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摩登時代 作者:孫凝翔

下午我坐在房間裏。沒有其他的動作,只是單純的坐着。

我懷疑起自己得了拖延症,雖然醫生告訴我這不是很嚴重的心理疾病,但我還是很害怕看到自己的記事本——那上面記了十多行,密密麻麻的。我決定找點事做。這樣既可以逃掉記事本,又免掉了患上拖延症的痛苦。

我決定想一想我身邊的人。從,我也不知道應該從誰想起。

我轉頭看到了面前的玻璃杯。它把前面的光線分成了兩半:一半轉向跑了過去,另一半被彎曲成了光點。然後我就看到了那支插進水裏的筷子。我聽到他說,其實哪個選項都一樣的,因爲那些東西早就消失了。

在我剛進校的時候,就聽到別人叫他卓別林了。

那時候我好好看過的東西只有小說和對門樓的女孩子,聽人說起這個名字也只反應過來是個喜劇演員而已,全然不知道甚麼螺絲,螺母,《摩登時代》這類的東西。當然,給他起這名字的人也未必看過,只是因爲本地方言裏沒有翹舌音,而他又恰好比較“作”而已。

說起這個,就不得不提起伍哥那個叫做戰神的死胖子朋友。那時候每天放學了,三個人一塊兒走回家。高我們一級的戰神站在我和伍哥的中間,日日唸叨着卓別林有多作,然後用自己超綱不少的理化水平給我們講述他要做一個煙霧彈的偉大願景。因爲聽不懂,我很自然地覺得那些東西很厲害;而又因爲聽不懂,我就只記住了卓別林特別作這個信息,把那些化學小貼士的拋到了地球的另一邊。

雖然直到最後戰神的Z彈也沒爆炸,但我們可以說,正是卓別林這位優秀的物理教師,開啓了我對化學的強烈興趣——這就一直持續到我在初三上學期嘗試自制氰化氫,然後差點和我的試管死在了一起。

初二的時候剛分完班。因爲成績不算太差,我呆在了兩個班裏面的好班,是數學老師班主任。當時班裏氣氛似乎不大好,常有人說新來的物理老師水平不行,都不能帶初三畢業班,教了很多屆初二了。班主任大概是爲了維護一下“身爲人師的尊嚴”,就再三向我們承諾,這一次卓別林先生要帶到我們畢業,之前一直在初三把關的那個老師不再教了。於是話題很快一轉,從“那傢伙不行啊”變成了“到哪裏找補習老師比較好”。

老實的班主任是不知道自己幫了倒忙的,以爲這事情就這麼結束了,跑回辦公室,讓那個“教物理的小年輕”趕快去班上上課。教物理的小年輕也不慌,坐在辦公桌旁邊,抬起杯子喝了口水,走過來問我“在幹甚麼”。我回頭看了看這個穿着彆扭西裝的傢伙,把屁股從板凳上搬開,同他說我在查些資料。他又問我查甚麼。我就不耐煩了,心想這傢伙管事真多,就隨口答了一句,然後跑去教室,準備等着上物理課。

如你所料,我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那個穿着彆扭西裝的傢伙拿着本物理書走到教室裏,操着一口和豹紋(或者說琥珀)式眼鏡框一樣斑駁的普通話和講臺下面的諸位打了個招呼,然後面色嚴正地看了我幾眼,開始了他的第一節課。他講物理學的起源,又講講他自己的規矩,刻意或者無意地跳過了他短暫的履歷,最後還倚着齊腰高的講臺講起了國際政治與軍事。他似乎知道學生們對他的評價,但他並不在意,只是站在那裏講罷了,就像我後來看到的每一個厲害的老師一樣。

如果放在更長遠的時間裏,這一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可能都是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因爲它並不是這個新人教師的第一次亮相。我們無從判斷那一天他是否還有着一絲緊張,因爲他走上臺的時候,就像排練了很多次的人一樣。我們也並不能知曉我們自己能記住這件事情多久,因爲除了那個眼鏡和他蹩腳的普通話,這一切都平凡至極,容易讓人心生“去哪兒找補習老師”的想法。

幾年之後,我看到《摩登時代》裏面那個同樣穿着蹩腳西裝的卓別林時,想起的就是這個場面。我總會懷疑那個場面是他精心佈置的。並不是不能更完美一些,只是他真實地那樣生活着,所以就不再多加裝飾了。也就因爲這樣,我總懷疑若是爲了完美起見,卓別林的英文也應該要跑偏一些纔對,口音太正了就不太像一個工人或是教師了。

我從卓別林那裏最先學到的是簡單機械設計。

那段日子他在教基礎力學,就是很簡單的槓桿原理這類的東西。單就題目來說,我是很看不起它們的——計算題沒甚麼難度,像傻瓜一樣使勁地算,單純的物理民工;分析題又都是那幾個形狀,差不多看題都可以猜出來那斜面的角度。

但我們又知道,做起題目來最沒用的東西大致是最有用的。比如說你在家裏沒事燒開水會被你母親打一頓,說你不懂得節約;而別人就在不停燒開水的時候鼓搗出了千奇百怪的蒸汽機,最後飛到蒸汽才能到的地方去了。這時候你的母親會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己,然後“還不想着好好學習嗎”,就逼得你回到書桌前面做幾個題目,在紙面上造造車船。

順着這話繼續往下說就容易陷入批判我國教育的話題裏。這很能引起共鳴,激起我自己體內不知道哪兒來的血液;但其實我想說,單就口頭上,卓別林還是一個很注重實踐的教師。他會三天兩頭的讓我們準備實驗,然後把這件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又或者自己做了一個實驗道具,結果總是出些問題,使物理課陷入無以挽回的焦躁之中。好在損失了這麼多,我也並非一無所得。至少我是有了設計簡單機械的能力——或者說用簡單部件設計一個複雜機械的能力。

有關我設計的第一個機械,我們可以說:上面的知識都是來自於卓別林的,卻又是用來報復他的。至於我爲甚麼要報復他,又要和灰鳥扯上些關係。

那時候灰鳥還沒走,也就是還呆在我們這所小學校裏。雖然被分到了差一些的那個班,但我和他仍常有往來,而且每次交談,話裏總是不會有甚麼好事的。這事情的源頭就是我和他發現晚自習時候突然停電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整棟樓都會叫出聲來,學生們忽然開始說話,收拾書包看看能不能提前放學,只有晚自習值班的老師能安穩地坐在講臺上勉強維持顏面。於是我們就準備利用我們和初三學長下課的時間差,在去操場跑步的時候,把我們這一層的電閘斷了,聽聽他們的反應。

第一次是他做的。斷電的一瞬間整層樓都在叫喚。學長們全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都開始收拾起書包。又過了許久纔出來一個人,像是靈光一閃似的跑到電閘這裏來,把閘拉了回去。因爲沒能給生活壓力極大的學長們放假,我和灰鳥“綠林好漢”的願望沒得到滿足,就又輪流做了五六次。我和他幾乎一人一半。學長們的反應則是原來越冷淡,從尖叫變成了狼嘯一樣的聲音,最後又紛紛抱怨起“是誰嘛”“好煩呀”這樣沒良心的話。也就是這沒良心的傢伙弄得我兩人沒了興致,決定最後玩兒一次就收手了。也就是這最後一次,給我兩人惹了不小的麻煩。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些麻煩和教化學的老太婆以及卓別林都有關。首先是灰鳥關燈的時候那個老太婆在下樓梯,因爲突然熄燈,被嚇了一下,就說“我差點就跌下去了”。卓別林聽這話就說一定要嚴肅處理。拉着全年級學生在操場上站着,讓我們自我檢舉。磨蹭半天還是沒結果,就說“今天先放你們回去,明天如果查不出個結果就不要上課了。”

於是第二天從早讀開始“查案”,卓別林飾演大偵探福爾摩斯。雖然我自己也算兇手,但因爲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所以也有些意外的興奮。按着他定下的順序,我們一個個被叫到一個單獨的房間裏去問話。內容無非是“有沒有線索”,“不在場證明”和“我知道是你乾的”這樣越來越不靠譜的三件套。因爲我和灰鳥之前特意準備的不在場證明比較充分,所以我被叫進去以後都是笑着出來的,對灰鳥也信心滿滿。但到了中午裏面就傳出來消息說事情查出來了。我一面佩服卓別林先生技藝高超,另一面又覺得這事情有點蹊蹺。就和灰鳥說了說。結果灰鳥就問我是不是把他賣了。我於是坦言我把自己說成了目擊證人,但供出來的人是個不存在的嫌疑人X。灰鳥於是拍拍我的肩膀說,那就放心了,應該沒人知道這事情的。

當然後來我們就知道,灰鳥確確實實是被賣了。或許是卓別林先生的感召能力過於驚人,或許是那位同學擔心耽誤太久課程主動檢舉,總之,灰鳥被記下了一個大過。大概的意思就是那老人家過於脆弱,可以因爲打雷跌骨折,卻不能因爲惡作劇出點問題的。

我自己僥倖逃過了一劫。但看着灰鳥每天垂頭喪氣的,心裏就很不舒服。於是設計了一個很複雜的自動開關,把它掛在了電閘上。於是那天晚上,我們走在卓別林旁邊的時候,四周忽然就成了一片漆黑。他穿着他那彆扭的西裝跑到電閘邊去,甚麼也沒看到。然後沒過多久,學校的每個電閘旁邊都安了一個攝像頭。

其實我和卓別林的關係一直都不大好。

一是因爲我不喜歡聽課,而他又認爲我考試老是差那麼幾分就是因爲聽課聽得不好。其次就是因爲他和我父母一樣,用一種近乎強盜的邏輯解釋了我青春期的野蠻生長,並且準備用一種過激的方式對我進行過枉校正。而被別人“矯正”“思想教育”這樣的活動本來就是我最爲討厭的。所以我們之間就幾乎不能正常相處了。

但這不代表我對他的一切都那麼討厭。比如我就很喜歡他發下來的電學箱子。上課無聊的時候我就會接出一些奇怪的電路,用來引爆電池或者燒掉髮光二極管——這些經驗在一年之後幫我點燃了一個遠房親戚家屋頂的草,引來了十多個人救火。好在卓別林對那些事情都並不在意,似乎是把我上課玩兒這些東西當成了一種自我教育,只叫我“不要弄出太大動靜就行了”。

大致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對他產生了一些好感。而就是那好感產生後不久,我就意識到自己和他已經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了——我需要參加物理競賽去最好的高中,而他需要我參加物理競賽來評職稱。說得像是互相利用,其實不如說是隻有這麼一條路可走的好。我們兩個人都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於是他給了我幾本藍色封皮的物理競賽真題,又讓我每天晚上去找他問題目,答疑解惑。

兩個人在獨處的時候總是容易滋生感情的。當然我以爲我與卓別林之間的感情是絕對正當的。起碼我沒有見到誰在寫物理題目的時候還能心有雜念。那段日子我常給母親說,與其找一些難伺候的大爺,不如找他這樣一個沒甚麼經驗的,遇到題目自己也搞不清楚,兩個人討論一下就好了,不丟面子,也沒甚麼壓力,落得輕鬆。

這話的意思就是我拿去問他的題目他也經常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如果我已經搞明白了,給他一些啓發,他就會恍然大悟過來,然後給我講解。如果是我故意刁難他,那他就無計可施,需要我裝作靈光一現,把正確答案告訴他。當然最不濟的情況他就先讓我回教室,偷偷在百度裏查一查,等一會兒又去叫我過來,告訴我他思想的結晶。

那段日子我寫了整整三本題目。等到準備複習的時候就發現很靠前的一個題目一直空着。我看了看,還是不會,就拿去問他。那是一支筷子,插在水杯裏,被水杯分成了錯位的兩半。四個選項給了四幅圖。但其中有兩幅圖幾乎沒甚麼區別的。我們兩個想了很久,沒個結果。他於是說人還是要實踐一下,然後就拿出了一個水杯,把自己的鋼筆扔了進去。隨後和我一起蹲下來平視那個杯子,看看真實的情況。他同我說,以後比賽的時候,真的不行了就做實驗,總能有效果的。然後彷彿爲了打他臉一樣,我們的觀察沒能得到結論。

我問他要怎麼辦呢?

他說摩登時代已經到來了。螺絲,螺母,扳手。你又要做哪一個?

我問他這是甚麼意思。

他說其實哪個選項都一樣的,因爲那些東西早就消失了。

於是我知道,在我準備了一年半以後,物理競賽取消了。

知道卓別林要離開學校的時候,我回家哭了一場。我問父親這是怎麼回事,就算是做狗做了這麼多年也不能這麼快扔掉吧。父親告訴我他已經給卓別林支過招了,現在要保持鎮定,不然會壞了他的事情。於是我知道他是一個螺絲,是壞掉就可以隨意更壞的通用螺絲。

說起來他離開學校的原因有很多。太年輕,沒經驗,學生反映不好,沒有正式工作合同,職稱不夠高。如果校方真的要用力去數的話,可能就切切實實的有這麼多。雖然這其中沒有甚麼和我有着直接關聯,但我總以爲自己如果再爭氣一點,這位豹紋眼鏡的演員就不會這麼快跑下臺來。

臨近中考的那段日子,我因爲心神不寧,請了兩個月的長假,自己在家裏複習,沒有去學校,也沒有去見他。聽別人說他在四處找下家,每天在呆不了幾個月的教室裏繼續上課,還是裝出一副威嚴的樣子,總之一切都沒變又都變了。

半年多以後,就聽說他妻子懷孕了。然後在又幾個月之後的一次飯桌上,我看到剪了個板寸的他和他挺着大肚子的妻子。我看到他胖了,不停照顧着他的妻子。又看到他一直勸我喝些酒,要像一個男子漢一樣。說了很多道理,說他準備攢一點本錢就去從商,當然還有他對未來不靠譜的預測。

他很認真,像原來一樣;我也很認真,像他一樣。

我那時在想他是不是終有一天會成一個螺母或者一個扳手,總之是更重要一些的東西——甚至是遠離這個摩登時代的產物。但我還是不能夠得到答案。或者說我只得到了一個否定的,不能說出來的答案。這既不能告訴他,也不能告訴我自己。

我於是想起更久以前,他結婚的時候,我去他的酒席,一桌人喝了兩箱啤酒,然後帶着青春期的酔氣衝着他喊:卓別林你終於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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