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最是情深卻別離

雖置身於顛簸的馬車,然車內的二人,只是一動不動地擁在一起,呆呆凝視着彼此。明月好容易從方纔的錯愕中驚醒過來,欲退出容若的懷抱,奈何容若卻更是緊了緊禁錮她的手,認真無比道:“我想娶你。”

“爲甚麼?”明月不得不這麼一問。這一切太過突然,她甚至無法思及原由。

容若再次沉吟,頭低低抵在她脖頸之間:“初相見,便心動了。”

明月感受着他溫熱的氣息,以及任何女子聽了都會心動的話語,讓能言善辯的她頓時沉默,不知道此時該說些甚麼好。

“不用現在就回答我。”容若緩緩抬起頭,手指輕輕撫過明月的青絲,看着她通紅的臉頰,嘴角上揚。

明月垂眸點頭,爲甚麼感覺這人平時靦腆害羞都是裝出來的,此時氣場強大,胸中有城府謀略的纔是真實的他。不過,這個模樣好似更迷人些。

馬車行徑到了山上半腰處,停了下來。明月被容若扶了下來,環視四周,林蔭密佈,正前方是一條吊橋。明月愣了一愣,“納蘭公子,我們可是要過這橋?”

“正是。”他眼復而清亮起來,嘴角帶着輕輕的微笑,似是提到帶她去的那個地方,就抑制不住歡喜。

明月眺望過去,也不知另一頭是甚麼,亦好奇起來,“那走吧。”

容若吩咐馬伕在此等候,便牽起明月的手,去小心翼翼走那吊橋。明月怔忪望着兩人相握的手,自他手中來的掌熱使她心頭一熱,呆呆凝望着容若的月白長袍,在月光的沐浴中,顯得如此優雅傾城。

容若的手越握越緊。在吊橋晃了一晃時,明月嚇得花容失色,忍不住輕微“啊”一聲。容若回身,那張如月光一般柔軟的臉正在輕輕對她微笑,“莫怕,有我。”

明月輕輕頷首。他們不知不覺走至吊橋的另一端,容若舒了口氣,對明月明媚一笑,拉着她進入林子。

現在還不及四月,萬物纔剛剛復甦不久,應該說沒甚麼可觀賞可驚奇的。但明月此時站在地方,卻是截然不同,她站在蒸騰的溫泉旁邊,熱氣騰騰,周圍氤氳一股似霧非霧,迷離着周圍,夢境如幻。

她感到一股熱流包圍着自己,溫暖不已。

“這本是個溫泉,可這幾年忽兒熱了,不能再作爲溫泉所用,所以擱淺荒廢了。”容若嘆息,“有次心煩意亂,驚奇發現這裏,不過現在是春天,不如冬天那麼有韻味。”

容若帶明月坐在一塊乾淨的木墩上,兩人感受着周身的溫暖。

“在白雪皚皚之時,這裏也是草長鶯飛。”

明月閉上眼,享受此時的寧靜,感受自然的美好,彷彿身心都被淨化了。

“這地方,很適合你的氣質。”容若溫潤的聲音傳入明月耳中,“乾淨、美好、恬靜、有活力。”

還沒等明月說甚麼,忽地,有物什踩枝椏的聲音。兩人呆呆相覷,警覺之心上來了。忽而從林子中竄出一隻白鹿,是罕有的品種。它見到兩個大活人也不動了,安靜的躺在溫泉岸邊。

“真可愛。”明月不自覺自嘴邊溢出。

容若遂點點頭,一臉含笑。忽然,整個林子響起一陣狼吼,那聲音空靈不已,讓明月不自禁打了個冷顫。那隻小白鹿頓時豎起耳朵,正欲站起來逃跑,卻再也站不起黑溜溜的眼睛乾巴巴望着他們,似乎帶有求救之意。

容若走上前,這纔看到了白鹿的傷口,他把白鹿抱在懷裏,無奈道:“我們得趕緊走,狼識血腥味會尋來。”

明月趕緊點頭,向容若小跑而來。

容若一手抱住小白鹿,一手伸向明月,扭頭看向正在發愣的人。

明月眨巴眼,眼前的一幕,進宮之前,她夢到過!果然,她夢到的所有關於容若的點點滴滴,全部都成真了……獨獨一件,便是那墓碑上的月。

這一瞬,明月的心中有了千百種念頭,她想,或許……那墓碑上的月,可以是她?她可以成爲容若的妻子……但,很可能會過早逝去。

“怎麼?”容若看着明月遲遲沒有動靜,當即開口道。

明月搖頭,轉眼間就把自己的青蔥小手交到他的白玉大手上,兩人相視而笑,攜手離開溫泉,朝着吊橋那頭的馬車行走。

他們上了馬車,明月接過小白鹿,“看看它是傷到哪了?”

容若爲小白鹿查看傷口,一臉擔憂道,“好似是被狼給啃了一口,肉都掀了一塊,能見到骨頭呢。”

明月摸摸受驚的小白鹿,樣子看似極其溫柔,“那可怎是好?我們去帶它進醫館嗎?”容若掀開窗簾瞅了眼天色,“天色不早了。”他想了想,“我先把你送回去,再把它帶醫館看看?”

“也好。”她認爲妥當,笑着摸摸懷裏的小白鹿。

容若凝望着對面撫着小鹿的明月,心裏油然一股難言的暖意。

明月發現容若在看她,而且還專注得很。她抬眼將他望去,“爲何這般看我?”

容若拄着腦袋,一臉好奇盯着她看,似看不夠一樣,“盈盈一笑,就如出水芙蓉一樣,驚豔。”

明月一聽,紅了臉,“就知拿我尋開心。”

容若撲哧而笑,“看來你還有些自知之明。”

“……”明月怒了,腮幫子鼓得高高的,甚是不滿。

容若一手拄着頭,一手捋了捋她的發,甚是溫柔道,“猶是不曾輕一笑,問誰堪與畫雙蛾。一般愁緒在心窩。”他娓娓念道這麼一句詞,明月聽得天馬行空,遊神八荒,溫暖一笑。

“我也想像嚴前輩一樣,爲妻子畫眉而歡笑,這一輩子只願能有那麼個人,爲她淺畫娥眉。”容若淡淡而笑,手不禁去描她的眉。

明月情之以動,唏噓起來。呆呆望着容若,心口頓時糾結不已。她何不是想能有這麼一個良人,洗淨鉛華,攜手共度此生,畫眉閒了畫芙蓉。

馬車隨即停了下來,明月撩開簾子掃了一眼,對容若道,“到府上了。”隨即笑了笑,把小白鹿遞給容若抱住,囑咐道,“公子記得好生養着,這裏面可還是有我一份呢。”

容若失笑,“別讓我往歪處想。”

明月先是一怔,還未會意,腦子轉了轉,才明白她方纔那番話內有乾坤,產生歧義。嘟了嘟嘴,隨後便轉身向門裏走去。

容若忍俊不禁。

“明月。”身後容若忍不住叫了她一聲。

明月回頭望去,只見容若嘴角噙着微笑,在月光下,先得皎潔無暇。他們就傻傻凝望着彼此,相對無言,終歸還是容若先道:“記得你要答覆我白日那番話。”

容若的眼神卻帶着不可置疑的堅定,明月心顫望了望他,最終輕輕一笑,“好。”轉身走去。

如果嫁他,必然會死,自己會如何選擇?如果不嫁,自己應該也再也遇不見這樣兩情相悅並堅持一生只一人的男子了。而此時的動心是真真切切的,又何懼生死呢?

“納蘭……”明月回頭,發現容若在原地未離開,心下一暖,“我願意。”

一切似乎來得過於匆忙,明月甚至還未看清未來,就早已宣告了結果。父親任兩廣總督已有半年之久,因府邸與明月選秀之事耽擱不少時間,遲遲未去就任。

現在也是該走的時候了。

那日不過是與容若分別那晚的第三日。明月剛接到父親的通知,心中一陣難過。她想去道別,卻不知從何去道別,她總不好貿然去他府上吧。思及一下,最後決定還是去詩社碰碰運氣。

明月這次未帶前雨前去,而是獨身。前雨捂着嘴偷笑,“小姐可是想與公子有單獨的時間?”

明月保持原來該有的大方,嘴角噙着莫測的笑,捏了捏前雨的臉蛋,“學會看我笑話了。”

前雨委屈揉揉自己的臉蛋,“哪敢,我只是在憧憬小姐與公子早日連理枝嘛。”

明月不客氣敲下她的腦袋,睥睨一眼,就自個上了馬車。前雨望着小姐的馬車馳遠了,高興地賊笑一番,回憶那日小姐晚歸那日。本是想洗洗就睡,不想老爺來了,聊賴一會兒,她就站在旁邊聽着。無過就是去廣東一事,還有就是與納蘭家商討的婚事。

納蘭明珠對明月甚是滿意,早有結親之意,老爺亦是如此,這麼一來,倒是特別圓滿。只是此時納蘭公子未過弱冠之禮,小姐亦未及笄,便只能推遲了。

不過此事已算定了下來,兩人之間已然是未婚夫妻關係。

想及小姐窩在被窩幸福的笑,前雨似乎看到美好的前景,雖然這其中分別一年之久,但來日方長,能捱得過既是。

明月下了馬車,卻見容若早已在門口候着,他朝她含笑而來,向她伸出他那骨腕纖細的手。她愣了一愣,把手交給他,跳下馬車,被他接住。

“知道你會來。”容若朝她眨眼,溫潤一笑。

“你怎知我會來?”明月歪歪腦袋。

容若抿了下嘴,轉向她,“我等你。”

明月凝視着他,一下子也亂了分寸,原來他也知長輩的安排了,不知是比她早還是比她晚,腦子忽而想到三天前晚上他對她的一席話,他說要娶她,可是受到家中的安排?忍不住朝他望去,見他正在探測她般地望着她。

她總愛多想,暗罵自己一番,轉臉對他道:“你當要等我,三日前你就把自己下聘於我了。”她笑得戲謔,卻不似玩笑,眼底多着一股認真。

容若聽她這麼一說,無奈地對她一笑,復而執起她的手,“是,三日前,我便是你的。”

兩人相視而笑。這時,顧貞觀走來,見他倆旁若無人親親我我,尷尬臉紅咳了一聲,兩人抬眼望去,明月的手立即條件反射想掙脫,容若卻死死握緊,臉雖有羞赧之情。明月怔了一怔,抬首望向他,只見容若直視着前方,看向顧貞觀,“顧小三,你嗓子不行去喝點菊花茶。”

顧貞觀瞄了一眼明月,恍然撫額,“哎呀,這嗓子真是乾燥,得去潤潤纔行。你們繼續。”朝他們曖昧一眼,揚長而去。

顧小三?這名字還真逗,明月不免好奇問了問何故喚顧小三?容若不明明月何故笑得如此歡,“家中排第三,所以他小名就小三,我們平時都這麼喚他。”

“嗯嗯,這名字甚好。”明月乾笑幾分。兩人走至畫室,明月參觀畫室的幾幅山水淡墨。她不甚懂這些,一孔之見。容若站在她旁邊,笑望着她,“平時的隨意塗鴉。”

“嗯,原來是塗鴉,難怪這般潦草。”她轉頭朝他而笑。容若自是領會她笑中嘲弄之意,輕嘆一聲,“那可要看我認真繪成的畫?”

“嗯?”明月好奇將他望去。容若把她帶到靠窗的貴妃椅,按壓她坐下,“擺個好看的姿勢,不要動。”說完,樂呵呵到案桌上鋪開宣紙,執起一支毛筆,專注朝她望來。

明月會意,原來是想爲她作畫啊,她想了想,忽而一笑,站了起來,朝門那邊走去。容若頓了頓望着明月把畫室的門自裏反鎖,轉身朝他淘氣眨着眼,重新坐回貴妃椅上。

容若更是疑惑了,爲何要把門關上呢?而接下來的場景就更刺激了,只見明月當着他的面在寬衣。

“明……明月。”容若年紀雖輕,可遇任何事都沉穩且不行於色,只有面對明月,變得不像他了,尤其是當前的場景。容若臉頰微紅,眼睛從明月身上移開。

明月把衣服解開一半,原本端容瞬間變得有些妖異,她把發微微鬆了些,半依在貴妃椅上,對容若眨巴眼,“這個樣子可好?”

容若清咳了聲,望着前面鬢雲亂灑,胸半掩,一副美人最隨意的睡姿。

“公子慢慢畫哦。”明月吐吐舌,俏皮將他望去。

容若紅着臉,發呆凝視着宣紙,以往的飄然謫仙姿態全然不見。一下子不知如何畫起,手心已然溼透。明月見他這模樣,輕聲撲哧一下,微微閉上眼,舒舒坦坦躺着。果然他還是有靦腆害羞這一面的阿。

迷迷糊糊之中,明月不想自己卻是真的睡了過去。

一陣慌慌張張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明月不知道怎麼的,身處於一個混沌之地,四周都是霧茫茫的。

“夫人,夫人血崩了……”刺耳的聲音突然響起。

明月只聽着這個聲音,心一下子就好像被人死死的抓緊一般難受。

與此同時,原本霧茫茫的四周突然好似撥開雲霧一般,清晰的出現了一張大牀,以及一屋子烏泱泱的站着的一羣人。

“明月……”身後突然響起了容若的聲音,明月冷不丁的轉身,卻看到了他直接跑到了牀榻去。

明月幾乎是跟着容若的腳步走過去的,就因爲他方纔的那一聲,讓她有了一種被冷水澆透的冷然。

牀榻之上,和自己相似的一張臉,如白紙一般,沒有任何的血色,被汗水浸溼的發緊緊貼着臉頰,容若將那女子抱在懷中,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了眼眶。

自古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明月站在一旁,指甲一下子就掐入了掌心的血肉之中,月牙印子赫然出現。

果然,她嫁給了容若,血崩死了,墓碑上的月,是自己……腦海中,串起了一系列的故事,在明月的腦子裏面炸開。

這一夢,明月睡得不踏實。

當她醒來之時,身上已經披上一張小方毯,她歪頭看向案桌旁,容若已經不在了。案桌旁的牆上掛着一副幅畫,明月望去,愣在那,呆呆凝望着。

不似方纔醒着的妖嬈側躺,明眸善睞,靨輔承權,而是溫順躺在貴妃椅子上,微微閉上眼,風鬟霧鬢垂遮眼,含嬌倚榻,紺黛羞春華。

明月此時心中百味雜陳,忽聽門推開的聲音,當下掩下了眼中所有不好的情緒。

有腳步走到她身邊,溫柔拿開她臉上的方毯,見容若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直直的看着自己。

“睡得可好?”

她不答,一雙水靈靈大眼瞪着他。

“怎麼了?”容若卻無辜道。

“你居然偷看我睡覺。”

容若挑挑眉,眼中含笑:“我本是想喚你,可你已睡了,看你睡得甚香,便未叫醒你了。”

明月“哦”一聲,指了指牆上掛着那副畫,“我甚是喜歡。”

他順着她的手指看向那副美人睡榻圖,眼光柔了一柔,似帶一種難言的情緒道,“這次可不是隨便塗的。”明月忽而把頭靠在他懷裏,她明顯感到他僵了一僵,她笑道,“我明日就去廣東了,也不知甚麼時候能相見,我會想你的。”

容若輕輕摟上她的身子,“明月,一年之期,我定把你娶來。”

她蹭了一蹭他的胸口,微微閉上眼,想到了那些可怕的夢,又輕輕搖搖頭,好似要把它們搖出腦袋。含笑伸手摟着他,“好,我等你。”

一年以後,她會披上他給她的嫁衣,成爲他最美的新娘。

第二日,盧府舉家遷徙,盧興祖不愛攜帶過多東西,畢竟路途遙遠,甚是不便。明月帶些簡單的行李,就在門外等候父親與妹妹。

說起這妹妹,還真是有意思。本是極其不願意去廣東的,不想昨天就第一個去收拾行李的,乖巧更甚。她真是看不透這妹妹了。

在她無所事事等候他們之時,有一名小廝在身後走來,對明月鞠個躬,“可是盧明月姑娘?”

明月轉身望去,“正是。你是?”

“這是我們爺捎給你的。”他遞給的她一封信。

她狐疑接過,信的表面只有她的名,並不知道是誰的。她撕開信,裏面只有只有一張紙,紙上印了一個印章,這印章她認得,是閻羅的。

是他?但這封信又是何意思?

“爺說了,望你記得就好。”小廝作揖便離開了。明月頓了頓,一時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放好信,揣在衣袖裏,繼續仿若無事等候他們。

好容易兩人才出來,明月才噓了一口氣,上前道,“父親,妹妹。”

盧興祖笑道,“等久了吧。”

“還好。”

一家子上了馬車,盧興祖一人一馬車,明月與盧青田還有各自的丫頭一輛馬車,他們朝着城門馳去。馬車上,在她一旁的前雨杵了杵明月,低聲俯耳道,“小姐,姑爺沒來送你?”

明月假裝嗔怪,“別亂叫,還不是。”

“快了快了。”前雨看似很高興似的。

盧青田身邊丫鬟遞給她一些幹棗,盧青田吃了一顆,把手伸向明月,“姐姐喫棗子嗎?”

明月搖頭,“不吃了。”

盧青田收回手,自個吃了起來,不再說話。

這時,馬車停了下來。前雨撩開簾子,一臉驚奇,甚是歡喜對明月道:“姑爺在城門外呢,哈哈,我就說姑爺怎麼捨得小姐呢。”

明月一怔,撩開簾子望去,看見容若身着白衣,謫仙般模樣,手上牽着一隻小白鹿,雙眼含笑望着她。明月心頭一暖,下了車,朝他走去。

經過父親的馬車,清楚聽到父親道,“不要過分牽絆了。”

她點點頭,朝容若走去,在他面前停了下來,“你怎麼來了?”

容若蹲下身子,抱起小白鹿,努努嘴,“它說它想你了。”

明月啞然失笑,“我就盼着它能來呢。”摸摸它的皮毛,嘴帶含笑。容若聽出她話中的言外之意,心一熱,笑道,“它傷好許多了,可以慢悠悠走幾步不是問題了。”

“乖乖真乖。”明月手摸着它的皮毛。抬眼望向他,“可爲它取了名?”

容若想了想,“它是母鹿,叫它連枝吧。”

“好。”她當時未思及那麼多,認爲一個名字只是多了個記號,從未想過其中有一番他的心意。明月撫順它的皮毛道,“我要走了哦。”

容若在衆目睽睽之下把明月攬入懷中,手撫着她的青絲,“我會想你的。”

當馬車上終於繼續前行,容若腳下的連枝蹭着他的長袍,發出嚶嚶的輕聲叫聲。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作連理枝。

他們到達廣東是兩個月之後。路途頗遠,顛簸的明月難受不已。一別一年的廣東已然未有其他變化,依舊是豐衣足食,前程似錦,水鄉人還是愛去茶居“嘆茶”。明月在廣東本就居住了將三年,回來倒有一番回故鄉之感。但要數最高興的,還屬她父親,終於到了自己的地盤,自在了。

廣州的盧府還是老樣子,唯一變的是門第,在廣東儼然躋身別人高攀的門戶。盧興祖沒有兒子,身邊只有兩個女兒,想攀親自然是聯姻。

不過,明月總是玩趣看着這些躍躍欲試,旁敲側擊的說媒人。盧興祖總是一面委婉拒絕,一面倒是爲盧青田物色一個好男人。

明月有時對父親打趣,這麼挑選可有甚麼用?盧興祖總是苦澀又無奈颳着她的鼻子,寵溺對她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女人這一輩子總是要找個好男人,免她思慮,不再四下流離,不再無枝可依。父親不會照顧你們一輩子,先找個男人總是好的。”

明月依靠在父親身邊,輕輕閉上眼。一年之期,時光荏苒,一晃就會過去的。

一年流逝只需一指間,但這一指間的過程可會發生許多事。一是父親爲盧青田選了一門親事,卻被盧青田斬釘截鐵拒絕了。爲此,盧興祖甚是大怒,待盧青田愈加不置理會。明月知曉她這妹妹定是心裏有人了,哪個女子不想嫁給自己心尖尖上的人。想到如此,明月倒是十分同情她。情願違背父親,也要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倒是有幾分像她。

一個夏暑明月都不得不呆在府上避暑,還好容若經常寄來書信,聊以慰藉。終到七月流火之際,悶壞的她終於樂顛顛拉着前雨去茶居去喝茶享受一番。

茶居的建築大部分古樸典雅,小巧玲瓏,多是一大半臨河,一小半倚岸。地面和河面留着一個漲落潮的差位,別有一番風味。廣東人最愛的莫過於在美好的天氣裏去茶居“嘆茶”。明月生活在廣東三年中,最大的消遣也就是找臨江個雅居,凝聽古箏弦唱,舒緩下情操,喝上最上好的鳳凰單樅。

她們在天光曈曨之時就前去常去的河畔最嫺雅的“茶人居”。明月方一進去,茶店老闆就擁了上來,熱情招呼,“喲,好長時間沒見到姑娘你了。”

明月巧笑,“出了個遠門而已。”

茶店老闆帶他們去了平時常待的位置,給他們上了一壺上好的鳳凰單樅,一股嫋嫋帶着淡淡芝蘭香香氣沁人心鼻。明月忍不住呷了一口,吧唧一下,“真是好茶,北京城可喝不到如此的茶呢。”

前雨無奈嘆息一聲,“小姐怎就那麼愛喝茶呢?”

“喝茶是一種享受,”她捋了一捋髮絲,抬眼望着河畔行舟,仰面沐浴在溫和的暖陽繼續道,“要是他能來,定要帶他來此一起喝一杯。”

“可是在下?”忽然身後有一人走來,嘴角帶着戲謔。明月回頭一看,竟是許久不見的閻羅,他眉目愈加深刻,原本白皙的皮膚經過一個夏日已是有些古銅之色。明月大驚,“你怎會在廣東?”

“我是個商人,常年各地走動。”他倒自覺坐在她旁邊,望了她一眼,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我知道你肯定在懷疑,如果我說這一帶的茶居大部分是在我名下,你可還有懷疑?”

明月倒吸一口氣,“你不是布商嗎?”

“一個商人最不待見的自然是囤積錢,而是去投錢。”閻羅笑道。

明月狐疑望了他一眼。

閻羅歪嘴一笑,自個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對明月道,“作爲一名商人,做一份交易,總會有自己的利益在裏面,以後你就知道了。”

明月望着他淡淡的眼神,心中有些許不安。見她如此,閻羅不徐不疾,風輕雲淡道:“明月可是快及笄?”

明月突然警覺起來,微眯着眼望着他。

閻羅瞄了她一眼,輕笑,“可要我贈與及笄禮物?”

“閻老闆太客氣了,不需要。”明月道。

閻羅放下茶杯,看看天色,“即使你不要,但及笄那日,還是要送禮與你的。現在天色已晚,我先走了。”說着站了起來,對她簡單微笑,轉身離去。

明月咬着脣,心中的情緒有些沉重。

悶口灌了一口茶,胸悶不已。前雨歪着脖子望着閻羅的背影呢喃,“怎是截然不同的態度呢?”她轉頭對明月唸叨,“閻老闆對二小姐甚是彬彬有禮,爲何對小姐是如此,他好似對小姐的眼神,充滿了掠奪。”

明月一怔,及笄禮,他想贈與她到底是甚麼?

立秋之時,她便要綰上鬢髮,已待字閨中可自由分配。她心中忐忑不已,似乎沒有自己想象那般簡單。

更未料及的事,接踵而來。盧興祖突然倒下了,是那樣始料未及,出人意料。整個盧府一下子人心惶惶的,因大夫說是癲癇,好得機率少之又少。

整個府上的壓力都砸到明月這個長女身上。她一面要到處求醫,一面要管整個盧府上上下下大大的瑣事。她從未知曉,打理好一個府邸的大小瑣事,真是一件累人的事。她求醫未果,眼看父親的病是愈加厲害,卻無措。正在焦頭爛額之時,閻羅突然來拜訪。他依舊是冷冷的表情,淡淡的神情,身後帶着一名着裝奇特的男子,他告訴明月,這是他從蒙古請來的土神醫。明月愣一愣,他是從何知曉她家的情況?

還在疑惑之時,盧青田從裏屋走了出來,眼睛紅紅望着閻羅,“閻老闆,你總算來了。”

明月這才明白,原來是盧青田告之。明月望向閻羅對盧青田甚有寵愛之意,因她的一句話,不辭千里找來蒙古土神醫着實不易。妹妹心裏的人果然是他,有個男子能如此對待,確實來之不易。

土神醫看了盧興祖的病況,此時的他,臉色蒼白,因消瘦眼窩都凹出。他翕動着嘴脣,想說些甚麼,但喉嚨乾澀到似乎能咯出血來,甚是微弱的聲響,仔細聽也聽不出來。

明月安穩好焦躁的父親跟着土神醫走到外面,問了詳況。當聽到“挨不過今年”之時,明月腦子一片空白,死死咬住牙,控制自己崩潰的情緒。她的父親只有這麼短的時間了嗎?

回到父親的房間,父親還對她微笑,用微弱地聲音喚她。明月鼻子一酸,遣去其他人,獨自一人到了父親的牀邊,幫他掖了掖被子,然手已被父親抓住。明月凝視着那雙依舊能包裹自己小手的大手,手掌的粗繭磕得甚是不是舒服,卻那般溫暖。這個寵她溺她的慈父卻已經被宣判了死刑。她抬手覆上父親的手,安慰道:“父親,你定會好的。”

盧興祖卻用乾裂的細聲道,“明月,父親放心不下……”

明月已是潸然淚下,立即擦乾,“父親會好的,父親還要爲妹妹找個好男人,沒有父親的過目,妹妹該怎麼辦?”

盧興祖卻搖頭,用盡力氣握住明月的雙手,“我是擔心你啊。”

明月一怔。

“要是我這麼去了,納蘭家還會要你嗎?本是一場官場上受益的聯姻,我要是去了,你可怎是好啊?”盧興祖用沙啞的聲音擔憂道時,已是老淚縱橫。

明月的心狠狠絞一下,臉上卻安慰式報以微笑,“父親好了便是。”

盧興祖重重咳嗽起來,捂住胸口,甚是氣悶。明月緊緊握住父親的手,臉上卻凝重不已。

安頓好盧興祖,明月委實有些力不從心拖拉着步伐望外走。當走到盧府花園,卻見閻羅立在池亭旁負手望着水裏的紅色鯉魚。明月準備繞道走時,閻羅卻叫住她,“明月。”

既然被他叫住了,她已無退路,朝他走去,甚是牽強掛着微笑,“閻老闆。”

閻羅俯視看着池中的鯉魚道:“令尊,現今怎樣?”

明月眼神一暗,“還好,只是放心不下太多事而已。”

閻羅頓了下,“是你與你妹妹的事吧。”

明月牽強扯個微笑,岔開話題,“閻老闆在此做甚麼?”

“你妹妹找我,我便在這等候。”

明月點頭,欠個身,“那明月告辭了。”說罷,正欲離開,卻被閻羅拉住,“明月。”她略喫驚轉身望向他,他目光灼灼,方欲翕動嘴脣,遠處傳來盧青田的聲音,“原來你在這啊。”

明月望去,盧青田已走進,瞄了一眼閻羅拽住明月胳膊的那隻手,淡笑,“姐姐跟閻老闆可有甚麼事?”明月甩開閻羅的手,大方一笑,“並無其他事,你們聊吧。”明月向閻羅再一欠身,抬首瞅了一眼,他已恢復到淡然的樣子。

獨自回房,腦袋嗡嗡地倒在牀上,捂住被子,心煩意亂。門吱嘎響,被打開了。前雨走進來,站在明月牀旁,不聲不吭。明月剛露出腦袋,見快要哭出的前雨,一愣,“怎麼了?”

前雨反倒撲到明月身上嚎啕大哭,“小姐,老爺真的好不了嗎?”

明月順了順她的髮絲,不吭聲。不是好不了,只是幾率太小,小到已然是絕望。明月爲了緩解情緒,趁還未入夜,令前雨招了馬車,去河畔的茶居緩解一番,因只想獨自坐坐,也沒有興師動衆叫侍衛跟隨。

那夜月色皎潔,白月光映照在河畔,折射出更明亮的光芒,儼然無需燈光亦能看個通透。波光粼粼的湖水泛起漣漪,輕輕飄飄,河邊的柳絮迎風柔軟迎風飛舞。陣陣清風拂面舒爽不已,明月原本打算去茶居的打算被突然而至的景色打斷。她沿着河畔慢慢踱步。前雨卻不是一個心境,畢竟已是入夜,女孩家難免有些危險。

遠處迎面而來幾個醉漢歪歪斜斜朝她們走來。明月蹙眉,拉着前雨轉身回去。即使掃興了,但得自我保護,醉漢有時神經不正常調戲良家婦女比比皆是。她們步子走得甚快,甚至是埋頭狂走。領走的明月因未看清前方毫無預兆撞到一個穿白衣長袍的男人懷裏。明月怔了一怔,那身上的特有馨香,獨一無二,爲何……她忍不住抬頭一看,只見容若已然站在她面前,語帶含笑,“怎麼返回來了?”

明月見容若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先前的崩潰,先前的軟弱一股腦全決堤了,她撲到懷裏痛哭起來。

容若一怔,對一旁已臉紅不已的前雨略略抱歉,復而輕輕抱住明月,語氣參雜太多的憐惜,“我都知道了。”

明月抬頭將他望着。容若見她哭花了臉,溫柔爲她擦去淚水,“以後再心情不好,也不要只帶一名好無縛雞之力的丫鬟在身邊逛人際稀少的地方,很危險知道不?”

明月愣了。想起方纔他的話,原來他一直跟在他們身後保護她,怕驚擾她,在後面暗暗保護她。明月心一暖又抱住他,然臉上已是帶着微微的笑意。

容若無奈看着懷裏的人,亦抱着她。但見被晾在一邊的前雨,十分抱歉地對她一笑。前雨一愣,尷尬轉身。

明月與容若獨自在河畔岸坐下,明月頭枕在容若的肩上,“你怎從京城來此?”她還是控制不住好奇。

“阿瑪告訴我盧大人生病了,我便帶着太醫來給瞧瞧。”

明月眼神一暗,端正坐着,“大夫說治不好,挨不過今年。”

容若轉臉望向一臉失魂的明月,心疼地握着她的手,不言不語。明月凝望着被他握住的手,想起父親的話,他們是官場上利益的聯姻。如果不幸的話,不僅要承受失去父親的悲痛,還要面對可能失去容若的痛苦。

如果可以,她亦是捨不得放下這雙手。

“相信我,會沒事的。”容若摸了摸腰間的小盒子,薄脣輕啓。

波光粼粼,湖畔在月色的籠罩下,分外寧靜。江湖的泛舟撐着漁火停泊在岸邊,籠着一絲微微的弱光。岸邊上的兩人坐在河岸旁,執手相看無言。

“啊!”上面的前雨忽然大叫一聲,驚擾了原本寧靜的二人。明月嚇一跳轉頭望去,“出了甚麼事嗎?”

容若看了她一眼,拉住她朝前雨那方向跑去。

前雨被方纔那羣醉漢包圍住,他們各個眼神***,打着飽嗝,猥瑣戲謔摸了把前雨的下頷,前雨嫌惡地死命推開他,“走開。”不想,醉漢們反而是受到鼓舞一般伸手再朝她摸來。前雨方一縮身,容若已橫亙在她面前,穩穩當當握住那醉漢不規矩的手,淡淡的目光,“還請規矩點。”前雨立即跑向一旁的明月抱着她哭,明月安慰拍拍她的肩,“不哭。”

醉漢似被容若握疼了,嗷嗷叫了起來。同夥面面相覷,一擁而上來幫忙。容若卻一手握住醉漢,一手接住他們的攻擊。

容若的身手不錯,三兩下的,便將人給解決了。

容若本想送她回府,然後隨便找個客棧住下,來日帶着太醫上門診斷。然明月卻執意讓他到盧府住,一來方便,二來盧府不缺客房。容若想了想,便應承去了。

那夜明月睡得甚不踏實,輾轉難眠,騰地還是起牀,煩躁碎步出了房。她走到父親的房,遲疑推開門,忽房內傳來瓷碗砸碎的聲響。明月着急跑去,見父親半懸着身子想去端牀邊的茶水,父親的眼神黯淡着,一陣挫敗。明月見狀心中悲痛不已,他的父親尚未及不惑,卻已是這般模樣……明月強忍着淚意,強裝無事,倒了杯水遞給發愣的父親。

盧興祖呆呆凝望着唾手可及的茶,盯了許久,看着杯裏平靜如鏡的水下,輪廓出他憔悴不人的模樣,終究是泄憤掃去,砸在地上。杯子落地,清脆無比。明月復倒了一杯,依舊放在父親的面前,他再次掃去。她沒有任何抱怨,再去倒遞給他。當第三杯茶水在他面前時,終是老淚縱橫,依依呀呀的如個孩子。明月坐在牀邊,安靜望着再次在她面前嚎啕大哭的父親。第一次,是在母親的靈堂之上,她初見他這個父親也會哭泣。再次時隔四年,在瀕臨死亡之時,父親再次的承受不住了。

父親終喝了這杯水,潤了潤脫皮的嘴脣,翕動嘴脣,“明月。”

“嗯?父親。”

“我曾答應過你母親,一生一世只娶她一妻,免她流離四方,雖我二人婚後生活趨於平淡,但感情還在。可當我們韶華過後,曾經的海誓山盟總是賒,歸於平淡。但長年無升職跡象,我便納了一位江浙的富家寡婦,利用錢財打通人脈,一路順通無障。我自知對不起你母親,卻不想你母親性子烈到令我休了她,原來的平淡都不復存。我以爲我與你母親恩情已盡……。”父親潸然淚下,緊緊握住手中的杯子,杯裏的水驚起層層漣漪,感受到他心的波動。

“可每當感冒受風,在夜深人靜之時,能推開門來照顧我的也只有你母親啊。”父親凝望着明月,“我辜負了她對我的至情至愛。”

明月安穩好父親便出去了。她腦海裏總是想起後面的解釋。爲何知曉半夜照看的是母親而還冷落她?父親告訴她,她的母親依舊冷冷清清,不領情。所以作罷了。

明月抬頭看向深藍天空中的點點繁星,她的母親不是不領情,而是父親違背誓言後,拿片刻的溫情去補回當初的身心受傷?母親愛父親有自己的方式,她要尊嚴。倘若父親堅持,也許結果會不一樣。

畢竟母親是愛父親的。不是不領情,而是等在適當的時候,去原諒。可惜,父親沒有堅持,放棄這段感情,只能說父親愛得沒母親多罷了。

她不知不覺走到容若的房外。她深深凝望一眼,心中五味俱全。她與他的緣分尚淺,奈何她情已濃。胸悶地嘆息一聲,迷茫正欲離去,轉身卻已見容若站在門外,正凝望着她。他目光清澈卻帶着如此刻天上繁星一般閃爍,他白衣勝雪,負手立在她面前,微微一笑,潤潤的磁音呢喃,“明月。”

明月奔向他,走上前摟住他,容若一雙飽含柔情的眼眸柔柔看着她,“我方想到一句,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他輕輕微笑,俯下身,清清涼涼地在她的額頭落下一吻,“很幸運,能擁有你。”

明月那雙水靈的大眼,呆待著凝望着他,時間似乎定格在這輕柔綿綿的月色裏,她眼中噙着閃爍的淚水,感到那般的舒心。容若攬住她的身子,“真好。”明月聽到他這聲話,埋頭在他頸脖中,哽咽哭了起來。

真好,她愛他;真好,他們相擁在傾城的月光下。他們在韶華之年,一切真好,邀日月星辰爲證。

第二日,容若帶着太醫,早早的去了盧興祖的屋內。今日的盧興祖氣色看似不錯,見到容若,更甚是高興,“納蘭公子啊。”

容若走來作揖,“盧大人今日臉色甚好。”頓了頓,“這是京城來的太醫。”

說着,容若側身,那身後的太醫直接走到了盧興祖的面前,捧着手中的藥箱子,微微彎了彎腰,道:“還請大人伸出手來,讓老夫瞧瞧。”

盧興祖看着來人,點了點頭,而後放平在了牀榻上,任由太醫診斷。

一時,屋內突然寂靜了起來。

久久,太醫收回了手,老神在在道:“盧大人這病痛,只要吃了老臣這藥,再好生調養,尚有轉圜餘地。”

“當真?”明月有些激動。

聞聲,太醫點了點頭,又轉頭看了眼容若。

盧興祖略帶笑意,“還好。”瞅了一眼一旁的明月,忽而心事重重,稍有遲疑對容若道,“納蘭公子可知我與明珠大人想聯姻之事?”

容若與明月相看一眼,笑着點頭。盧興祖見這對孩子這般模樣,形輸色授,便一目瞭然。他心中的擔憂退去了一半,現下只看納蘭明珠的反應了。他忽而感到頭疼痛不已,輕嘆一下,招來一旁的明月。明月走過去,憂心地問,“父親,怎麼了?”

盧興祖卻握着她的手,當着容若的面,“可是鍾情於納蘭公子?”

明月不想父親明知故問,稍思及其中的韻意,便知父親這其中目的了。父親只是想讓容若騎虎難下,準確地給他們父女一個保證,以免有變故退婚。

“是。”她回答地甚是響亮篤。

盧興祖目光轉向容若,“納蘭公子,不知可看得上小女?”

容若微微頷首,拱手道:“明月秀外慧中,惠心紈質,成德定是前世修了甚麼福分。”

盧興祖欣慰一笑,點了點頭,“明月,爲父身子有些睏倦,你招呼下納蘭公子吧。”

明月頷首,陪着容若出了門。盧興祖望着他們的背影,心中油然一股難言的回憶。當初他在明月的外祖母跪下,發誓會一生一世照顧她的母親。方一想起她母親,盧興祖又是潸然淚下,可他最後還是爲了錢,納了那名寡婦,那名寡婦是盧青田的生母。

他常年未升職,無錢疏通,便動了歪腦,他便把她納回家。

說起那盧青田,是她自原夫帶來的孩子,並不是他所出。而那名寡婦答應嫁給他的條件就是,讓他待盧青田如親女,並且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盧青田的真正身世,以此來保護盧青田,使她能名正言順的成爲官家之女。

可妻子卻不知,使得盧青田的存在,更是傷了妻子。盧興祖想到盧青田又是一陣頭疼,她最近更是頻繁與那閻老闆交往。他不甚喜歡那個男人,尤其是他的眼,那種看透一切卻不動聲色,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透徹力。

“納蘭公子……”幾人出門後,太醫叫住容若。

“明月,稍等我下。”容若與太醫走向涼亭。

太醫顫顫巍巍地拿出一個小盒子:“納蘭公子,恕老臣冒昧,這丹藥,可是白眉仙人煉的?”

容若輕笑點頭。

“怎麼可能……世人都不曾找到他,就算找到,也不可能求得藥,除非……”這白眉仙人喜愛書畫到了瘋魔的地步,但自己始終繪不出滿意之作,也嫉妒所有擁有才能的人,只要遇到了,便會讓他們不停地作畫。眼前的這位納蘭公子,才情綽約,想必……

“可否讓老臣診治下納蘭公子的手?”能讓白眉仙人賜藥,定是被他折磨的不輕,畫上幾十幅已經算少的罷,從知道盧大人生病到啓程出發也沒有幾天,這少年如何在這幾天內,畫出如此多的畫呢?

容若輕輕彎曲手指,疼痛使他皺皺眉:“明月還在等我,過後我再去找太醫,多謝。”

哎,果然沒猜錯,這癡情人兒啊。太醫輕搖頭。

明月與容若在盧府花園散步。他們相識在去年深秋時節,如今又快到一個秋天了。明月抬頭仰望湛藍的天空,與有些凋零的園子,唏噓道:“真是歲月荏苒,一眨眼我們認識一年了。”在這一年裏,聚少散多,卻神奇般從陌生人到未婚夫妻,不知是造化弄人,還是向來緣深。

容若淺笑,同樣矚目園子的花花草草,牽起她的右手,“今年你及笄,我們認識的時間剛剛好,”他停下來,“不早不遲,在你妙齡之時嫁與我。瞧我多榮幸。”

明月撲哧一笑,“你可是在得了便宜賣乖?”

容若望天想了一番,“不是,只是感謝上天的安排,讓我三生有幸在我們在韶華之年,共結連理。”

在他們韶華之年,共結連理,可是三生有幸?也許是對的,在對的時間遇見對得人,與對的人共結連理,是比任何還要幸運的事。

明月心被觸動,情不自禁摟住容若,“真希望那一天快些到來,好讓你的花轎把我擡回家。”

容若從容抱住她,“花轎早就準備好了,等你長大呢。”

說得好似他老她許多似的。明月吐吐舌頭,“知道了,瞧你急的。”

“姐姐。”從外頭回來繞園子走來的盧青田叫了一聲。

明月望去,淡淡地道:“妹妹。”

盧青田把目光注視到容若身上,她從未仔細端詳過名滿京師的第一才子。只知是個才貌雙全的貴公子,全京城貴胄小姐的傾慕對象。今兒才正經打量一番,不禁感慨,好一個翩翩美少年,比書裏描繪的人兒都好看,不枉流言的傳召力,果是名副其實。

她微微對容若欠身,“姐夫。”

明月嗆了口口水,“妹妹,暫且還不是。”

容若只是漠然對盧青田道:“青田妹妹好。”

盧青田臉一紅,稍有些不自在,“姐夫方可喚我青田便是,多加妹妹二字,甚是彆扭。”容若怔了一怔,復而對盧青田道:“還是與明月一樣喚你妹妹得好,喚青田倒是生外。”

“亦可。”盧青田淡淡微笑,欠身道:“那麼姐姐姐夫慢聊,妹妹先回房了。”

說罷,自個欠身離去。容若望了一她的背影,轉向明月道:“你這妹妹倒與你有幾分相似,表面看起來大方得體,其實內心卻有幾分女兒的嬌羞。”他說着的同時,竟自個笑了起來。

她望着已在她前方的容若,他微微側着臉望着園子的花草,清俊的輪廓在爭豔的園子裏分外顯眼,微笑自姣好的臉上疏開,落有淡淡的蘭花雅情。

明月心頭一暖,這樣的男子將是自己的,還有何需?

原本還想在廣東逗留幾日,可是又忽生了波折,正午時分,明月與容若正聊着廣東的茶藝,便有驛臣,將一封書信送到了他的手中。

彼時,容若臉上的笑意隱去了三分。

“怎麼?”明月放下了手中的茶盞,低聲問道。

聞聲,容若垂眸道:“其實這一次南下,我大半的私心是想看你的及笄之禮的,可是如今卻是不大可能了。”說着,他的目光掃視手中的書信。

明月沒有一絲的詫異,倒像是意料之內的一樣,她抬手,攏了攏散落在臉頰的碎髮。雖說心中也是有些難過的,但還是懂事道:“無妨的。”

想了想,眼底浮出了調皮的笑意,她道:“那不知道給明月的禮物是?”

他爲了自己,不遠迢迢萬里,手中定然也是準備了禮物的,如今自己先說了出來,多少也能他安慰一些。

至少,已經是表現得很期待他的禮物的樣子了。

一個少年,爲了心愛的女子,尋盡了千珍萬寶,不就是爲了哄其開心的嘛。

“你的及笄禮,我已是準備了許久的了。只是那東西不宜隨身攜帶,若是明月不棄,可是願隨我一走?”

簡單直接的邀請,明月含笑看着容若,坦然道:“那恭敬不如從命。”

當即,容若倒是一點也不含蓄,只等明月的話說完,直接走到了她的身側,手一伸,大大方方的牽起了她的手。

當瞬,明月的臉一點一點的燒了起來。

明月不知道直自己是怎麼走到了容若的房間的,只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基本上府中大部分的下人都看到了他們兩人的親暱之舉。

“這未免太招搖過市了……”明月低着頭,嘀咕道。

對此,容若倒是一點也不覺得,他看着明月,一臉正常之色。

明月:“……”

容若沒有放開明月的手,倒是一直拉着她走到了書桌的位置,書桌上有着一個長長的包裹。

“這是甚麼?”明月看着那書桌上的東西,主動問話。

“你打開瞧瞧。”容若拿起了書桌上的包裹,遞到了明月手中。

包裹有些重量,明月緊了緊,心中暗自估量了一番。她解開了那外面包裹着的布,入目便是一個畫卷。

明月笑了笑,未言其他,解開畫卷上的繩索,而後往着桌面一攤開,畫中是她坐在花轎,揭開喜帕喜笑顏開的模樣。

明月表情一怔,下意識的,她輕輕的撫上了畫上的自己。

這幅畫,只能用做定情,且還需得是夫家描繪纔是。

“這……”明月抬眸看向容若,心中有千百句情話要說,可是卻不知道該說那一句纔好。

“現在信了嗎?從初相見,便想娶你。”眼底全是她的身影,容若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他如何都瞧不夠。

“你贈我畫那日,前雨和我說,瞧見了我出嫁的畫像,我原是氣惱得很,可是如今卻歡喜得很。”喜不自勝,說得大抵就是此時的明月了,明明她亦是想表露自己的愛意,可是說出口的話,卻牽扯上了其他人。

好在容若是瞧出了明月的心思,他聽着她的話,眼底心底全是盈盈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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