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任天堂舊時光 作者:辛曉陽

“我當然知道是誰。”阿肯踢踏着拖鞋從裏屋走到門口,“我怎麼可能忘記你的聲音。”

我輕巧地繞過他進門,淡淡地嘆了口氣——自己似乎很久都沒有到這裏來過了,真的很久。阿肯吸溜了兩下鼻涕,抓着頭髮說你隨便坐啊,電腦開着呢。

二十多平米的房子,筒子樓,公共衛生間,水管冬天必凍。我有的時候甚至懷疑阿肯和他母親是怎麼撐過來的。後來女人終於攢了些錢,問阿肯想添點甚麼東西,阿肯毫不猶豫地說電腦,於是他短時間內再次和空調絕了緣。

電腦擺在客廳阿肯的單人牀前的一個大櫃子後面,整個空間看起來擁擠無比。我弓着身子坐在角落裏,悄悄抬起眼睛瞄他,發現這個自打出生起便整日咕嚕着一起長大的男孩子好像突然有了男人的模樣,至少已經站在了成熟世界的邊緣。他很帥,我在心裏小聲叨咕了一句,然後邪惡地笑笑,就着他玩了一半的植物大戰殭屍一直到通關。

“你喫飯了麼?”現在的時間是正午十二點半,所以我把這個問題問了兩遍。

“唔……麪包……”他把袋子放在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的地方示意我自己動手,我搖了搖頭,專心致志地盯着屏幕。後來不知甚麼時候他坐在了我身邊,我稍稍一扭頭便可以看到他乾淨的臉上細細鬆鬆的絨毛。我們就那樣坦然地對視着,保持着比同桌之間更近的距離,很久。

“你帶隱形眼鏡了呀!”他想發現新大陸一樣把臉又湊得近了些,我感覺我們之間的距離甚至可以用毫秒來計算。

“對啊,很久了已經。”我發誓,如果對方不是阿肯而是一個同樣帥氣被奉作班草的男孩子這般盯着我看,絕對會讓我不知所措雙頰緋紅夜不能寐。但是阿肯不一樣,我們這樣的舉動絲毫不會引起任何不適或是尷尬,有的時候甚至可以牽手或是擁抱。不過這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聽說前一段時間阿卡回來了是麼?”我把阿肯從身邊推開,隨意地抓起袋子裏的麪包,一邊看着屏幕上花花綠綠的玉米奶酪一邊等着關於阿卡的消息。

阿卡亦是我們的發小之一,比我和阿肯小半歲左右。我便是組織最偉大的創始人,因爲我的降生宣告了發小組織的成立,十七天後阿肯呱呱墜地,與我隔着長長的走廊遙相配合着唱海豚音,最後纔是阿卡。那個時候我們都還徜徉在自己小小的幸福裏,還可以將自己標榜成一個正常人家的小孩。但是作爲大姐大,三個孩子的領袖,我絕不能在這一點上無作爲。於是我的爸爸媽媽是三家中最早離婚的,只是那個被我稱之爲父親的男人做絕了,我連他甚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毋論其他。

然後便是阿肯。中間有一段時間,阿肯的父母在一個當時很上檔次的小區裏買了一套兩居室,六七十平米,獨立廚房衛生間,冬天還集中供暖。有一次我和阿卡被自家大人帶着去那裏找阿肯,回來的路上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阿卡一直想上廁所,想想阿肯家舒服的洗手間,愣是憋了自己一下午,最後還是無奈地進了公共廁所的門。但是阿肯的好日子也不長久,我依稀記得某一年的中秋前後,我和母親串親戚回家時突兀地看到阿肯正幫着他媽媽往樓上搬着傢俱,母親上去問了些緣由,便勒令我幫着搬些小玩意兒。阿卡像個猴子一樣上上下下地般東西,見到我一次便掏心掏肺地說阿肯要回來了,他覺悟了!覺悟了!後來我們才知道,阿肯的父母也分了,猝不及防地。阿卡聽到這個消息後一直很高興,至少以後我們三個可以一直在一起,永遠。

阿卡的身世更可憐些,他的爸爸——那個善良的小生意人——活活被肝硬化折磨致死。男人愛錢,也愛賭。印象中阿卡同樣只有二十多平米的家裏總是藏着許多我們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但是每次到了喫飯的時候,他連個喊餓的地兒都沒有。後來他爸爸就住了院,再也沒有出來。其間母親和繼父去探望過幾次,回來後悄悄抹起了眼淚,說阿靜你要好好對阿卡,他是個苦孩子。有一天我放學,阿肯站在樓梯口堵住我,悄悄說卡爸爸走了,徹底的。我愣了一下,開始放聲大哭。阿卡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口,看着我通紅的雙眼,竟然反過來安慰起我來。那晚我們仨躲在走廊的盡頭開了個小會,關於阿卡未來的發展方向。阿卡嘆了口氣,說下定決心以後要好好學習了,總考倒數第一這怎麼行。阿肯拍着他的肩膀說兄弟好樣的,我和阿靜無條件支持你!我們一輩子在一塊!

那一年我們十二歲。

後來外婆告訴我,出殯的那天阿卡站在大門口,把盆摔得叮噹響,真孝順;後來媽媽告訴我,卡爸生前欠下的鉅額賭債幾乎壓垮了那個飽經滄桑的女人。也許這是她們女人之間的祕密,我只是擔心阿卡從良之後再也不能跟他反鎖着屋子沒日沒夜地玩任天堂了。超級瑪麗隨着死亡跳進了棺材,那個能夠爬上雲喫金幣的小人被我們口中那個貓頭鷹一樣的“櫻桃梅子”給徹底消滅掉了。“櫻桃梅子”這名是阿卡起的,我們都覺得特有創意,跟日本人似的,死了也不心疼。

接下來的日子變得平靜了許多,阿肯每天躲在父親的小門市部裏玩網遊,阿卡開始像犯人放風一樣定點出現在網吧。我從來沒去過那種地方,所以當阿肯拽着我去找阿卡的時候,我本能地猶豫了一下。九月的天氣,天空中飄着淅淅瀝瀝的綿密的雨。我和阿肯固執地不撐傘,硬是淋着雨跑過一條街。到了之後阿肯找了個避雨的地方安頓好我,一個人鑽進人聲鼎沸的小房子裏把阿卡揪了出來。我們本來想一起去打檯球,結果每個人兜裏都是空的,只得悻悻地回家。回去的時候他們兩人共撐一把傘,阿卡總是把我的傘往後拉,說雨是斜的,小心淋到後要感冒的。到現在爲止的無數年裏,我還會爲了這句淺淺的關心而忍不住落淚。或者可能這麼長時間過去,再也沒有人會在下雨天注意我是不是淋了雨,除了阿卡。

約定重聚是在兩個星期之後的國慶假期,我在QQ上通知了阿卡,然後他當機立斷說那就今天吧。阿肯突然想到晚上要給即將去天津上學的女朋友開送別宴的,後來在我和阿卡的慫恿下硬是把那一攤推了,原因只是爲了阿卡的一句“同學重要還是老朋友重要”……

在我們一起長大的那座筒子樓下見到了阿卡,留着乖張激情的髮型,戴着看不出是甚麼顏色的美瞳鏡,穿着高仿的耐克夾克,坐在助力車上專心地按着手機。爾後他扭頭看到我們,痞痞壞壞地笑了笑,說了句上車。我猶豫了下,看着眼前那輛自己一貫鄙視的跑得很快,打扮得花裏胡哨還帶閃光,順道發出警車一樣聲音的摩托,抿了抿嘴脣看了看阿肯。

要去的餐廳是一家地攤式的自助火鍋,在小城的邊緣。一路上倆人拼命捏車把比速度,可以想象我是怎麼像S豬一樣驚恐地嚎了一路的。路燈在飛逝間閃爍着霓虹燈一樣迷亂而微醺的光線,風在耳邊倏地繞了幾圈後再飛快地跑開,阿卡的聲音靜得像世界盡頭的絮語:“阿靜,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一起騎着三輛小童車滿世界轉麼,你現在怎麼會害怕了呢?”

跟你們在一起,還有甚麼可怕的?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嘴角被拉成一條奇怪的弧線,有點傷感,有點自嘲。

飯館裏人很多,阿肯接了個電話,急匆匆地出去接女友。阿卡嘻嘻哈哈地坐在我身旁,問我最近怎麼樣。我愣了下,淡淡地說還好啊。他笑:“你別騙我了,明明就有心事。”我啞然,故作坦然地講了男生日誌裏那句“請你永遠地滾出我的世界”。阿卡沉默了一會兒,並沒有想象中的那種逞英雄似的說甚麼“哥幫你解決了他”之類的痞子用語。他只是沉默,掏出了煙,猶豫了一下又塞了回去:“他不值得。”

我抿了抿嘴,輕輕地點了點頭。這段時間無數人跟我說過同樣的話,但是沒有一個人如同阿卡般讓我心酸,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大悲劇。居然一下子就釋然了。

走在阿肯身邊的女生長得很可愛,但看起來並不十分純淨,可是我忽略了,現在的阿肯也不再是以前那個羞澀內斂乾淨的小少年了。阿肯擁着她坐下,隨意地幫我們互相介紹。女孩只是低頭,擺出一副羞赧的摸樣。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我儘量笑得很坦然地問她認識不認識誰誰誰,她搖搖頭,默不作聲。我能想象得出自己近乎無語的模樣,然後無奈地聳肩。阿卡拽了拽我的胳膊,示意我跟他去取菜。余光中看到阿肯臭着一張臉,因爲女孩對我的默然而發了脾氣。我並不開心,這隻能證明對阿肯來說,女孩比我更近,更熟悉。

阿肯和阿卡喝了許多酒,兩人爭着幫我倒果粒橙。火鍋氤氳着的霧氣打在臉上,窗外的風好像很大,隱約中我看到街對岸的一截樹枝就那麼大喇喇地跌落在慢車道上。對面的女孩始終忘我地玩着手機,而阿肯也沒有再理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跟我們重複着:“你們還記得不記得啊,我們小時候……”

“你們還記得不記得”,是整個晚上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句話。我們有太多共同的回憶,那些卑微卻並不渺小的夢想,還有無數繽紛的讓人落淚的約定,其中記得最清楚的是阿肯的一句“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

很多事情都變了。阿肯醉了,腮幫子又紅又腫,把酒氣吐在旁邊女孩子的臉上,果真再也不是曾經那個單純美好帥氣的少年了。阿卡幾次掏出煙又塞回去,看得出來他很糾結,我看着他的側臉,說了句戒了吧。他轉過身,很無奈且老成地舉着煙盒告訴我,“在社會上混就靠這個,不然打架都叫不來兄弟”。心裏突然澀澀的,要知道阿卡是我們三個中年齡最小的,卻經歷了最多本不該經歷的頹廢青春。阿卡說是歲月把自己毀了,我覺得這句話說得特別裝逼,但是回頭想想又覺得其實挺對的。

離開的時候阿肯已經有些微晃,還是執意要送我回家。阿卡帶着我,不時招呼着旁邊騎着電動車的阿肯。一路上我們幾乎沒有說話,車開得還是一樣快,我卻也沒有再如來時一樣滿滿的全是恐懼。只是在想,下一次見面,就不知道是甚麼時候,不知道我們三個都會變成甚麼樣子。

阿卡一直把我送到我家樓洞口,我驚奇地問你怎麼記得這裏?小學畢業後我被父母接走同住,就很少再和他們有過交集,更別提讓他們穿越半個城市從北幹道跑來我南幹道的家玩。他抓了抓亂掉的頭髮,特別灑脫地邀功似的說,“有一次在你們學校門口碰到你,你又沒騎車,就順道把你送回來了啊!不記得了嗎?”

還真的沒有甚麼印象。大概是兩三年前的事情了,真難爲他還記得這麼清楚。

阿肯已經徹底迷路了,阿卡給不知道在哪個路口迷失的他打了電話,就帶着擔心匆匆忙忙地跑掉了。進門後我跟媽媽說阿卡開着摩托載我回來的,她表現得比我想象的平靜得多,只是問了問我們聚會談天的內容,然後淡定地說,嗯,你絕對不會去坐街上社會青年開的那種摩托車的,但是阿卡開的,我還挺放心。我笑了笑,覺得她這種放心也挺有道理,都是眼皮子底下看大的孩子,沒有甚麼可顧慮的。

高三之前的暑假,我已經漸漸投入了高三的狀態,升學壓力迸裂開來。作爲從小到大被周圍的各種親朋好友誇讚的“好好學習的好孩子”,我絕對不能幾個月後交出一個讓人大跌眼鏡的分數。推掉了近乎所有的聚會,KTV,約飯,我最終沒有忍心推掉的,是給阿卡的送別宴。媽媽似乎非常理解甚至支持這個決定,還幫我向班主任請假,給我塞了足夠多的錢,說如果阿肯阿卡錢不夠,今天的飯就讓我請客好了。

我和阿卡坐在體育中心門口的臺階上,在落日的餘暉中一邊觀看旁邊歡呼聲四起的籃球賽,一邊給阿肯打電話。阿肯的老師始終不肯同意他不上晚自習,認爲高三的學生總是要把學習擺在首位的,准假一次就會有後面的無數次。我們萬般無奈打給阿肯的媽媽,她直接讓阿肯離開了學校,然後再由自己跟老師解釋。這一做法讓我和阿卡震驚不已,畢竟阿肯的媽媽是我們三個的家長中最嚴肅的,也是管教最嚴格的,她能這麼通情達理簡直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告別宴也不過是普通的串串香。他們倆這次都沒喝酒,只是要了很多瓶雪碧。火鍋的氤氳中又提到了上一次聚餐時很多次談到的“我們小時候……”,似乎我們小時候真的充滿了太多太多說不完道不盡的故事。其實我們一起走過的童年,比想象中的更美好更充實。

“誒對了,和那個男生怎麼樣了?”阿卡好像突然想到了甚麼似的,擺出一副邪惡的表情。我知道他故作玩笑式的語氣不過是爲了避免觸及我的傷心往事。畢竟是往事,所以早已被時間洗退了傷心。可我卻猛然想起上一次阿卡深沉的那句“他不值得”,感覺真是恍如隔世。

很多事情都過去了,日子比我們想象的過得快得多,很多曾經重要的人也會在每一秒鐘的流淌中變得無關緊要。只是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好像不管時間過了多少年,再見到他們兩個,還是會像一切回到原點時那樣不停地舉杯,像小時候在公交車上把頭探出窗外那樣單純地大笑,不停地重複着“你們還記得麼”“我們小時候啊”。

這是一件多麼神奇的事。

飯後我們沿着繁華熱鬧的平原路一直走到牧野湖。盛夏已經過去,空氣中瀰漫着初秋的涼意。“阿靜。”阿肯突然叫了一聲。“涼不涼?”阿卡緊接着補了一句,順便遞給我他袋子裏的外套。阿肯猛地一推他——你怎麼知道我要說甚麼?默契,阿卡笑着回答。我接過外套,突然覺得很溫暖。

沿着牧野湖邊曲折的小路,阿卡講了更多這一年間我們錯過的故事。最讓我震驚甚至不知如何反應的是他居然差點有了一個孩子。阿肯雖然談過戀愛,但是確實沒有到觸高壓線的地步;而我,根本不懂甚麼是戀愛,只不過有一段連手都沒拉過的柏拉圖式的過往而已。而阿卡——年紀最小的阿卡,居然差一點當了爸爸,實在是讓我難以接受。

阿肯用漫長的沉默表現了他的震驚,阿卡突然間也不知道說甚麼好。我們三個就那樣肩並肩尷尬地走着,感受着微風拂動的初秋,與第一次產生的難以言說的生疏感。湖的對面是一個大型的廣場,許多老年人在熱情的音樂中扭着秧歌,四五歲的小孩子們站成一列學習溜直排輪。巨大的燈光好像要把天空照亮,也擋住了夏季末尾璀璨的星光。

“那個,阿靜啊”——阿肯突然張口,非常平靜的語氣——“我們差點就成爲伯父和姑媽了啊!”我和阿卡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開始放聲大笑。笑容中包含的輕鬆和釋然,恐怕只有那些相處了十幾年的摯友才能夠理解。回去後我跟媽媽談到阿卡的事,她只是嘆氣,說如果卡爸爸還在的話,阿卡一定不會變成今天這樣的。他很聰明,被耽誤了,真是可惜啊。

後來阿肯跟我說,他媽媽聽說後也是一樣的反應,好像是自己親戚的孩子走上了歧途,身爲長輩甚是關心又萬分無奈。阿卡的媽媽大概到現在還不知道兒子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她一心撲向工作,身兼數職,希望能夠儘早還清給卡爸爸治病欠下的鉅額債務。那筆錢對於一個富裕家庭或許不算甚麼,但對於阿卡家,我家和阿肯家這種社會底層家庭來說,真是天文數字。

所以阿卡上次很裝逼地說,是歲月造就了他。儘管主觀原因是由於他自己不爭氣,但是面對生活也確實有太多的無奈。我常常想,如果某一天我像阿卡一樣,一度面臨喫不上飯交不起學費的窘境,或許我才能夠了解他真正的感覺。被生活擊敗的感覺。

這次是阿肯送我回家,騎的是電動車,對我而言真是一種莫大的恩惠。我坐在他的後座上,帶着幾分難以言說的不捨和阿卡道別。他要到深圳去了,成爲一個徹頭徹尾的打工仔,努力地成爲一名真正的“社會最底層的勞動人民”。他站在前面和阿肯說了幾句甚麼,然後他們快速地擁抱,抱得很緊,我能夠感受到阿肯的後背已經有了微微的顫動,我猜他在抽泣。

阿卡走到後面和我道別的時候阿肯一直看着前方,沒有扭頭更沒有轉身,只是看着前面KTV裏進進出出的人羣,看着建築上閃爍的扎眼的霓虹燈,看着那份遙遠的熱鬧,一個人思忖着甚麼,將自己與這個有點冰冷的告別場景生硬地隔離開來。

阿靜——阿卡拍着我的肩,像一個長輩似的諄諄教誨——你是咱們三個當中路子最正的,也是我認識的所有人中學習最好的。我知道如果不是因爲咱們的發小情結,你都不屑於跟我這樣的人打交道。雖然我不爭氣,但是我不會讓你因爲有這樣一個朋友而羞恥,所以我在努力改變了,真的。

你和阿肯要考大學了,我真的好羨慕。只是這樣的好事這次沒我的份,所以你得加油啊。清華北大甚麼的,不是你從小的目標嗎,那就一定要實現啊。哈哈,這樣我就可以跟人炫耀說,我最好的朋友在北京呢,北大!哈哈……

眼淚根本不受控制地恣肆着,我拼命點着頭,根本沒想到阿卡也會有如此感性讓人落淚的一面。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阿肯的沉默,他大概不想像我一樣這麼直白地淚流滿面,所以才把自己當一個局外人似的,笑着跟阿卡說再見。

“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啊。”我抽泣着,根本沒勇氣去給他一個代表再見和祝福的擁抱。十幾年的感情,每一個一起成長的點滴,讓我開始埋怨這個世界,爲甚麼不能對阿卡好一點,爲甚麼不能給他一個有愛的家庭,爲甚麼不能在他初入歧道的時候,有人把他拽回來……

“明天幾點的車?”阿肯突然扭過頭淡淡地問,順便遞給我一包紙巾。“我不會去送你的,我纔不會請假去送你呢。”阿肯分明是在說給自己聽。

“中午的車,不用送我。”阿卡紅着眼眶,笑得很勉強。

如果我知道告別必須要以這樣的方式,那我寧願錯過,寧願此刻呆在教室裏,做永遠也寫不完的數學題。冷冰冰的平面幾何圓錐曲線,至少不會讓我如此不知所措,如此傷感,連最後的“再見”都說不出口。

阿肯送我回去的路上,我們都選擇了沉默。直到一個十字路口,他突然停下,唐突地問我,你覺得我能考上大學麼。

能啊。我想也沒想就回答。雖然我知道阿肯成績很差,但是畢竟現在三本都算大學,考上不難,關鍵在於考上甚麼樣的大學。

你一定要考上清華北大。阿肯重新扭動車把,同時很堅定地說。

你自己怎麼不去考啊。我反問着,有那麼一瞬間覺得他很可笑。

“我會努力的,至少要考上二本。本來我覺得高三混過去也沒甚麼,今天阿卡那麼一說,突然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幸運兒了。之前在乎的追求的那些東西,都沒有意義,真的沒有意義。我不是說覺得學習就有意義,只不過可能能帶給我不一樣的東西。”

路邊小販的叫賣聲和此起彼伏的砍價聲將他的聲音吞沒成一個個孤立的單字,但我還是感覺到了阿卡的離去帶給我們的對生活全新的認識。以前我想逃避的東西好像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寶貴起來,我擁有的卻並不在意的東西或許是很多人這輩子渴望擁有都得不到的寶貝。我覺得阿肯和我想得差不多,畢竟我們那麼像,那麼有默契。

接下來幾個月的時間,我幾乎斷絕了與阿肯阿卡的聯繫。阿肯不常上網,所以我想當然地認爲他大概在刻苦努力重新做人。阿卡好像回到了家鄉,然後又紮根新密,繼續自己的打工生涯。我覺得他在深圳,一定過了一段讓我難以想象的日子,一個打工仔可能經歷的點點滴滴,轉眼全都要在他身上變成現實,我不願意去想,更不願意去了解。在這段短暫的時光裏,或許我們都學會了認真地過自己的生活,都暫時將彼此遺忘,或許都忙到沒有時間去追溯童年,去回想告別時不捨的心緒和難以抑制的眼淚。就像阿肯說的,沒有意義,都沒有意義。我們想要的,不過是彼此都能過得好一些,順遂一些,平淡遠比轟轟烈烈美好得多。

寒假的時候,我第三次到上海,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複賽。第二個一等獎,同時給了我參加自主招生面試的機會。我拿着協議在貼着“北京大學”的門前一遍一遍地走着。班主任給我發來短信說,快點進去啊!能加30分就行!我坐在走廊上,想着阿肯和阿卡曾經說過的話,一時亂了心緒。

直到離開上海的那一刻,我才發了一條短信給阿肯——廈大,一本線就行。阿肯先回了一個句號。十分鐘後又來了一句“只要是你選擇的,都好”。我臆想着這十分鐘裏他究竟多少次打下多少句不同的話再一句一句刪掉,最後只留下這一句。看着很像空話的、卻能很溫暖人的話。

高考失利之後我一直處於一種很消極的狀態,估分後我一度懷疑自己連一本線都過不了。阿肯堅持每天一條短信安慰我。同時高考生,我甚至沒有勇氣問他考得怎麼樣,因爲我自己都承受不起那種令人疲憊的挫敗感。每天看到阿卡的QQ頭像亮着,我也沒有勇氣去打招呼,深深地愧疚於自己推翻了與兩個摯友間莫無須有的承諾。這遠比在親戚朋友面前丟臉更讓我難過。

成績出來,610分,河南省570名,與北大分數線差26分。那幾天是我人生中最陰霾的一段時光,我沒有勇氣看短信、接電話,很多人知道分數後的第一反應都是通過各種方式責問我“當時自招怎麼不選北大呢,你平時成績那麼好,又三屆得獎,30分都要不到嗎!”我坐在牀上,覺得盛夏的陽光比寒冬臘月的狂風更加刺骨,“對啊,我選了人家也不一定給我加分,就是要不到30分怎麼辦”。每次這樣回覆,都不清楚是說給別人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兩天後,阿肯站在我家樓下,拼命叫我的名字。我穿着睡衣頂着雞窩一樣的腦袋就下了樓,見到他的第一眼就開始流淚,他沒有說話,但是我覺得,他都懂。

“阿卡回來了,我們等一下聚一聚,上去洗澡換衣服。”阿肯笑着,在陽光下簡直像個轉世天使。他見我在原地沒有反應,就走過來衝着我的耳朵喊,“快去啊!”

我們這次沒有喫火鍋,而是回到了從小一起長大的筒子樓,這裏記載了我們從記事起到小學畢業所有精彩的時光。很多東西還是沒有變,三樓到四樓的轉角還是鋪滿了老鼠屎,公共廁所門口依舊堆滿了雜亂的傢俱,走道一端還放着之前幾戶人家來不及用掉的煤球。這座樓已經逐漸走向了歷史遺忘的角落,阿肯媽媽再嫁後帶着阿肯搬走,我外婆也搬來我家裏同住,唯一的住戶成了一個在附近打工的小夥子。

站在阿肯家門口,覺得像輪迴一樣,又回到了那些年無憂無慮的時光,讓人掛念的、難以忘懷的人生中最單純澄澈美好簡單的日子。

阿卡比一年前成熟了許多,看起來像是經歷過很多事情,他確實比我和阿肯更瞭解這個社會,瞭解很多冰冷的殘酷的遊戲規則,只不過面對我們時,他還是那麼溫暖那麼簡單,變回童年裏那個單純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朋友,騎着一輛童車就敢周遊世界。

還記得這個嗎?阿卡從揹包裏掏出了一個大盒子,我好奇地打開,然後一下子驚奇地叫出來——一套讓人無限懷念的紅白機。“呃,小時候的那臺我搬家時好像丟掉了,所以從網上買了一個差不多的。”阿卡撓着腦袋,笑得很天真。

“嗯,我也找不到以前那些卡了,所以我也網購了一些,不過放心啦,我們以前玩過的所有的遊戲都在上面!”阿肯從揹包裏嘩啦啦地倒出好多,我一個個地翻看着,超級瑪麗,坦克,雪人兄弟,魂鬥羅,忍者神龜……那種驚喜和開心的感覺,難以言說。

“其實北大清華又怎麼樣,能帶給你童年的快樂嗎。”阿卡笑着遞給我一隻遊戲手柄,依然是副把——他倆從小就覺得一個女孩不能主導遊戲的進程。等我接過,他長出一口氣,然後大聲宣佈,那麼——遊戲開始!

那一瞬間,好像很多東西真的都不再那麼重要了,那些我們曾經很在意的、放不下的、令人傷感的、難以釋懷的沒有意義的東西,都成了記憶中一個小小的點。童年也不再僅僅是回憶,“我們小時候”好像重新上演了一次,那個管道工人終於可以重新踩死那些叫“櫻桃梅子”的貓頭鷹一樣的生物,玩坦克時還會期待喫到那些SQ圖形的能穿透白磚的“裝甲彈”,還會搶着喫雪人兄弟裏面各種顏色的墨水,一時間竟然分不清紅墨水究竟是能加速的還是能射遠……我們在遺忘中找回了最初的自己。

我常常跟別人說,我和阿肯阿卡是那種可以牽手、可以擁抱但是一輩子都不可能在一起的朋友。我們的交集太少,甚至完全分屬於不同的世界,但是我們又被聯繫得那樣緊密,那樣有默契而彼此瞭解。我們一起學會了下跳棋象棋圍棋各種棋,一起學會打檯球乒乓球羽毛球,一起買了顏色不一樣的蹦蹦器,在狹窄的過道里蹦到彈簧脫節,一起在雨天后去旁邊的幹休所裏摘螞蟻菜然後攤煎餅,一起走過了那麼精彩又獨一無二的那些年。

其實,我們都更清楚的是,那些埋藏在任天堂中的舊時光,會停留在每個人的記憶裏,直到很久,很久。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字號變小 字號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