也救了我的良心。

無法給你以感情。至少,我能給你以性命。

葉慎尋受傷嚴重,手術後還有一段時間觀察期,需要控制換S後可能出現的排異現象。而我醒來,則被醫生告知,絕對要保護自己不受傷,尤其不能感染,因爲一個腎的解毒功能會大打折扣。所以在望城,僅僅只傷口沒處理好,結果興師動衆。

當時,收到消息的劉大壯匆匆奔到醫院,恨鐵不成鋼罵我,說我不愛惜自己。

  “就算要捐,也得要點錢啊?以後你腎沒了,找工作也難了!拿甚麼養活自己?!”

  誰告訴他沒了一個腎找工作就難的?我是要去搬磚?還是要做甚麼非人的體力活?我明明一直就是靠才華喫飯的女子。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打人不也得花力氣麼?以後沒人和我打架,我多寂寞啊!”

  我氣若游絲回他三個字:“賤得慌。”

  周印也來了,對外人向來剋制的男子,竟泄露一絲憐惜。要知道,這可是盛杉專屬的表情啊。如果她在濱城,必定分分鐘要和我火拼。幸好她不在,我纔敢接受對方遞過來的白粥。

  “手術完了喫點清淡的吧。”

  話到這兒,好像又不完全對,緊接着道:“以後,恐怕都得忌口了。辛辣少喫,最好不喫。垃圾食品也儘量別碰。至於運動,適量有好處,但別有大動作。”於是後來每次與劉大壯喫火鍋,我都只能瞅着白湯哭。

  唉,原來只有一個腎這麼不方便啊。我還以爲真像坊間流傳的,和正常人沒區別呢。早知道,我就不捐了!

  “早知道,你還是會的。”

  周印不愧爲周印,一針見血的本領不比葉慎尋差。想來,他對我應該也有感恩之意。盛杉和葉慎尋,當屬他生命中最看重的兩個人。我救了葉慎尋,他變相也承了恩。

  “那麼,以後要是被人欺負,可以找你吧?”我眼睛一亮說。

  過於直來直往的要求令周印失笑,往沙發上一坐,“我倒是願意爲你出頭,但恐怕以後,根本輪不到我。”

  語畢,我想起甚麼,啞然,好半天才強顏歡笑請求他:“可不可以不要告訴葉慎尋這件事?”他愣,“爲甚麼?”

  “我怕他的餘生,愧疚。”

  周印右手的食指颳着沙發滑膩的面料,細眼將我打量,“程改改,我以前,小看了你。”

  哪方面?才華?美色?智慧?該不會是身材吧……天吶,想不到沒了一個腎的我,還是這麼污,都怪劉大壯成天帶壞我!

  好在,周印答應了我的請求。但葉慎尋醒得比想象中早,也奇蹟地沒出現任何排異。那時我就住在他樓下病房,可週印爲了實現對我的承諾,在葉慎尋問起時,狠心說我正在去找魏光陰的飛機上,還僞造了我的出境記錄。所以,他恨我。

  葉舜山也是在那時找到我的。

  “叫爺爺。”

  他開門見山。

  多年前,我也被莫名其妙拉到一個老人面前,說叫爺爺,至此和葉慎尋不打不相識。現在,又有一個人來讓我叫爺爺?!我、我……我惶恐!萬一再蹦出個葉慎尋,我再沒多的腎可以捐了!

  葉舜山的手段相較葉慎尋,有過之無不及,我的身世,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只我沒想到,那未曾謀面過的父親,竟是他的學生。原本應該稱呼師公,但他說,叫爺爺親近。

  “小丫頭,你喫的第一口肉,嘗的第一口酒,是我喂的。”

  那人拄着手杖,徐徐出聲,我訝異地望着他。

  民間有開葷的說法,傳言孩子出世後,誰喂的第一口肉,她將來長大,就會像誰。

  據說葉老爺子年輕時就心胸寬廣,資要不觸碰原則,甚麼都好說好商量,樂觀大方。說起來,我與他倒真有幾分相像。

  得知往事後的我有些鬱郁,他以爲我是在傷心自己的身體不再完整,遂問:“後悔了?”

  “沒有。”我將頭搖成撥浪鼓,“都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過我早已沒了父,至於母,她恨不得親手將我送回肚子裏,別阻礙她的富貴生活。所以,少了個腎,我不覺得可惜。至少,我沒有失信於人。”

  我說過,如果有天葉慎尋需要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會去他身邊。我沒騙他,但有些心情,他不必知曉。

  見我提到生母的態度惡劣,葉老爺子離得近了些,用手杖撩開點滴管,口氣認真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那我家這本簡直念不下去。”我沒有分寸譏笑起來,“畢竟虎毒還不食子呢,她比虎毒上萬分。”

  葉舜山沒介意我的越矩,神色反而緩了,長嘆:“她無理、她無情,自有天道輪迴。小丫頭,你只要記得,你來到這世上,是受歡迎的。”

程改改,你是受歡迎的。

原來我介意這麼多年,不過想等這一句。

  病房。

  得知真相後的盛杉處於懵懂狀態,我已慢悠悠喝完湯。期間,葉舜山親自給醫生護士交代幾句後,轉身離開。

  好半晌,她青蔥細指在我腦門處點了好幾下,嘖嘖感嘆:“以前吧,我以爲你是小心機。現在看來,程改改,你簡直心機婊啊!”

  她說,像葉慎尋這樣的,多少女人上趕着攀關係,可沒一個有我聰明。

  “她們以爲有過小意溫存,後半輩子都衣食無憂。你呢?你可是瞅準了少奶奶[]位置去的啊!你給了他一個腎,就算他想和你撇清關係,這輩子也已經是你的人了!綁住一個男人,會做飯算甚麼?關鍵是綁住腎啊!他好,腎好,纔是真的好!”

  他好。

  腎好。

  纔是真的好。

  盛杉的話在我腦子裏自動循環,明明這麼悲壯的事情,硬生生被她說得黃暴起來,真是太討厭了,我欲哭無淚,亮了嗓吼她:“你不應該給我一耳光,罵我不愛惜自己嗎?連劉大壯都罵了我,你爲甚麼不罵!”

  她一臉“奇了怪了,這年頭流行求罵?”的無辜。想了想又點頭道,“對,該罵。這麼有種的事情被你做了,風頭竟蓋過了我。”

  我生氣了。我真的生氣了。上次我真生氣的時候,在異國丟了行李。好在這次真生氣,盛杉服了軟。

  她拿過碩大一個鳳梨搖身出門,“大不了,給你削鳳梨喫。”這麼一講,我又立馬高興起來,真是好沒原則。

  大病初癒,坐久了感覺累,我準備躺下去休息會兒,那行至門口的人突然掌着鎖,頭也不回說話。

  “好的朋友,是在你做決定前,給出正確建議。如果來不及給出建議,那麼,祝她好。”

  頃刻,我鼻子一熱,盛杉回首給我笑容,“但我屬於壞朋友,火上澆油那種。”

  炸、彈、呢。

  那兩日,劉大壯鮮少出現在醫院,深感寂寞如雪的我只能和好淑女聊天。

  她被周印安排來專門負責我,小妮子可高興了,聽說我是劉大壯的青梅,成天向我打聽劉大壯的喜好。我說,他除了想當個浪子以外,沒甚麼愛好。她捎了捎劉海,雙手撐下巴,懷春的模樣,“浪子回頭金不換。哎呀,好有個性啊。”

  眼見智商有被拉低的風險,我趕緊轉了話題,問,“劉維最近都在做甚麼?老不見人。”

  事實上,如果我真夠聰明,就應該避開這個名字。因爲提到他的事兒,好淑女都來勁。

  “唔,我想想。大前天他好像去他爸的公司報到,上了一天班,晚上陪他爸與客戶一起喫飯。昨天,哦,昨天與別人吵起來了。”

  “吵起來了?”我抓到重點追問。

  她義憤填膺,“對!他本來是要到醫院探望你的,結果開車的時候聽到一則廣播,正在做寵物專項,連線一家養狗場。狗場老闆介紹自己說,我們廠裏的小狗,先剝皮,再將狗肉和着蔬菜一起放進榨汁機……維哥不淡定了,直接將車開去了養狗場,和老闆打了起來!”

  聽到這兒,我怒從中來,“這老闆是要搞事情?!昨天怎麼不告訴我?說不定……”說不定,我當時就能生龍活虎蹦起牀,一起S去養狗場,結果話沒說完,劉大壯推門而入。

  好淑女率先迎上去,心疼地摸了摸男孩右臉頰的淤青,和眼角又重新撕開的一小道口子,分分鐘可以哭出來的樣子:“嗚嗚嗚,疼嗎?”

  兩人你儂我儂,哦、不,應該叫好淑女極盡所能呵護,劉維左躲右閃應着,“唉,沒事兒!”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從他面上瞧出幾抹緋紅的顏色。

  一時間,我好欣慰。

  因爲他臉龐的顏色證明着,他已經陷入了愛情。他終於不再學我,執着地等待一個興許永遠不會回來的人,而是憐取眼前。

  就在我幾乎要傾出所有積蓄,送劉大壯一個鑽戒要他馬上求婚的時刻,他戳破了我的粉色泡沫。原來他面頰的紅,不是處於害羞,而是因爲羞愧。因爲他打錯了人。

  事情還得從廣播說起,他原本正在聽寵物專項的電臺,結果手誤觸了調頻鍵,換到了營養頻道。於是狗老闆剛說一句,“我們廠裏的小狗……”頻道已經調走,纔有了後面的話,“先剝皮,再將狗(果)肉和着蔬菜一起放進榨汁機……”

  選朋友,須慎重,智商太重要了。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沒幾日,劉大壯又被打了,還是被一個姑娘打的,叫解冉。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也沒機會提起這個名字。

  她是所有苦難的源頭,是我排行榜上仇人第一名,是我做夢也想掐死的人,卻始終沒有機會付諸行動。因爲,她無論出入哪兒,身邊總有人近距離保護。

  濱城四大世家,葉家排榜首,其餘三家分別是周、魏、解,形成四角鼎立的畫面,但近幾年,每家都蠢蠢欲動。解冉仗着千金之軀,又是葉慎尋的未婚妻,根本不把任何人放眼裏。我住院期間,與她狹路相逢。

  她按慣例,每年來醫院檢查身體,動靜挺大的,嚷着要找最有經驗的護士抽血。別人忐忑問她,“您覺得甚麼叫做有經驗呢?”她自己也想不出,隨口一說,“學歷最高的吧。”在值班護士裏,好淑女的學歷算頂尖了,遂被安排過去。

  畢竟她是周印安排給我的,檢驗科來要人的時候,說有個得罪不起的病人,希望我通融。我也是不走心,連誰都沒問,就同意了。孰料解冉平常嬌生慣養得沒做過重活兒,血管和她的皮膚一樣細,好淑女又太過緊張,初次扎針偏移了一公分。

  爲避免扎第二次,好淑女只能就着皮膚尋了尋,孰料這樣的小疼痛解冉也不能忍,抽了胳膊便往後縮,抬手給了小姑娘一巴掌。

  我和劉維下樓散步,恰好聽見動靜,跑過去一看,好淑女正悲憤地捂着臉,而解冉還想再動手。

  這女人,快兩年過去了,扇人耳光的愛好還是沒改變。以前,劉大壯還說,她除了是解家小姐,還是亞洲甚麼御用模特,仰慕得不得了。現在,看好淑女被打,第一個不淡定的,也是他。

  見她,我的頭哐當作響,想起許多不好的事情,沒來得及阻攔劉大壯。等他擋在好淑女身前,替她挨受那一巴掌後,我才幡然醒悟。

  朋友和母校在某些方面驚人相似。例如,母校這種東西,我可以罵,但別人不行。朋友吧,我可以打,但要我眼見他捱打卻無動於衷,對不起,我做不到。

  當一米八的男孩子,被一個女生當面掌摑,我腳下跟踩上了風火輪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馳過去,右手五根手指,猝不及防摔上那如花似玉的臉龐,氣勢凜凜地,根本不像大病初癒。

  解冉身邊的兩個保鏢,都沒看清我是怎麼動作的,主子已經捱了打。

  我是真把喫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加上前仇舊怨,還沒能扇死她,是我的不對。

  可我畢竟不是甚麼人物,只聽解冉驚呼一聲,我手剛落下,便被兩個保鏢強行扭了胳膊,束縛在牆角。我企圖掙扎,才發現男子力氣,女子根本無法匹敵,何況對方喫這碗飯。

  見我被押,劉大壯又要衝過來,場面頓時混亂起來。

  解冉趁機抓了我的頭髮,想要報仇,那眼神狠得像是要將我剝皮拆骨,人羣外圍突然橫插進一個熟悉的男音。

“冉冉?”

面前人聞聲回頭,我循聲抬眼,便見走廊盡頭,一道影闖進眼,如臨夏之風,吹散霧氣。真待面孔近了,我反而垂下腦袋,用長頭髮遮住狼狽的自己,看地面那道陰影越來越近,頭皮發麻。

解冉飛也似地奔赴,兩人在離我五步之遙的地方停住了。葉慎尋來醫院拿體檢報告,我說解冉怎麼就挑準了這天來檢查,只要有心,任何相遇都不是問題。

  她擺正頭,將我造成的傷口曝露在男子眼前,周邊的人頓時退了一地。葉慎尋眉心蹙起,兩根手指挑了她的下巴仔細觀察,令我不由自主臉色發燙。

  盛杉剛消失的時候,我被盛怒中的周印賞巴掌,他也是這樣溫柔,“疼麼?”

  “你說呢?周印太狠了。”

  他略一默,“沒關係,等有了盛杉的蹤跡,拖他個十天半載,權當報仇。”

也是那天,他用半指甲蓋的消腫藥膏將我收買,竟主動開口,“以後若你有甚麼想要的,我定赴湯蹈火。”

你看,葉慎尋,我沒說謊。

  “我要她下跪道歉。”

  從零碎的記憶抽回,便聽得解冉錚錚一句。我冷哼,被人扣着還冷眼凝她:“你倒來試試。”

  我敢這麼講,並非我有甚麼雄厚資本。恰恰相反,因爲我甚麼都沒有。一個認不了祖歸不了宗的孤兒。沒資產,沒背景,腎還少了一個,唯剩三兩好友。如果連唯剩的東西都保護不了,哪還有甚麼價值可言。

  要我下跪,還要我爲並沒有做錯的事情道歉,解冉可以來試試,我死前能不能毀了她的臉。

  葉慎尋這纔將目光定在我臉上,用近乎陌生人的神情將我打量,片刻後移開,視線鎖定我身後的好淑女,啓脣說:“道歉有甚麼意思?誰挑起的事端,誰買單。”說完,沛陽已轉身下樓,去人事部,調好淑女的檔案。

  見我在面對下跪境地都氣焰囂張,一聽見好淑女將被開除卻慌了陣腳,解冉開心極了,將一絲髮綰進耳後,挽着男子胳膊做小鳥依人狀,“你做主。”

  興許在任何人看來,葉慎尋的舉動都是在變相幫我。可只有我知,他沒有幫,他只是比誰都瞭解我的軟肋。下跪算甚麼?以往在他跟前,爲了兩隻奧爾良烤翅,我也做得出來的。我惟一的不能忍,是身邊朋友因爲我而遭受災難,所以他下更狠的手。

  “葉慎尋,你這個王八蛋!有本事衝我來!來啊!開槍啊!你不是很喜歡拿槍眼對着別人嗎?!打死我啊!”

  抱歉,以上都是我的想象。縱給我千膽,我也不敢這樣衝他嚷嚷,只能在心裏意Y撒氣。不知道爲甚麼,光是這樣看着他,我的勇氣值就幾乎爲零,這太不程改改了。

  於是,我只能,“下跪是吧?我跪。”

  說完,終於抖開保鏢的手,耳邊只餘下好淑女的哭聲和劉大壯的嘶吼,“改改!不要!”

好淑女也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來抓着我的手,委屈得一邊哭一邊說:“算了程小姐,沒有這份工作,還有別的工作!沒關係!”她真傻,根本不瞭解他。葉慎尋發話開除的人,哪家醫院敢要。

終於,我連她也推開。

  爲了隱私性,走廊做過封閉設計,裏間未能看見外邊,唯獨走廊盡頭的太陽光,即使遮了簾子也擋不上。

  葉慎尋立在中央,看那個從來倔強不認輸的女孩,矢口說:“下跪是吧?我跪。”話落,膝頭已軟軟地往下塌。

  視線所及之處,她腳心還纏着紗布,應該是之前受傷的痕跡。他盯着她的一舉一動,望着那雙曾刺痛他的眼睛,忽然分不清,那裏面盛着的究竟是微光,還是被光溶過的晶瑩。

  倏然,晶瑩消失,她眼皮一闔,不止膝蓋,連同整個身體都直墜地面。

  “改改?!”

  “程小姐?!”

  劉大壯與好淑女同時驚呼。

  葉慎尋的身體比腦子更快作出反應,闊步去接,恰好攬到她的腰肢,稍一使力,人便抱了起來,偎近自己。低頭,見她臉色素白,不知是不是病後沒休息好的緣故,紅潤沒有迴轉的跡象。

  旁觀的醫生們此時也不再嗑瓜子兒看戲,急忙轟隆隆跟了上去,獨剩解冉在原地,沒出到惡氣,嗓子眼兒跟堵了口水泥般難受。

  劉大壯以爲又要來一次驚心動魄的搶救,整個人火急火燎。進了電梯,忽然發現葉慎尋懷裏的人睫毛扇了扇,睜開半隻眼,對他做了個鬼臉,他心裏頓時萬馬奔騰:我去,還真擔心她傻得要下跪呢!看來,自己平常總被欺壓不是沒道理。那古靈精怪的勁兒,真不知像誰。

  上了樓,葉慎尋前腳進房間,後腳跟已經摔了門,將一衆閒雜人等關在外面,包括醫生,衆人面面相覷。

  這廂,程改改被重重摔在牀,她終於小聲呻吟着跳起來,揉着老腰,先下手爲強,“姓葉的,你就這麼恨我,恨不得S了我?”

  葉慎尋站在牀邊,閉了閉眼,無視她鮮活的容顏,“S了你?那太便宜。”

  女孩下巴昂得老高,“好歹我也曾是你們公司的王牌翻譯……的助理。就算做不成朋友,至少是戰友。你就這樣對待曾經的戰友?你這放在部隊,是要挨批評的。”

  批評?他當初一心爲她的事奔忙,挨的批評還少?

  想到這兒,葉慎尋氣不打一處來,“怕死不是共產黨。”他含着威脅的神色,將俊臉湊近了些。

  見他一本正經地咬牙切齒,程改改憋不住發了笑,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有些無厘頭,“得了吧,真要收拾我,何必配合我演這場戲?雖然我倆道不同,無法共謀,但鬼子都S到你的陣地了,你還能坐視不理?”

  解冉吧,挺傻。就算要鬧事,也不看看誰的地方。程改改也是賭,賭葉慎尋沒那麼好耐心,陪着千金小姐胡鬧。

  “但人還是要開除的。”

  程改改正得意自己的小聰明,被當頭一棒,敲得暈頭轉向,洪亮又起,“爲甚麼?小護士就不是人,活該被你們生煎油炸?”

  葉慎尋斜了斜嘴角,“和解冉無關。難道傳聲筒們還沒告訴你,當初你昏迷在牀,我就下令開除兩個部門?她早就不該呆在這兒。”

  “說了,沒成行。”

  “那是因爲動靜太大,老頭子阻止。現在開一個小護士,你覺得他還會出面?”

  見他嚴肅不改,程改改倒聰明,減了氣焰,絞着身下的被子示弱,“葉公子,就事論事。我倆的恩怨,別牽扯其他無辜的人,我現在沒精力吵架,請求掛免戰牌。”說完,舉白旗的手勢。

  笑話,戰爭是她一手挑起的,她三言兩語,說免戰就免戰?葉慎尋心口更堵了,“我真沒你想象中那麼好說話。”

  程改改不經意翹了翹嘴,好似耍賴,“兩次世界大戰都預留了時間給各國和談,憑甚麼我不行?”

  “和談,談的是條件,你有甚麼資本和我談條件?”

  她輕咳一聲,在咄咄的眼神下思慮良久,泱泱抬頭,眸子又清又亮,“不然……我請你喫飯?”

  那汪清涼,令葉慎尋喉頭不自覺嚥了咽,別開視線,心想血緣果真是斬不斷的玩意。

  儘管程改改模樣算不上出衆,可眼畔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脈脈風情,的確神似那個女人。以前,尚不覺得。不過女大十八變,這一年兩載,她已到瓜熟蒂落的年紀,恰恰介於青春與無盡的嬌柔之間,還不自覺。

  見葉慎尋板着臉不說話,程改改當他答應了,生龍活虎地從牀中央爬到牀頭櫃的地方,開始稀里嘩啦找東西。

  “你找甚麼?”

  男子蹙眉問,她回首,小心翼翼地,“剛收到的稿費,噓!別讓劉大壯聽見,否則他整天算計着要我怎麼請客。”

  “你對朋友可真……大方。”

  更大方的,在後面呢。程改改美其名曰喫飯,結果將葉慎尋帶去了醫院食堂。

  食堂規格不算差,她點了兩葷一素和丸子湯,一邊從錢包裏翻出自己的紅色私藏遞過去,下意識囑咐飯堂的人,“一點點辣椒就好。儘量別要。”

  葉慎尋眉心緊了緊,“你不是無辣不歡?”程改改一哆嗦,“哦,之前聽周印說,你傷得挺嚴重,好像需要忌口?”

  她哪壺不開提哪壺,葉慎尋呼吸重了一瞬,程改改像是沒發覺,趁機將放了碗筷碟的盤子往他懷裏一塞,“喂,幫忙拿一下!”

  這哪是休戰態度,分明烈火裏烹油!但見她返身去端湯,被燙得搓了搓耳朵,葉慎尋到底沒狠下來找她麻煩,默默端了碗筷,轉身就走。

  何謂愛情?有人說,愛是兩人吵架的時刻,你明明出門想買把刀,路過水果攤,買回來的卻是她愛喫的水果。至於刀,反而用在了削水果皮這件事上。現在葉慎尋的情況看起來,正是如此。

  他其實不清楚,自己對程改改是不是傳說中的真愛,他只知道,她是他唯一想弄死,卻始終沒出手的那個。

  正好飯點,食堂裏卻沒甚麼人。聽說老闆在一食堂用餐,員工全部灰溜溜跑去了二食堂。

  起初,見程改改和老闆並肩而行,後廚的人原想討個好,告訴她這頓飯不要錢,被葉慎尋一個眼風S死,只好灰溜溜地遞去點菜單,專挑貴的推薦,老闆臉色終於舒暢。

  要不怎麼講,越有錢,越吝嗇?資本家也是靠省出來的,好心酸。

  程改改不知其中曲折,只當食堂的人眼拙,不認識葉慎尋,如意算盤落了空,捏着百元大鈔的手久久捨不得放。她原本還想,偷偷摸摸刷個葉慎尋的臉,這樣既把客請了,也把錢省了,沒想道高一尺。

  “以前我和盛杉去學校食堂喫飯,都能刷她臉的,省好多生活費呢。唉,沒想到葉長公子的臉,還沒她值錢!”程改改端着湯坐下,幽怨道。

  他沒嫌棄她,還反遭嫌棄?!葉慎尋慘無人色,勝負欲起,“誰叫你帶錯地方?你們學校四個食堂,哪個看見我這張臉不免單?!”

  話雖幼稚,卻不是大話。

  未去美國前,他也就讀於Q大。後來被舉薦進入賓法大,順理成章留在美國。之所以盛杉叫他師兄,不僅因爲兩人曾拜同一個師傅學武,還因母校相同的緣故。

  連續喝好久的白粥,程改改此刻吧咂着嘴裏的油和鹽,興匆匆找話題,“哦?這樣的話,我不也得尊你一聲師兄?”看她喫得歡,葉慎尋胃口莫名也好起來,埋頭喝湯,無心應承一句,“叫叫看。”

  “師兄!”

  話音剛落,小狗撒歡似地嬌嗓已遞到耳邊,嗆了他一口湯。

  “別人家的師兄都對師妹多有照拂,我這個師妹就不求您照應了,只求兩國休戰,免百姓生靈塗炭。”她還把好淑女的事兒掛在心上,順梯子爬的本事不可小覷。

  瞧對面兩隻大眼睛閃啊閃,葉慎尋愕地有種無力感。她已經很會利用自己的先天優勢了,只不知,他何時才能免疫。

  食堂突然更加寂靜,程改改以爲又說錯甚麼話,心虛地喚來服務生打開電視,“隨便哪個臺都行。”製造點聲音,避免尷尬,結果打開就是新聞頻道。

  濱城的新聞女主播應該是新人,年紀輕輕,說話時眼睛都含着笑。沒多久,笑意消失了,“下面播報一則緊急新聞。”

  “魏氏私人機於上午十一點零九分直墜大西洋,機艙包括駕駛員共五人,集團負責人魏延也身在其中。當地警方緊急聯合中方部門進行搜救,經確認,五人均已罹難。”

  程改改原先還霸着食物的眼珠,此刻直愣愣盯着屏幕。須臾,她手中的長筷掉在瓷碟上,清脆作響。

  葉慎尋自然沒錯過這則重磅,再回神,只來得及見對面人翩然的衣角,椅子已經空了。他眼神一黯,滿桌的菜餚頓時索然無味,周印打來電話,“消息收到?”

  “嗯。”

他徐徐起身,將三五盤推到眼不見爲淨的地方,大腦卻沒閒着,“那塊鐵板,到了動的時候。”

  凱門羣島。

  在這裏,避稅和天堂兩個詞,應該分開理解。

  因稅收不是當地經濟的主體來源,加上制度不夠健全,許多金融大鱷將資金祕密轉移至此。另一面,這裏又是極富盛名的潛水聖地,徜徉在嶙峋礁石上方,破水看景色無邊,所謂天堂。

  夜晚的海洋不甘寂寞,海浪拍敲的聲音不亞於喧天鑼鼓,沙發裏的人似乎聽不見,注意力全在正前方的投影屏處。

  裏邊正在唱京劇,出名的《霸王別姬》,戲正開始,楚霸王在唸白:“孤,西楚王項羽。自出兵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取,可恨劉邦……”與當地風情格格不入。

  生母未去世前,是有名的京劇演員。父親那時單槍匹馬,北上融資,酒過三巡後被請去看戲。兩人邂逅於舞臺上下,唱的正是這出《霸王別姬》,女子眉目間天生的惆悵縈繞,被燈光罩上,和着眼波一起飄飄蕩蕩,盪到男子心裏去。

  可自打他記事,魏家主母已是齊悅英,聽說早年也是戲班子的。老一輩糾葛魏光陰從不過問,畢竟齊悅英對他的關懷,也不比一個母親少。反而他對父親的印象,倒只停留在兩個字:忙。寡。

  忙這點,不用贅述,魏家能有今日之勢,堪與濱城葉家爭雌雄,自然是他努力的結果。至於寡,魏延的確少言寡語,父子兩也鮮少有親近時刻。惟一有過的親暱,還是某年除夕,難得大團圓,齊悅英的師兄從北京過來,看魏延來了興致,遂翻出箱子裏的戲服,輕紗、長袖,重展風華之姿。

  那時,他被父親抱在膝頭,看着每個驚心動魄的神情,聽着戲裏的唱詞,終於稍稍理解,甚麼叫站得越高,遇見的虎狼越多,同樣也理解了身後的男人。

  猶記當時,耳邊還有醇厚男音跟着調子和,於是萬家的燈火,都不如這頭亮了。可節慶過,日子恢復如常,魏延又開始十天半月見不着人的狀態。

  齊悅英在商也是魏延的好幫手,卻總會抽時間陪他。偶爾見他和父親置氣,善於左右逢源的女人還會打趣,“誰叫我們光陰不是姑娘?聽說你爸有言在先,若生個女孩兒,必寵上天。若爲男子,當頂一片天。”

  頂一片天?

  年幼時,也曾有過可笑想法。家裏已經有了片天,何須要他?沒想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時刻,天塌,地陷。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像註定好的結局,霸王,始終沒能順利回到江東。

  思及此,青年男子墨眸一沉,門適時被推開。

  “先生。”

進來一老管家似地人物,見他就在客廳,不禁停住腳步,躬身問候。

沙發裏的人怔了怔,口氣清淡,“何伯,在我心裏,你早已是魏家一員。人前,你稱我一聲少爺,我可以當,人後,就不必了。何況,今日怎突地改口?”

以前能讓他這樣稱呼的,只有魏延。

  “因爲您應該獨當一面了,先生,再也不是可以由着性子來的處境。”

  何伯直身,依舊畢恭畢敬,眼風卻大膽地、緊緊鎖着青年男子。

  見他閉口不駁,老人彷彿想起甚麼,默了默,又道:“還記得十二年前,從祥和裏將先生接回魏家的情景?那時,您告訴我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完成,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但此後,無論您有多麼重要的事,都不會再有人停下來等您了。他們只會推您走,逼您走。可您順勢而爲跟着走不對,被拋得遠遠更不行。其中分寸拿捏,從今往後,只能靠先生自己。”

  分明只是尋常提醒的話語,此刻聽來,卻怪異地令男子眸底結起水光,喉頭輕聳。

  何伯點到即止,他們家的小主子,生來比別人聰穎,但凡感興趣的東西,不消幾日便融會貫通。何況,心似海深,註定不會安寧的一生。

  投影屏裏的戲還在繼續,快到末尾,何伯佯裝沒見男子的脆弱,恭敬扣了身離去,嘴裏卻顫巍巍跟着唱。

“大王……還要早作良圖/S出重圍/恢復霸業纔是正理。”

那聲音,漸漸被海浪帶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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