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公里，跋山涉水，到粵北深山小鎮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
小鎮，是陌生的小鎮；新娘，是未曾見過的小鎮姑娘；朋友，是十幾年的老朋友。
當衆人舉杯祝福新人，天長地久，早生貴子，我卻難過起來。
我當然希望他們天長地久，我的難過是因爲：這個朋友，一年之前，還在廣州，爲我描繪他的一個偉大的研究的進展，那是一個讓他堅持了十年的理想，也是一項給我們無限期待的技術。
然而，這個我們稱之爲技術天才的朋友，他的選擇讓人咋舌：放棄曾注入無限心血的研究，從大都市廣州回到粵北小鎮，從科技公司白領變成小鎮電器店老闆。
一
認識他，是在一次足球比賽中。
剛上大一那會兒，課不多，閒得很，幾個高中同學經常聚在一起踢球，這個週末去你學校踢，下個週末來我學校踢，也因此認識一些新的踢球的朋友，組成了一支人員相對固定的球隊，到了週末就經常到各個學校去約戰。
他就是其中的一個球友。
瘦，小，一百斤左右，一米六左右，戴着厚厚的近視眼鏡，比文弱書生還文弱。第一次見他，我真有過這樣的懷疑：這傢伙能踢球嗎？
但是，所謂人不可貌相，這個道理放在他身上還真是點適合。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第一場球賽中，他的發揮讓所人意外：跑位意識強，盤帶技術好，雖然是射門差點，但傳球助攻非常到位，讓接球的人可以輕鬆射門。總的來說，踢得不錯。
我叫陸明，學計算機的。
賽後到大排檔喝啤酒，他這樣自我介紹說。
我算是記住了他。每次有球賽，大家都喜歡叫上他，像他這樣喜歡傳球、樂意助攻的隊友，肯定是最受歡迎的。而且，他的電腦技術非常了得，硬件軟件都在行，我們買電腦、修電腦、裝系統、升級遊戲都叫他幫忙。
他很樂意往我們學校跑。一是他本身兼職做電腦配件銷售，工作地點就在我們學校裏附近的崗頂電腦城；二是我們學校食堂的雞腿便宜，他每次來都要喫兩個，但怎麼喫，也不見他長胖一點。
這個來自粵北山區農村的小夥子，基本上不需要家裏給他寄生活費。他說家裏經濟條件不好也給不了他生活費，就連學雜費，都是東拼西湊才搞定的。他父親身體有老疾不能幹重活，全家經濟來源主要靠母親經營家裏的農田以及幹些雜碎農活。
況且，他還有一個比他小近十歲的妹妹。
二
記得是2004年冬天的一個下午，在我們學校的食堂，他剛從崗頂電腦城過來，拿着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上面亂七八糟地畫着一些電路圖和運算公式，反正我是看不懂，但他喫完雞腿，抹抹嘴巴，硬拉着我，給我說他的“一項偉大的研究計劃”。
你是不是覺得很冷？
廢話，冬天當然冷。
不是，是因爲你坐在陰的地方，如果你在陽光下就不會覺得冷。
有點道理。
我們南方沒有供暖，溼度又大，冷的時候比北方還冷。
是這樣的。
我現在在研究一種技術，把陽光收集起來，然後通過調節，像空調一樣釋放出來，變成陽光暖氣。
這主意不錯啊，天熱的時候有空調冷氣，天冷的時候有陽光暖氣。
你也覺得不錯？不過，這只是一個模糊的想法，我還得繼續研究。
他很興奮，口沫橫飛、手舞足蹈地給我描繪他的研究願景。
說實話，我當時並沒有把他的研究當真，只是隨口說，不錯，很牛逼，很偉大。
壓根沒有想到他竟然真的研究起來，並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堅持了十年。
三
我讀大四的時候，陸明已經大專畢業了，他順利地在崗頂電腦城找到工作，幹着和他所學專業一致的老本行：電腦銷售和安裝。
一有空，他就跑到我們學校蹭飯和踢球。
那時候，QQ還是最流行的網絡通訊工具。爲了和我們宿舍的人搞好關係，他給每人送了一個當時象徵尊貴網絡身份的五位數QQ靚號。
偶爾，他還幫某個癡情男破解所暗戀的女生的QQ空間密碼，“偷窺”女生的空間日誌，瞭解其喜好，爲日後表白做好鋪墊。
並且，他也很受女生的歡迎，因爲女生基本上都是電腦“白癡”，死機了，上不了網了，系統太卡了，存儲的文件找不到了，等等，各種疑難雜症，對陸明來說都是小菜一碟，所以他經常獲得進出女生“閨舍”的特殊待遇，而且每次都是空着手進去，拎着滿袋零食出來。
我以爲他會利用特長之便泡一個漂亮女生，結果他竟然和我們學校食堂的女服務員好上了。
那姑娘叫小敏，來自貴州，十七八歲，不高，但有點胖，是跟着嬸嬸出來打工的。
我不知道陸明是怎麼做到的，但肯定不是幫那姑娘修電腦。不過，從此之後，我們學校食堂總有一盒熱騰特的飯菜在等着陸明。對此，許多人都羨慕嫉妒恨，後悔不早下手，讓陸明這個“社會閒雜人員”佔了便宜。
有一次我調侃陸明：那些女生都挺喜歡你啊，想不到你這麼重口味。
陸明說：漂亮女生喜歡的是我的電腦技術，不是喜歡我的人，而且我沒有錢，也沒有時間精力，和她們玩不起，我還要研究陽光調節器，小敏纔是最合適的，我這塊主板，只有她這款CPU才能配。
突然，我覺得這哥們簡直是思想家，全身都閃耀着生活哲學的光輝。
四
我去過陸明的宿舍，或許那不叫宿舍，應該叫計算機硬件舊倉庫。
一個單間，除了牀，到處堆滿顯示器、鍵盤、主機、硬盤以及陽光調節器的研究圖紙，讓人眼花繚亂，無從下腳。
陸明從牀底下搬出一個比較結實的電腦主機箱，說：坐吧，不好意思啊，沒有凳子，這個機箱可以坐。
我問他：你研究那玩意兒，靠譜麼？
他說：現在我也說不清楚，越研究，我的心裏就越沒譜。
雖然前景渺茫，但陸明的目標還是很堅定。
不久，他就從崗頂電腦城的公司辭職，去一家技術研發型的公司上班。從收入來說，他的損失很大，因爲做電腦銷售，講業務量，比較自由，外快油水很多，稍微靈活一點，收入過萬沒問題，而技術研發公司主要是領年薪，上班朝九晚五，做是規規矩矩，但可以爲他的研究提供技術平臺。
因爲公司在海珠區，陸明就極少過來我們學校了。至於他和那個小敏姑娘，是繼續，還是結束，我不得而知。
那段時間，我們開始忙着實習找工作，基本上沒時間踢球，球隊也隨之散了。
畢業後，我到粵東梅州工作，很少和陸明有聯繫。
直到五年後，他突然“躥”到梅州來，我纔再次記起他的“陽光調節器”。
五
五年中，陸明的陽光調節器技術研究雖然進展緩慢，但也算有所收穫。有幾家研發公司看中了他的研究創意，但因爲還沒有實質性的技術演示，投資人對他的研究都只是停留在感興趣的層面。
他說：由於所有時間和財力都用於研究，目前的財政收入還是剛畢業一樣，甚至比剛畢業時還差，因爲當時做電腦銷售還可以賺外快，容易來錢，現在一心撲在研究上，連女朋友都不敢找。
工作五年，我們都已經變得很現實，結婚生子，買房買車，努力地使自己變得起碼看起來像社會精英，中產階級，財務自由者。
而當時那個爲了生存而努力兼職賺外快、爲了生活方便而泡食堂女服務員的現實主義者陸明，卻變成了典型的理想主義者。堅持陽光調節器研究，堅守着那個在我們看起有些虛幻的理想。
再次見他，是2014年夏天，炎熱的廣州夜晚，沙河大街的大排檔，他所有的話題和興趣都是陽光調節器。
他說：經找到了比較科學研究路徑，成功指日可待。
他說：這個技術將和發明空調一樣偉大，我將成爲廣州最牛逼的發明家。
我知道，他喝醉了。
這時候，我已經被他的堅持感動了，也相信他會有出頭的一天。因爲他本來就有技術天賦，只要研究方向正確，他是可以搗鼓出奇蹟來的。
但是，一年後，他的一通電話，讓我不知道是爲他喜，還是爲他悲。
六
他要結婚了，而且是，回去粵北小鎮和一個家境不錯的小鎮姑娘結婚，婚後，他們將在鎮上開一間電器店。
我恭喜他：牛逼啊，當個體戶了，未來的著名鄉鎮企業家啊。
隨即，我又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在電話裏的語氣是低沉的，似乎並不是告訴我一個喜訊，而是一個噩耗。
是的，回老家結婚開店，就意味着要離開廣州，放棄曾注入無數心血的陽光調節器的研究。
電話裏，我們不再多談甚麼，掛電話前他說：妹妹考上了重點大學。
七
喜宴結束後，我參觀了他們電器店，電腦、手機、空調、冰箱，反正和電有關的東西都賣。
生意看起來不錯，他們的店是鎮上最大型的電器店，他也絕對是那個小鎮上電腦技術最好的老闆。
他的妻子也不錯，平平常常的小鎮姑娘，親切，善談，十足的老闆娘相。
他們的生活應該很幸福，我打心底爲他感到高興。
只是偶爾想起他的陽光調節器，那個未競的理想，就有些遺憾，有些難過。
如果能給理想多一點時間，他會怎樣呢？
八
不知道。
關於未來，你總有周密的安排，然而劇情，卻總是被現實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