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給你三天光明 作者:鄭琪

三年後我依舊記得有關呂文的每一件事,無論是那雙細瘦得易折大長腿,還是他擰着臉似乎拼盡全力,他隨意放出的狂妄笑聲,每次都會出其不意就那樣迎着你撞上來。

晃晃在我高燒四十度的時候打來電話,驚破了我渾渾噩噩中混亂的念頭,急得就像火燒廁所那樣無端,點開的語音像一聲炸雷,她在手機那頭大叫着。

“喂!範唯!你家呂文出事了!”

“甚麼我家……”我聲音微弱。

“關注點不在這,重要的是我那俊俏迷人的男神生病了。喂!你小子怎麼就沒有一絲一毫憐憫之心呢!”

“他一年不至少也要病三次,放心吧,那些病菌與他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晃姑娘,現在我也是高危看護對象,擺脫別挑我狀態低沉的時候單挑好麼。”

我知道晃晃被激怒後不會先想着怎麼反擊我,而會當機立斷掐斷電話,她幹事情從來沒有好聚好散。我閉閉眼,只是把電話擱在一邊,等着手機屏幕漸漸暗淡下去,時間就深陷在那樣沉重的黑色裏,彷彿世界從來沒有改變過。

呂文這個人在男性同胞中還是名列前茅的校級傳說。清瘦文弱的小小身段不見得赤手空拳能和我幹一架。每當呂文穿着白襯衫一套夾着黑框酒瓶底慢悠悠溜達進學校,學校保安熱衷於攔他,要求他證明自己的身份。呂文被攔住一次以後就痛改前非,恨不得將證件掛在脖子上,不過偶然的任何一次遺忘,他都怒氣衝衝被堵在鐵欄杆外等待營救。我帶着班主任證明跑腿幫他解脫嫌疑之後,曾經缺心眼地問他爲甚麼叫語文,擺明不想好好交流相互改善。呂文就會炫耀他的個頭拍拍我的肩膀,豪情萬丈地問我。

“那你呢,你的取值範圍是多少?”

也就是那次呂文恬不知恥地要了我的聯繫方式,那之後就常常收到他的騷擾電話,婆婆媽媽地,就是想從我這兒比問出甚麼世間一流的八卦,或者沒話找話說地問生物學基礎知識,攪在性狀分離裏,據他說那是增進交流,據我看是沒事找事。

晃晃的出現也是因爲呂文,她不知道從哪兒得知我和呂文交往甚密,也不知道如何和呂文驚鴻一瞥,就淪陷了。之後她視我爲女性之友,每次交談基本上侷限於她如癡如醉地講着呂文,呂文長得如此曼妙多姿,呂文最近的風流軼事,我這樣一個甚麼都不太有興趣的人被迫加深了對呂文的認識,腦子裏裝滿晃晃的柔腸。“我喜歡悖論。”晃晃引用呂文的話,她亮亮的眼裏倒影出我。我很想大聲告訴她要不是他我怎麼會這麼背。

最誇張的一段沉迷期是選課,晃晃硬要選到呂文在的那堂研究性學習,還拖着我埋伏着等時間。呂文受歡迎的程度那麼高,憑着晃晃一廂情願和班級蝸行網速必然失敗。那時候我才低估晃晃,她計劃好了每一個退路,無師自通地像一個精算師。晃晃在我強烈抗議下拖我下水,報名了呂文旁邊班上的課程——“女性文學研究。”我也就這樣被迫成了晃晃的“好姐妹”。

晃晃說她就喜歡呂文平日裏總是認真負責的樣子,因爲她不知道一進入課程也常常不務正業的呂文。呂文說他本人最喜歡的就是跳躍,思維在不同的科目之間蹦來蹦去,會產生一種怪異的情緒,聊以自慰。所以數學課一開始呂文的野史也就正式啓動了。我受晃晃之託,傳達呂文只要能記住的有意義的每一句話,並達成協議:判斷標準在我。

之後晃晃因爲呂文到了大黴,也怪罪我這些隻言片語拼湊出的故事。呂文大肆發表對時局的評論,例如菲律賓都是美國名不見經傳的后妃啊,日本是美利堅比較堅挺的大老婆。其中穿插着宋江可能坑害過晁蓋,因爲晁蓋死前那悲哀的倉皇一瞥,以及爲了成全諸葛亮和劉備深厚友誼,關羽張飛這兩個赤膽忠心的大英雄紛紛被坑死。足智多謀的孔明連龐統都不放過,導致其一栽落鳳坡。我在戰爭的刀光劍影裏迷得神魂顛倒,晃晃則震驚在這些怪異新奇的理論當中,她瞪大眼睛受到巨大打擊一般,緊張兮兮地握住我的手臂。

呂文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強大到能夠影響晃晃的成績,晃晃的時間大多都奉獻給了呂文,她根本沒有時間閱讀名著,請原諒我這麼說,也沒有常常揣摩用心。要不是晃晃語文老師和我的是一人,在名著測試之後,我也不會知道晃晃的簡答題裏添加了呂文的胡謅評論。

“叫你們複述名著內容,誰叫你們整出恩怨情仇的!”語文老師仰天長嘆。

有同學在底下小聲喊:“是呂文。”臺上的語文老師完全沒有理會。

那之後我悄悄複述給呂文他造的孽之後,呂文還恍然大悟似的:“原來如此啊,難怪劉老師(語文老師)最近待我就想避之不及人人喊打的老鼠,眼神怪嫌棄的。”

我哭笑不得。

呂文作爲一個六藝經傳皆通習之的數學奇葩,我自然不會放過利用呂文與我熟絡的關係,作爲祝我一臂之力的任何機會。在晃晃的影響下,我能夠忍耐呂文之後很大程度上歸功於這樣相互扶持。那天,呂文坐在教室最後一張桌子上發呆,我匆匆溜過他身邊。

“嗨,問你這道題。”我指着作業本上一塊塗滿紅色的部分。

呂文起初還是很有耐心的,他奪過我手中思考的筆,熟練地從大拇指轉到小指,然後迅速在草稿紙上寫滿了過程。我配合地驚呼一聲,呂文得意洋洋的一拋媚眼,以爲大功告成,卻見我倒退兩步又回來了。

“還是沒懂,這步怎麼來的。”呂文掩了掩面,又嘩嘩地寫了兩筆,翹着腳向我微笑。我也朝他微笑了一下,又指着另一步。

“最後一次了,真的。這又是甚麼?” 這次呂文毫不掩飾地臉都垮了下來,他怨恨而不耐煩搖着頭,很應景地仰天長嘆了一聲。他的嘴一閉一張,壓着聲音“你今天上課聽甚麼東西去了……

我諂媚地向他笑笑,“我在想黑板報的事情。”

呂文眯起眼睛,陰險地目視我。

高一的實驗班九科齊上陣,高度一時拔高,迅速得難以企及。各科都在重壓,班級裏的氣氛沉悶得就像一個學習產出工廠,有關於值日或者任何爲人民服務的事情沒有人會關心,操勞一世的就是這些倒黴的班委。

“真的就沒人幫忙麼?”我拍着講臺桌朝着班級大喊。回答我的是筆尖呼嘯而過的聲音,班級裏沒有迴音,呂文一蹦一跳地進了教室,他不懷好意地向我笑。

“我說宣委,你幹甚麼呢?”

“沒人願意幹活,黑板報出不完,你說怎麼辦!”我翻翻白眼。

呂文挑起眉毛,他立即站起來,將椅子小心翼翼地單獨搬到後黑板底下,完全不理會我是否通過他臆想的方案,而他向一個英雄一樣大肆像我揮手,“我試試看,哎喲,好久不出黑板報手都生了。”

呂文就在那樣的氣氛裏脫了皮鞋,穿着襪子跪在凳子上虔誠地一筆一畫。粉筆在寂靜的教室裏摩擦出粉末,一行行字爬滿了黑板。那些眼睛從作業縫中浮出水面,我能感覺到。儘管我不敢恭維他一個數學霸的字,但那樣專注的神情下,我突然覺得晃晃說得對,某種程度上他是個有魅力的男人,作爲他的同胞我都確信這一點。

我和呂文關係那一次之後突飛猛進。之後呂文經常約我週末去學校自習。他一副甚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興奮樣,總讓我覺得過意不去。某次去約好了等呂文從賺一把學校小錢,在學校門口我窩着等他,遠遠就見到他甩着臂膀,還沒靠近我就被一個家長攔截住了。

“哎同學,你是理科還是文科?今年高考數學好不好考啊?”

“我是理科。我覺得挺簡單。”

“我兒子也是理科!你真有信心。那你估計能考多少分啊?”

“至少能一百四吧。”

那家長被糊弄的張不開嘴,“天吶,你肯定平時是年級前幾名吧!這麼厲害!”

我聽得笑得合不攏嘴,呂文也呲呲牙,他挾着我就要溜走。就兩分鐘功夫,又一個人撲上來,像是有機會提前採訪高考狀元一樣激動萬分。

“同學你好,我是X市報社的記者,我想問你一下,你對今年的語文作文有甚麼看法?”

呂文故意往書包裏塞了塞露在外頭的監考證,在記者面前大放闕詞,講得天花亂墜,往那個方向胡扯啊,引得記者佩服地啄米似的點頭。我已經抑制不住地撲哧一聲,惹來了很多慘不忍睹的怪異目光。

呂文終於突破千難萬險出現我的面前,那條黃色的脖帶垂着,他戲謔地笑着:“範唯你,要不要多加一個數學提高班呢?有福利大帥哥哦!”

我搖搖頭。那時候語文老師大喜,喜酒辦的沸沸揚揚,喜糖發班級人手一份。“文哥,你不早點考慮終身大事?謝謝不勞操心我數學,我安於現狀。”

“等我再老一點沒人愛的時候,再考慮吧。”呂文皺起鼻子。

再老一點的時候,我也和呂文正式告別了。高一末尾的夏日裏,呂文一邊講題就一邊腰疼,接着大病小病纏身,我們都習慣了呂文的狀況,他有時候出現,有時候消失。而晃晃也在久病牀前逐漸喪失關心的興趣。

呂文最後一次和我閒聊,是我決定拋棄高爾基體核糖體,安安心心去工業革命文藝復興買醉。我不敢承認那其中很大部分是因爲晃晃,我單純的荷爾蒙最終指向。

“範唯你在文科班是不是享受衆星拱月待遇啊?我和一羣大老爺們混在一起不值錢,你倒是成了珍貴人物了。” 他挑挑眉,又不合時宜嘆了一口氣,“可是你最後還是選擇了文科,可惜了你的生物。”

我尷尬地笑了笑,“好漢不提當年勇。”

我欣慰的是,呂文臨走之前負責任地給了我們這個倒數第一的實驗班禮物,他當年誘騙我們不要再墊底,破一次記錄就贈送免假期作業一份,在哪之前他曾經摔過卷子,當衆哭得滿臉淚花,博得我們同情,最終還是爬到中游,把捱罵的機會讓給其他班級。

再後來,文理科的班級隔了三層樓,我再沒機會遇到呂文,他就像消失的影子散在黑暗裏,模糊了過去,又重新磨合。高三的每一分鐘都像靜寂在地面的籃球,沒有拍打它發泄的人,只有默默注視的空洞目光。文科班的晃晃倒是依舊很常見,不過她談呂文的部分越來越少,彷彿感情就這樣泯滅,就好像只是點了關注,卻也不再關心他有沒有更新。

我估計和女孩子們呆久了,也會細心地收集一些談資,比如呂文結婚了,比如語文老師兒子呱呱落地了。這些消息的源頭不是我,但它們總會不可避免的湧向我,讓我覺得高三不是那麼無情。

一年後我回到高中路過高一年辦公室,哥們高聲談笑推着我的手臂推着:“快看!那不是文哥嗎,要不要進去坐?”呂文端坐在辦公桌前寫字,黑色的衣衫領子很高,遮住了半張臉。

“不要了,高一的老師了,我都……和他不熟了。”我隱隱看到目光順着我們疾步的方向而來,有渾渾噩噩地消失了。

難道是愧疚嗎,還是其他甚麼情感鬱結於心,我不知不覺間開完了二十四聽啤酒,在臥室裏狼狽之極。也就是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呂文身體已經差到這個境界,也不知道那些網傳的悲劇也會降臨在我的身邊。我喝多了冰啤酒躺在牀上,起起落落反覆嘔吐了幾次,也沒時間理會晃晃@我轉發了一條消息。我緩過勁來瞥了一眼,呂文的文風依舊那樣隨意,標題也是呂文的風格:再給我三天光明。

“我沒想到我鬧出了軒然大波,導致空間點擊率蹭蹭上漲。我個人覺得我好得很,除了眼睛逐漸看不到還有不間斷的打嗝,就是連累了爸媽陪我大過年的醫院度過。還有要補充的是,我還活着,所以別給我髮蠟燭那麼誇張。”

我在那樣的狀態下還是禁不住大笑,伴隨着下一陣反胃衝出喉管,衝着牀鋪乾嘔幾聲,昏昏之中做起離奇的夢境,最後接到了晃晃的電話。

我閉着眼睛昏沉幾秒鐘,晃晃的聲音突然又從電話那端尖利的衝出來。

“喂喂喂,死範唯你有沒有在聽啊!你敢給我掛試試看!範唯你真的應該給呂文打個電話,別少跟我說我打,我給他打算甚麼,我和他又不熟。你瞧,他對着麼多人微笑,也沒幾個和他真心有多少交情的。都像我一樣,只是聽說,只是一面之交而已。你不能總想着有你也這樣沒你也這樣,多一個關心他的人終歸有意義吧。”晃晃的電話環境音特別嘈雜。

“總覺得自己是個過客,那就永遠是。”

“嗯,我知道。”我的聲音很輕。

晃晃最終還是掛了電話,屏幕又再次亮起來,就那麼一剎那,我害怕那道光會再次熄滅。也許晃晃很清楚,我纔是混亂不清的那個,那些鐵血柔情在黑暗裏發着光。我心底清明起來,我還是懷念着呂文,我還是會撥動按鍵,送上也如此單純簡單的祝願,就像一個男子漢,虔誠卻不卑微。而那一刻的想法也很純粹,是啊,只願,再給你三天光明。

“喂……?”電話通得毫無防備。

“喂,你好。呂老師,我是範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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