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病 作者:段立文

周鼕鼕往雪克杯中加了一半冰塊,倒進去瓶子底兒裏最後一點金酒,隨即放檸檬汁和糖漿,合上蓋子搖晃。雪克杯圓胖的身子在他手中旋轉翻滾,不鏽鋼反出的銀白色光線把昏暗的空間劃成不規則的塊狀凝膠體,接着白濁的酒精混合物被倒進柯林杯裏,蘇打水一摻入,“嘶——”,激起一連串氣泡。

他身上還是穿着那件卡其色圓領毛衣,乾硬的劣質粗毛線使整件衣服板結,像兩片厚毛氈一樣直挺挺地掛在周鼕鼕清瘦突出的肩胛骨上。手肘部位蹭得烏油油,可藏在這件磨損脫線的舊毛衣下面的手指像竹子一樣修長靈巧,骨節分明。他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起面前的柯林杯,向坐在屋子一角的安南示意。那動作中溢出來與衣着明顯不相符的優雅嫺熟。

安南一口喝掉雞尾酒杯裏的沙特勒斯馬提尼,熒光綠色液體原本在黑暗中看起來明亮,迅速消失的時候倒像是被空氣吸收。而跪倒在地板上抱着桌子腿說胡話的女孩顯然已經醉得不知道自己是誰。她腳邊放着一杯粉紅色珂夢波丹,紅的就像姑娘臉上的胭脂。周鼕鼕說,李沐就喜歡中看不中用的東西,你別看它豔豔地非常誘人,喝起來特別甜,沒勁。

安南笑着說,可能很多人都喜歡甜美軟弱的東西吧,不過你是越來越厲害了。

乾杯。

認識周鼕鼕的人都知道,他每個季節只有兩件衣服。夏天是黑白兩色的短袖圓領T恤,春秋天是套頭圓領的卡其色毛衣和黑色絨衣,冬天加一件帶帽子的深灰色外套。可是隻有兩件衣服輪換着穿的周鼕鼕會把臉和手清洗地非常乾淨,笑起來像他的家鄉西北平原上,秋天中午灼目的大太陽,讓人覺得溫暖但是不躁熱。

他當然窮,窮到幾乎天天出去做兼職,在學校對面的酒吧裏開夜車上班到凌晨五六點鐘,再掛着兩隻大大的黑眼圈端坐在教室裏聽八點鐘的哲學課,而且不打瞌睡。當然習慣了也就沒甚麼。脫下自己的舊T恤穿上酒吧服務生的白襯衣黑西褲的他,練了一手調酒的好本領,且看起來更特別了,眉宇之間有些英氣,跟城市裏臉色蒼白眼神空洞的男孩子非常不同。

李沐說周鼕鼕你的眼睛裏面有東西,這種東西野心怎麼躲在深夜的吧檯後面還能燃得那麼旺盛,讓你的瞳孔一直髮出光來。

是在他們做了朋友之後,周鼕鼕纔敢回答說,有些事是我覺得你們這種每天晚上都有錢來酒吧買醉、且喜歡珂夢波丹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那究竟是些甚麼事情,又有誰可以理解呢。在周鼕鼕心裏那個人大概是咕嚕,可他從沒有見過咕嚕,甚至不知道代指的時候該用他還是她。男,三歲,阿爾巴尼亞,這些扯淡的零碎的文字,拼湊起來咕嚕的全部信息。這人的頭像用了一張年輕女人的眼睛,畫面上那一隻眸子呈現一種溼漉漉的黑,黑到發藍。

他因而覺得她該是個年輕的女孩子。他跟她說所有的話,上班的時候熬夜的時候上無聊的歷史課的時候,想起甚麼是甚麼。咕嚕二十四小時都在,極少提關於自己的事。他講她聽,他問她答。不知道該回復甚麼,她就發咕嚕。

咕嚕咕嚕。有時候他懷疑咕嚕根本不存在,只是個人工智能的自動回覆機器。管她呢。

周鼕鼕後來在想,如果不是哪個無恥小混蛋拿走了他的學生卡,安南對他來說可能一直是個理平頭、穿藏藍色休閒褲、揹着一堆書安靜地去刷館的學霸,而李沐就算再找他買一百杯珂夢波丹也不過是有錢無腦長得還算可以的路人甲。

可當周鼕鼕端着托盤站在食堂窗口前,把手伸進口袋裏覺得口袋比心還空的時候,大腦確實花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處境。後面排成的長隊已經在唧唧咕咕表示着不滿,安南默默地把卡刷上去,對周鼕鼕說你先用我的吧。

事實上週鼕鼕根本沒有錢還他,雖然那天以後他們在餐廳裏總時不時地打個照面。這樣一來二去地彼此也就熟絡了,周鼕鼕和安南,周鼕鼕和李沐,安南和李沐。安南說朋友這種東西是要看緣分的。周鼕鼕知道安南有錢,比如在酒吧打工他總是叫安南去喝酒,安南每次都去,而且點幾杯很貴的酒,慢慢喝到和周鼕鼕一起下班。誰都不清楚他是不是在特意照顧周鼕鼕。而安南出現不久李沐會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閃出來,像個影子似的。她坐在離安南很遠的地方,自己一個人喝酒,大聲跟周圍人聊天,笑起來像有人在胳肢她,又假又放肆。

有一次打烊之後李沐還沒有走,周鼕鼕猶豫着要不要送她,順口問安南住在哪間宿舍,安南說他在學校外面自己租公寓住。李沐沒忍住發出了一聲疑問,也就沒多說甚麼。可很快她的酒便都算在安南賬上。他們在一起了。

周鼕鼕說安南你要小心,我覺得李沐喜歡你是因爲你有錢。

安南說鼕鼕你錯了,李沐她根本不喜歡我。

中午一點鐘,食堂裏慢慢空了下來。周鼕鼕習慣在這種人很少的時間出現。他往盤子裏鋪了兩份青菜後長舒一口氣,至少看起來整個盤子是滿的。幾個桌子之外,靠近餐廳中央的位置三個女生聚在一起,飯就要喫完了,她們嘁嘁喳喳地聊天。那聲音並不大,但隻言片語還是穿過空蕩的食堂,幾乎毫無阻力地傳到周鼕鼕耳朵裏。

她真的是好奇怪啊,以前自己飯都沒得喫,有了錢就知道買衣服,現在好像更過分了呢。

是啊,以前雖然每天晚上見不到人,但是白天都在宿舍裏,現在幾天幾天地看不見她。

李沐這個人啊······

只聽到李沐的名字,後面的話忽然就不清楚了,周鼕鼕下意識地把盤子往旁邊移動,卻被正在喫飯的女生察覺。她瞥了一眼周鼕鼕,連飯都沒喫完,跟那兩個人使了個眼色,三人站起來快步走開。穿着精緻套裝的姑娘離去後,淡淡的香水味還在空氣裏纏綿,可他感覺這一切像是不願散去的嘲諷與譏笑,並把他包圍纏繞。

那姑娘甚至沒把托盤端走,盤裏躺着一條咬了一口的雞腿和一堆啃得七零八落的骨頭。真噁心,周鼕鼕想,像條臭蟲一樣,我穿的這件衣服和這堆食物殘渣一樣,真噁心。

他盯着眼前鋪滿了盤子的菜葉,可眼睛餘光裏是那根沾着姑娘口水的胖雞腿,憤怒突然就像煙霧彈一樣在心裏炸裂開來而且迅速把心臟填充地特別滿。他掏出手機,用一秒鐘時間按下爸爸的號碼,又在接通後的第一秒掛斷。

然後他換了一個號碼,衝着手機大吼李沐今天晚上我要見你你必須來。喊完把盤子裏的菜葉拌着米飯大口大口吞嚥乾淨。

李沐果然來得很遲,像以往一樣給自己點了一杯珂夢波丹,無視吧檯邊今天不上班但是已經等候她一個多小時周鼕鼕。喝甚麼自己點吧,今天我請你。李沐倒是開門見山。周鼕鼕正在喝第二杯自己調的莫吉多,聽到這話嘴角向下一扯,是啊,你現在可是真有錢了。

——你知道我爲甚麼喜歡珂夢波丹嗎,它太美了,清醇的粉紅色像是被兌了水的鮮血,而且那麼甜,留在喉嚨裏像謊言一樣可愛,你知道的,謊言總是又甜又可愛。

——李沐你夠了,你只是爲了錢才接近安南,我清楚地很。你就這樣利用別人對你的感情嗎,還是你這種拜金的人根本不知道甚麼是真心。

——你說過有些事,我們這種每天晚上都有錢來酒吧燒錢的人不懂。每個月拿那點生活費的我也好想不懂啊。可我喜歡或者習慣了這樣像公主一樣活着,於是我在你們所有人面前裝作無知無覺。你有你的野心,你敢把它燒起來,在黑夜裏讓每個人都看見,我不敢;你有你的孤獨,你可以兩件衣服穿一個季節,自己一個人打工養活自己而不管別人怎麼說你,我不能。

她的面前不知道甚麼時候擺了三個空杯子,粉紅色的液體殘留在杯底。她喝第四杯珂夢波丹,一飲而盡,就這樣毫無預兆地淚流滿面,那眼淚沾了胭脂,變成粉紅色的。

她說,太麻木了,對於物質,對於情感。太麻木了。我大概已經真的不知道甚麼是心。

周鼕鼕守着滿桌子空玻璃杯長時間沉默。他說,我更喜歡莫吉多和血腥瑪麗,一個加鹽,一個加胡椒粉與辣椒醬。我覺得謊言的味道不只是甜的,它有時會辛辣到讓人流眼淚,而且有時候像鹽一樣不可或缺。

誰都沒有你所描述的完美與堅強。我每個月要自己賺錢,只是因爲父母都是鄉村老師,畢生的夢想是在當地縣城裏買一個帶暖氣的老公房,這樣就不必在西北大學沒過腳踝的冬天走十幾裏山路劈柴取暖。我是已經成年了的男孩子,長子。你沒有見過我實在撐不住了抓起電話,用一秒鐘時間按下十一個數字、痛罵弟弟妹妹罵道嗓子啞掉的樣子。

他說這完全沒有辦法。命運而已,我沒有辦法,誰都沒有辦法。

那你就是因爲這個去接近安南嗎,他是我很好的兄弟,李沐你能不能別傷害他,我求你。

女孩已經喝醉,她左臉貼在冰涼的玻璃桌面上,眼白和臉頰都被酒精燒起來,放大的毛細血管裏面血液快速奔騰,有一連串的淚從右眼角溢出來流進左眼,又從左眼劃過太陽穴最終浸到頭髮裏。

我追了安南這麼久,每天像個鬼魂一樣纏着他,難道我就一點都不動心嗎。可我明白他完全不喜歡我,他只是人太好了不忍心看我這樣子。有一次我在他錢包夾層裏看到一張發黃的小照片,你想得到嗎那個時候安南染着灰色的頭髮,一邊留得很長遮住半邊臉,一邊剃板寸,跟現在完全不一樣。在他懷裏緊緊地摟着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孩子,笑得很安靜,長長的直髮和眼睛一樣,呈現一種溼漉漉的黑,黑到發藍。

我不知道甚麼人可以讓他記這麼久藏這麼深。但他確是不愛我,一點也不。

周鼕鼕第一次有抱抱這個女孩子的衝動,想想還是忍住了。他輕咳一聲,感覺自己酒醒得差不多。他說過兩天就是元旦,安南請我們到他家裏去喫年夜飯,一起去吧,有些事咱們需要把它說開。

他停頓一會,點開聊天界面給李沐看。你要是有一天找不到朋友,不如像我一樣在網上交個可以聊天的人。其實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只需要一個能傾聽自己小想法的人罷了,有這個人,好像就可以好好活下去。她叫咕嚕,我有甚麼話都講給她,我們不會見面但確是朋友。

李沐盯着周鼕鼕的手機屏幕,突然直起身子問他這個人是誰。周鼕鼕不明白髮生了甚麼,李沐說這雙眼睛真熟悉,簡直跟那張照片一模一樣。但很快又癱倒下去。

我喝多了眼睛發花。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呢。

安南的公寓在一樓,很小的一居室,但是收拾得井井有條,沒有電視機,靠窗的地方有一臺音箱在播放愛爾蘭風琴。李沐在玄關處把鞋子踢到屋子裏光腳踩到地板上,安南沉默着撿回來擺到鞋架,表情帶有縱容。他給李沐拿了雙灰藍色橡膠底男式棉拖鞋。

這裏沒有女生的鞋子,不過還是新的,你將就一下吧,地上涼。

此時這一間溫暖小房子的空氣中充斥着熱熱的食物香味。李沐撲上去揉搓安南的腦袋,大聲叫安南怎麼世界上還有你這麼好的男人。

安南抿抿嘴,很大度地推開李沐,對周鼕鼕說,喫完飯你調酒給我們喝吧,冰箱裏有酒,有冰塊,我買下了湯圓,天快亮的時候煮夜宵來喫。房子倒是很舒服,就是住在一樓鬧老鼠,我昨天偷偷搞到些鼠藥,明天你們不要走,跟我一起把老鼠消滅乾淨。

安南,那個女人是誰,你告訴我。

你在說甚麼。

女人,你錢包裏照片上的那個女人,不記得是嗎,安南你裝夠了沒有。

周鼕鼕感覺到安南的臉瞬間變了顏色,平日裏的穩重和淡定彷彿一張面膜被李沐從臉上一把撕掉,露出的陌生面孔有些蒼老甚而扭曲。他上前去拉着李沐對安南說你別理她,她今天晚上又喝多了。可李沐像長了八條腕的烏賊一樣拽住安南的領口,一用力臉上就滿是淚水。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安南也死死地攥住李沐手腕,誰讓你翻我的東西。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字字像錐子一樣透着兇狠。

周鼕鼕覺得三個人都喝多了,安南變得如此陌生,只好趁自己還有力氣抱住李沐往後扯,卻聽刺啦一聲,布片發出解體的哀嚎,安南的衣服被李沐扯壞了。

他裸露的肩窩處,有一大道疤痕。大塊凸起的粉紅色肌肉堆在那裏,皺巴巴的一團。

周鼕鼕不自覺鬆開了李沐,而李沐呆在原地,嚇得用手上安南的衣服碎片捂住嘴巴。

夠了。安南整了整衣服同時整了整表情,面色恢復平靜。你們也看到了。坐下來說吧。

照片上染灰色頭髮、一邊遮住半側臉一邊剃成板寸的男孩子是十五歲的安南。他從一所貴族式初中剛畢業,一點也沒有升入高中的打算。父親從小對他疏於照顧但是要求很嚴格,一旦做不好動輒掌摑。他知道老爺子那份不大不小的事業足夠他這輩子不愁工作衣食無憂,因此讀高中讀大學顯得格外沒有意義。中學畢業,交到了些差不多條件的朋友,幾個男孩子租了間房子搞起樂隊,每天想的不過是菸酒搖滾樂和旅行。

父親當然氣得一分花銷都不給他,可月月母親偷偷塞給的錢,夠讓他想幹甚麼就幹甚麼。他在一次音樂節上遇見她。他說我當時覺得這麼蒼白安靜的一個女孩不該在人潮中被擠來擠去。我便走到她身邊護着,她側過臉來跟我說謝謝,那眼白很清澈,頭髮與眸子一樣,呈現某種溼漉漉的黑色,黑到發藍。

十五歲的他遇到十七歲的她,她那時還不會彈吉他,畫得一手漂亮的油畫與素描。他們去寫生,在深夜裏漲潮的大海邊長時間擁談天說地,海水從腳踝一點點升到膝蓋。卻從不逾越。

那一次也是去外地,很晚的時候他們出門宵夜,在路邊的小攤子上喫東西聊天。隔壁坐着五六個光膀子男人,喝得醉醺醺,看起來並不面善。誰知腦袋油光一臉橫肉的那位還真的過來找事。他們大概是欺負安南是個小孩子,對着她動手動腳。她拉着安南說算了要離開,怎想到喝多了的猥瑣男人們圍成一團,將兩人圈在裏面。爲首的胖子開始扯她身上的衣服,她一腳踢到那人堆滿油脂的肚子上,男人慘叫一聲,一個巴掌重重地打下來,她像梔子花瓣一樣蒼白的臉立刻紅腫起來。

安南在那一瞬間覺得全身的肌肉都跟她的臉頰一樣疼痛,全身的血液都抽離到了頭頂,繼而從頭頂流到眼睛裏。他抄起地上的啤酒瓶向男人頭上砸去,那個男人被酒精和鮮血刺激地完全失去理智,一把奪過剩下的半截酒瓶子戳在他的肩膀上,再拔出來划向她的臉。

安南說,他可以打我,但他怎麼能忍心毀了她的臉。

周圍的人都像瘋狗一樣撲了上來。安南知道今晚要想結束沒有別的辦法了。他只好撲住那個男人,好在男人喝醉了沒剩多少氣力,然後用一片玻璃割開了他脖頸上的皮膚,用比他劃破她的臉大一百倍的力量。

濃稠骯髒的血液直接噴進安南眼睛裏。安南看到整個世界都浸在血液中,通紅通紅的,像她破碎的臉。

結束一個人的生命最快需要多久。

七秒鐘。紅黑色的血液流淌乾淨,呼吸停止,心跳消失,瞳孔擴散,沒來得及閉上眼睛。

安南在少管所關了三年,這是那個對他不管不顧的父親動用所有關係之後,爲他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他說從那裏出來回到家,看見父親的頭髮全白了,感覺他整個人縮小了一圈。我不知道這三年,愛面子做事風光的他用怎樣的態度面對別人,面對自己。我跪在痛哭不止的母親腳邊,父親走過來一腳揣在胸口上。他砸到我臉上一堆錢,有十萬塊,他說你滾。

我在監獄裏呆了三年,從少年到成年。然後回家過了不到半個小時,被失望至極的親生父親掃地出門,除了錢,甚麼都沒有。十八歲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念高一,自己給自己辦理入學手續。從此我沒有家,沒有見過父母,沒有見過她。租房子住是因爲真的想有個家,學着對所有的朋友都好,能花錢去解決的事情從不心疼,儘量不去傷害任何人,也不過是想遇見幾個能聽聽這往事的人。

可我有時也會想不明白,怎麼突然間,在這個世界上我就真的這樣絕對地孤身一人了呢。

安南的故事講到後半段,李沐已經喝醉了。她晃過來趴在安南身上說你抱抱我,安南就用左臂攬着她,伸出右手拿面前的沙特勒斯馬提尼,這種瑩綠色的酒製作難度高,成分複雜且口感曖昧不清。李沐總是不安分,她掙扎着站起來,走到周鼕鼕身邊拿酒喝,端着酒杯挪了兩步終於跪倒在地上,抱住桌子腿開始哭。

周鼕鼕給自己調了一份柯林,跟安南重新舉杯,動作中溢出來與衣着不相符的優雅。

他說李沐就喜歡中看不中用的東西,珂夢波丹豔豔地非常誘人,但喝起來特別甜,沒勁。

安南笑着說,可能很多人都喜歡甜美軟弱的東西吧,不過你是越來越厲害了。

乾杯。

凌晨三四點鐘,新的一年已如期而至,小公寓裏三個人好像把所有的酒都飲盡,桌子上的玻璃杯底部,是一片紅色綠色白色的反光。他們尚且都醉醺醺,安南說不如煮點宵夜吧,他站起來搖搖擺擺地去開冰箱。在被開闢出來當做廚房的角落裏,放着一隻電飯煲。

周鼕鼕看安南去準備喫的,想起了咕嚕、她的頭像和李沐說的話。

在嗎。

咕嚕。

其實他知道咕嚕一直在。如果這不是一臺人工智能的自動回覆機器,就是一個神奇到似乎可以不眠不休的女人。

他現在不願意繞彎子說些新年快樂之類的廢話。

你認識一個叫安南的人嗎,那一年你十七歲他十五歲,你認識他是麼。

這一次周鼕鼕等了很久都沒有回應,連平時最習慣的那聲咕嚕都沒有。

他仔細看時,系統顯示原來咕嚕已不在線,只是她的頭像顏色接近黑白,所以不好分辨。

第一次,他這麼清楚明確地感知到咕嚕的存在,是準確無誤地作爲一個人的存在。他發送一條離線消息,卻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能看得到。

我想要好好珍惜你,以一顆知道一切都不復重來的珍重之心。

李沐是被凍醒的或者被煮湯圓的味道喚醒。她根本還在醉着的,走起路來呈s型,一步一個趔趄。她喊着安南你怎麼知道我餓死了。說着就要伸勺子撈湯圓,安南拿勺子柄打她,你急甚麼,剛下鍋,還早着呢。可她賴在電飯煲旁邊不走了,或者沒力氣站起來走,無聊地拿筷子一個個戳湯圓。終於是戳破了一隻,餡子溢出來味道香甜濃郁。周鼕鼕立刻把她的手挪開。她還未盡興,轉而攻擊電飯煲四周。

在放置電飯煲的牆角處有一個透明的小玻璃瓶子,是裝糖或者鹽的調料罐。瓶子中殘留着一點白色粉末,也就剛把瓶子底填滿。李沐把蓋子打開,迅速地把這點白色粉末倒進鍋。之後舉着空玻璃瓶給安南看,笑得像個奸計得逞的孩子。這是你家的糖還是鹽啊,我給加進鍋裏了,你說這湯圓還好喫麼。

安南的大腦空了一下,像是被這醉酒的女孩純真放肆而對世間無所知覺的笑容擊中。他想起昨天買來的藥,因爲進門時塑料袋被劃破所以灑了好多,乾脆將這剩下的一點灌倒玻璃瓶子裏,扔在某個牆角中。他想的是玻璃瓶防潮還不會被老鼠咬壞,忘了那個乾淨的小瓶子是調料罐,而且被他放在電飯鍋後面。

周鼕鼕依然盯着暗下去的手機屏幕發呆。李沐笑着笑着,好像有點累。

空氣中湯圓的味道在變淡,似乎正有甚麼奇怪的氣息彌散開來。

結束一個人的生命最快需要多久。七秒鐘。安南眼前是那晚他所見的浸在鮮血中的世界。一個從十五歲起就被迫揹負上別人扔給的、沉重而鮮血淋漓的整個人間的少年,他有罪。

時間過去這麼多年,怎麼連結局也看得到了呢。只是這結局不是那結局。一切都好像沒個了斷,又都了斷了。

還來得及。就要來不及了。

他轉身拉開冰箱門,拿出一袋糖漬桂花一股腦加進湯圓中。不一會滿房間都是糖桂花膩人的甜味,而那鍋飽滿誘人的湯圓浮起來了。

李沐親自給周鼕鼕盛了一大碗,又遞一碗給安南,最後纔給自己。

周鼕鼕說,你今天是怎麼了,酒沒醒吧,突然這麼有良心。

李沐說,新一年了好吧,我可是想要重新開始,有些問題不得不面對,而我還這樣年輕。

安南說,你們不覺得,每個人似乎都是特別病態地活着嗎,我們的疾病不止一種,而是各式各樣,它像原罪一樣,像宿命一樣,逃都逃不掉,必須得讓每一個人都染上才罷休。

李沐說,是青春病嗎。

周鼕鼕說,那又怎樣。病不是要躲的是要治。只要不會致命,反正我們還年輕着,手裏甚麼都可以有,不怕。

安南笑着說,也是啊。湯圓就要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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