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篇 只是當時已惘然

此景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題記

時光的相片交相重疊,跌宕出生命裏那些看似巧妙的邂逅。我想我一定會暗自感嘆,這是一個多麼充滿機緣和巧合的世界,冥冥之中總會覺得一切都似曾相識。那不是上帝爲你安排的緣分,也不是六道輪迴裏殘留的記憶,那都是你,這輩子一一親身經歷。曾經的我蓬頭垢面,世界從我面前穿過卻都只是蜻蜓點水,一切都太過倉促留不下清晰的影子。而現在的我卻認真地把它們一一發掘,往事撥開層層的繭。我看見曾經的我是那麼惘然,他卻從記憶裏爬出來一樣認真地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光怪陸離的世界永遠不解風情。

1、物理老師

當別人跟我說我現在的物理老師其實是初二時校長從外地請來給我們開講座的那個老師時,我非常震驚。 我依稀能記得初二時我坐在那個巨大的會議室裏,旁邊是紫紅色的、有軟墊的椅子,講臺上有個人不知道在那裏講些甚麼。我一如既往懶懶地聽着,記憶裏一切都彌散到消失聲音。我現在想起當初站在講臺上的那個老師,臉相確實和我現在的物理老師比較像。他那時沒給我們講多少東西,就給我們看視頻了,放的是一個日本的、有關物理學的科教節目。講的是甚麼我現在想不起來了,但印象裏總覺得日本人拍節目時特別傻。有關日本人的傻一直伴隨着我的記憶生長着,但那個老師的面色卻隨着時光隕滅在我腦海深處。直到別人忽然告訴我這個駭人的事實,我的印象才蘇生,記憶裏兩張臉也纔開始不着痕跡地重疊,竟然達到了驚人的相似。我不禁要感嘆人世的變遷是如此可怕,曾經的萍水相逢竟到了現在的朝夕相處。

現在,他總喜歡給我們發一些很難很難的試卷,有關日本人的視頻也沒再給我們放過。天生和物理八字相沖的我現在竟然碰到了一位競賽老師,高一時光在電和磁中艱難掙扎。我想總有一天我要觸電才能搞懂這些問題。但這種變遷實在有些可怕,那個如此迅速穿過我生命的老師,在消失痕跡這麼多年後,竟然又在我面前展現。其實本無所謂驚訝,只是當時已惘然。

2、白房子

我的家鄉有一座小山,是本地人清晨鍛鍊身體的良好去處。那些時常上山的市民之間也形成了良好的友誼,謂之“山友”。有一天我路過那裏,看見一羣頭上纏着白布的人從山上走下來,那時我覺得他們很有創意,辦喪事都辦到山上去了。後來媽媽告訴我他們都是“山友”,“山友”中有一位老人去世了,要葬在這座山上,於是由衆“山友”爲他送行。我忽然覺得有點感動,如果要把自己葬在這座山上,那他是對這座山有着多深的感情啊。

但這不是我今天要講的主題。我要講的是那座小山上啊,有一座白房子。聽到這裏希望你不要以爲我想講“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的故事,而且我要講的也是真實的事情。好幾年前我登上那座小山,沿着山頂崎嶇的路徑來到了那座白房子面前。那座房子只有三層的樣子,外牆用油漆塗成白色。我走近那座房子,想是誰那麼有雅興在山頂造了座小房子。可當我走到它窗邊時,我透過窗欞看見裏面有幾個男人赤着上身坐在墊子上打坐,神情肅穆,氣氛邪惡,有點像《西遊記》裏那些修煉的道士。但剛看到這個場景時我根本沒往甚麼道士那麼浪漫主義的方向想,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法輪功!天,法輪功在這裏散播妖法蠱惑民衆!我不敢再多看,但記憶裏很濃厚的卻是他們赤着上身露出來的古銅色皮膚。這樣膚色不一定是我們本地人,難道他們是內地人……伊斯蘭教!政治課上說甚麼新疆獨立都是萬惡的伊斯蘭教鼓動的,和法輪功相比也好不到哪去。順着邪教和伊斯蘭教,我腦中又蹦出了吸D、KB分子甚麼亂七八糟的詞彙,一時間嚇得要死,只得慌忙逃離,並且幾百年不敢再去那裏。

我覺得自己離開時還有看見裏面的人抬頭看了一下我,陰暗的房間裏不管何種面部表情都顯得居心叵測。我認定自己一定被壞人盯上了,並且幾天內他們一定會派遣S手來暗S我,因爲我發現了他們的祕密基地。爲此我好久都抱着等死的心情生活着。

直到今年五一,邪教的S手還是沒能取走我的性命,往事如煙也散入記憶淡褪痕跡。我忘了幾百年不去那座白房子的承諾,再次於無意中走向了那座房子。五一黃金週,遊人如織,儘管我下午就要返校上課。我看見白房子裏面有幾個面容樸素的老人走出來在周圍的灌木叢中採摘野草莓,有些成羣結隊的遊客還面無懼色地走進白房子的腹地。關於邪教的可怕記憶儘管如潮水般再次溯回,但這次我卻覺得沒那麼可怕。是因爲日光下徹,遊人如織,所有陰影在陽光下都自慚形穢,還是從白房子中走出的老人笑容善良,抹S了我所有的忌慮?總之我不再害怕,我甚至走進了它可愛的小院子,看見了那些成堆的柴禾,看見了房子裏的老人出來和遊客拉家常,甚至招呼遊客進來喫午飯。我還聽說到這座白房子裏住着一位會氣功的老爺爺,他會幫人推拿來治癒一些疾病。我忽然想起那天我透過窗欞,看見裏面的人赤着上身在坐墊上打坐,屋裏沒有點燈灑下一些美好的陰影。的確,我本就沒有必要擔心害怕,我現在站在一個如此純淨美好的地方,陽光驅散所有的陰影。老人面色純樸,深褐色的皮膚在歲月風霜下染色,他們臉上綻開溫柔的笑容。老人的笑容永遠讓人覺得純淨得不含任何雜質,永遠讓人的內心樸素到最根本的真實。我看見白房子裏上個世紀式的廚房和柴禾,彷彿來到了農村,來到了溫順的鄉村。我會看見在這裏褪卻了塵世所有頑固的爭鬥和喧囂的中傷,褪去了嘈雜的繁華和流血的污濁。我只能看見世界如這座房子一般純白,陽光滿溢,柴禾醞釀着逝去的時代,老人的笑容洗去了我內心的鉛華。我站在這裏,儘管我曾經害怕。

老人超脫於世俗,在山頂上幸福生活。一切簡單到純淨的地步,只是當時已惘然。

3、表妹

我們都在長大,世界隨我們一起變化。表妹卻變得比世界還要迅速,還要乾淨利落。

我記得小時候表妹完全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的。那時她是胖胖的,在記憶裏甚至一度成爲肥胖的代名詞。其實別人說我小時候也很胖,我不禁覺得肥肉是在成長過程中慢慢掉下來的。

小時候和表妹的關係特別好,有事沒事就會往她家裏跑,頻繁到了過分的地步。那時童年的風掠過故鄉的冬季和夏季,掠過灰色小鎮裏繁忙的幾個街區,時光擱淺一些淺淡的影子。我會記得,無數夏天溼潤的黃昏,天空渲染出薄薄的暮靄,車水馬龍縱橫交錯,我穿過它們,穿過它們從早到晚疲憊奔波的影子,穿過那些灰色的巷陌,來到那幢永遠也熟悉不了的商品房。沒錯,我每次都記不清她家到底在這些平凡樓閣中的哪一幢,也實在難以記清她家到底在哪一層。我現在回憶,無數往事穿過大腦,印象裏的自己故地重遊,我對曾經的地點卻沒有任何諳熟的痕跡。也許是時光沖淡了吧,沒錯,也許當時的我可以憑藉一些弱智的記憶方法記清她家到底在哪。總之,那時的我儘管困惑,卻總能準確地推開那扇佈滿鐵鏽的墨綠色的大門,穿過光線無法到達的樓梯來到表妹家。

我很喜歡錶妹的書房,那是一個很小的房間,四壁和地板都是木質的裝飾,還有一個高起來的類似於臥榻的平臺。那個書房裏好像沒甚麼書,我記得裏面應該只有一些比較幼稚的啓蒙圖書,還有很多玩具。玩具大多是積木或者是過家家用的東西,應該還有一個比較高級的遙控賽車,後來因爲我的操作不慎被摔壞了。那個玲瓏的小房間偏安在屋子的一角,有一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小山,但不是我前面提到的那座建着白房子的小山。表妹還有一個放大倍數不咋的的望遠鏡,我們經常用它偷窺山裏的事情。但是童年盪漾而去,我甚麼都沒有窺到。

那時候我總是和表妹一起擺弄一些亂七八糟的玩具,在她的書房裏度過一段其樂無窮的時光。我們還從沙發底下爬到陽臺上玩捉迷藏,或者窩在沙發上看動漫碟片。夏天我們在空調房裏看恐怖電影看到哇哇亂叫,冬天我甚至跑到她家裏去過年。

曾經演繹得那麼美好。

那天媽媽在翻舊相冊,固執地翻出了那張過去我和表妹的合照並指給我看。照片上的表妹果然很胖,然後我想到現在的表妹,已經很突兀地瘦下來了。她今年初三,面臨中考,顴骨高高地隆起,齊劉海灑下遮住大半張臉。其實我已經很多年沒見她了,也不知道她從甚麼時候開始改變了模樣,猜測中應該是上了初中就瘦下來了。目前社會上有很多人都抱怨減肥減不下來,我看就是中學時不好好唸書,錯過了瘦身黃金期。

表妹改變了模樣還是其次,主要的是我們已經很生疏了。童年放肆的風不再吹了,我不會再看見我和她一起在樓頂上放煙花,我不會再聽見她和我講她學校裏的同學,我不會再感覺到我們的曾經還有一點綿延到現在。是甚麼時候開始的呢?是某個炎熱的午後她開始沉默不語,還是日漸煩瑣的學業沖刷了她?我不清楚,總之那個親密的時代已經永不回頭地過去,她不會再來喊我,我也不會再去找她,偶而相見,也只是她來問我題目。她好像很沉默了,只會在那裏埋頭寫題目不發出一點聲音,問問題時也是怯生生的。她一直低着頭,不和我說多餘的話。

我相信是時光改變了我們。

成長過程中總有一些感情要疏疏淡淡,沒有人能阻止得了。不斷長大的我,也在日漸嚴酷的學習環境中改變自己的習性。很少說話,尤其很少再跟女生說話了。我想時光對一個人的改變總不會是沒有道理的,面前的表妹應該也會緩緩抬頭,附和我說“是啊”。

不管是我,還是表妹,都在世界中義無反顧地變化。我有時會很討厭去思考人與人之間關係變化的原因,因爲怎麼也弄不出結果,乾脆就不再去想。卻可以肯定的是,曾經親密如我們,從某一天起分道揚鑣,在時光裏各自沖刷,終於再難像以前一樣。她只會安靜地寫題目,絆嘴和遊戲都只是昨天的傳說。

表妹變了,現在的她令我詫異,在變化的陣營裏表現得如此優異,衝到了世界的前列。只是當時已惘然。

時日在我面前變遷重疊,我發現我現在的很多東西都和過去如出一轍,又有一些東西和曾經截然相反。在日子裏疼痛地穿梭的我,總是喜歡感慨時過境遷,只是當時已惘然。

現在正是春夏之交一段很會下雨的時節。在學校裏幾乎每天都在下雨,勾勒出一個冗長的雨季,讓我心生煩躁。試卷總是讓人覺得很潮溼,掀起來似乎很厚重的一張。椅子好像掉了幾個螺絲,隨便動幾下就要吱吱呀作響,把語文老師弄得很是怨憤,他一天到晚都在抱怨整個教室裏都是椅子叫來叫去的聲音。其實我也想抱怨,抱怨很多東西。狹小的位子上,想伸展一下身體都很困難,再加上連日來空氣潮溼,周圍各種與自己有所接觸的東西都很潮膩,動起來有種很滯重的感覺,總讓我忍不住要把那張破爛的椅子狠狠地動幾下。不知道是不是天氣的原因,寢室裏的蟑螂已達到了繁盛的地步,一進去就會看見有拖鞋橫七豎八地擺着,壓着一羣蟑螂醜陋的屍體。我拿出杯子準備刷牙,竟然還有蟑螂從杯子裏爬出來,讓我好久都睡不好覺。五一學校只給我們放了一天,這讓我會突然很憎恨學校,認爲他這樣的安排違背了勞逸結合的原理,讓學生的身心難以得到調養,因此會使學生的學習效率低下。的確,我經常上課的時候會很想睡覺,尤其是在上和我八字相沖的物理課時,真想一覺睡下去再也不要醒來。但想想也沒有甚麼真的可抱怨的,學生時代的痛苦就是這樣的。

因此我寧可置身於有關時光的思考。最近剛學了李商隱的《錦瑟》,我一直很喜歡這首詩,喜歡它的用典,喜歡它的深情,也喜歡李商隱的才氣,但當它成爲教科書上的課文而爲衆人所知時,我又覺得很失落,彷彿銀行卡上的錢被一羣人取走了似的。但我還是喜歡它的尾聯: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幸而我生命中還有那麼多場景讓我去追憶。曾經惘然的我從記憶裏爬出來與我對視,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很多過去與現在相重疊的場景。那些場景或變或不變,都激起了我內心陣痛般的感慨。那種忽然察覺般的感受,讓我覺得世界就是一個巧合。

物理老師,白房子,表妹。我生命裏應該不只這些讓我感慨的東西,因爲我很清楚現在的我也很惘然,現在的我只能讓將來的我來感慨。而時日會永遠變遷,世界很少有不改的容顏。但生命永遠會呈現驚人的重疊,現在的場景會變成將來的底色。此景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惘然的我會記清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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