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乾杯,你隨意 作者:傅鏡如

夜闌時分,偌大的酒吧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擁擠的包廂裏歡歌笑語熱鬧非凡。我一個人捏着酒杯腳,用手中虛無的筆寫出過去。

  如果高一或是高二,你讓我寫這麼一個人,我會很願意來寫他的好,寫他的優秀,不過,現在我已經離那個時候遠去,我想起的只是他的鄙,他的泥塗曳尾。我曾經耿耿在懷過過很多東西,在懷過我抽香菸時的氣味是否燻人,在懷過他們談起我時是否是否定的嘴臉,在懷過被奪去的東西是否能完璧歸趙。不過現在往事已如塵煙,再怎麼在懷的我也變得不在意了,舉起斟滿鮮液的酒杯對那年的盛年說:我乾杯,你隨意。

  我在高一就學會了抽菸,逃課去最遠的廁所裏吞雲吐霧。那裏有一扇窗,我打開着望向天空,想喊出“生活就是個牢籠”這樣的句子,但是我沒有這樣做,下場無非是我會得到一個記過處分——在學校的廁所裏抽菸,所以這樣只是自投羅網罷了。天空廣袤,白雲飄逸,一切都很寂靜,我困在香菸迷霧裏不知不覺就到了下課。有人進來了,我沒有轉過身去看看他,先是聽見洗手的聲音,然後是他在解決生理問題。

尿聲不斷——看樣子是憋了好久,真擔心他的腎功能有甚麼問題。“咳咳,別在廁所裏抽菸了,有害健康。”如果是其他人這麼跟我說話,我肯定揍他丫的滿地找牙,煙盒上印的東西還需要你來給小爺提醒?但,他是盛年。

我聽見他的聲音,手裏的香菸應聲落地,掉在骯髒的地板上,我驚愕得不知所措,連忙往那裏踩幾下讓菸頭的星火暗淡下去,再碾了兩腳保證不再燃起。我不是害怕這個好學生給老師打小報告,只是單純地不想在他面前是這副模樣,他是我崇拜的人也是我的情敵。他洗手離開,照例沒有看我一眼,好學生對壞學生的輕蔑,我是知道的,不想與我們同流合污。

  我想起一個場景,女生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語。我坐在一堵牆上搖晃着雙腳,嘴邊叼着香菸不羈地望着下面忙活的女生。消瘦的身體,素色的棉布裙穿在她的身上顯得單弱,頭上戴着一條小方巾,已經褪了色。我知道它原來是藍色的,因爲第一次看見它的時候還很新,我嘲笑那個女孩戴着它的時候像雞媽媽,當然這只是違心話,她也沒有在意。此時,她在給她的花澆水,嘴角向上翹起,我最喜歡她這個樣子。“送我一盆吧。”我吐着圈圈,縷縷白紋嫋嫋向上飄去。“別吸菸了,有害健康。”她也沒有看我一眼,似乎早就知道我是這個樣子坐在那裏。她解下方巾離開沒有回答我的請求,嘟着嘴巴的生氣模樣也這麼可愛。

  後來,在父親的打壓下,我交出了上鎖的抽屜裏所有的煙,幸好還沒上癮,他訓斥我讓我跪在書房好好反省。晚飯時間已過,我的肚子開始叫罵,我聽見房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就知道是她,她肯定在牆的另一面聽見父親打罵我的聲音。泗涕橫流,嘴邊還殘留鼻涕的痕跡,這是裝給父親看的嘴臉,但面對她不是一個好的面孔,我用手臂擦拭髒污的臉,噁心的東西都粘在衣袖上。她推開了書房的門,揹着書包赧然地望着我,我聽見我爸說讓她好好勸勸我,給我講講大道理。

  “咔嚓”的一聲房門又被重新關上,我愁眉苦臉地看着她,“不會真給我講道理吧。”她用手掩着嘴巴,兩隻酒窩恰到好處地給她增添了甜美,“偷偷地給你帶了餅,我是用跟你在一起做作業的理由來的,可別捅出去。”我錘了錘鈍化的雙膝,撐着冰冷的地板緩緩站起,走到書桌的另外一邊,坐在她的面前。很想掐一掐她的臉,與其他女孩不同,她的臉上很少雀斑,估計是養花的緣故讓她身邊的空氣都格外清新。“我不抽菸了。”我咬着硬梆梆的餅含糊不清地說。這餅應該是她自己做的,因爲很甜,糖是她最喜歡的調料。

  她跟盛年是一個班的同學,可能開學考的時候盛年沒有考好,她也沒有。兩個聰穎的人在這一個雜亂的普通班裏顯得格格不入,渾濁的空氣沒有將他們滌染成同樣的淤污。盛年從高一期中考開始一直佔據着全級第一的寶座,而我的呂愫是全級前十。高二那年,老天終於開眼,讓他們雙雙去了理科實驗班,而我沒有勇氣賭上前途陪他們玩,只能選擇比較簡單的文科。還沒有開始去文科班之前父親就待我極嚴,歷史年代表每天必抽,無論中國史外國史都需倒背如流,整個暑假我都是這樣的度過。慢慢的在文科榜上也佔據了前三的一席之位。

  我依舊坐在圍牆上搖晃着雙腳跟她聊天,左手拿着咬了一口的蘋果,齒痕整齊,我暗喜自己的好牙口以後跟她親吻時一定不會難受。她笑着說我的進步,她在排行榜上看見我的名字。嗯,排行榜很長,但是全級文理前十名的名字只用一條紅色的線將兩個表格分隔開來。我偷偷地拿尺子量過我跟呂愫的名字隔了有多,僅僅1.09米。

  盛年和呂愫,這兩個名字開始被聯繫在一起,兩個人高一就來自同一個班級早就已經很熟悉了吧。故意路過他們班的時候我能看見他們依偎的身影,兩張椅子排成一列,女生在左邊,男生在右邊,毫不激烈的討論,溫馨的相視一眼。這裏沒有我,也不屬於我,呂愫在我家的書房跟我一起做作業時,永遠是在我的對面,一手臂的距離——我的手臂或許她的手臂也行。但是這條手臂,漸漸不存在了,我們學的東西不同,即使在一起做作業也沒有意義。

  放學緩慢騎車回家,往往能看見他們的身影,我不敢超過他們因爲我不知道怎麼跟他們說出“嗨,你們也回家啊。”這樣的話語。我只能茫然地跟在後面,所幸盛年只把我的呂愫送到院子門口就離去,我總是跟我的自行車孤獨地躲在一條巷子裏,先是目送他送呂愫回家,然後目送他欣喜離去。但,如果他也喜歡呂愫我或許會放棄吧。

  高三的摸底考試,我破天荒地考了全級第一,父母爲我的成績感到自豪,到處宣揚還去了辦公室謝謝我的班主任。我看見辦公室另一頭的盛年,咬着嘴脣倔強的樣子,這一次的考試我沒有在榜上看見他的名字,相反呂愫進步了七名,但這不可能把他擠了下去。父母的道謝聲較大,我聽不見那一頭他的班主任跟他說了甚麼話,看情形應該是好好反省一下爲甚麼成績下降的問題。我不會嘲笑他的,可能是某種信念的原因吧,我還在崇拜着他,期待他還會以高傲的身姿盤踞在第一的位置。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一件對於成績靠前的人來說簡直是一場龍捲風——

  保送開始了。

  今年保送去G大的名額有四個,聽說是理三文一且其中要一個女生。老師找到我,不再追究我以前劣跡斑斑的過去,叮囑我高三這一年千萬別做甚麼傻事,好好地去準備一下G大的筆試和麪試,雖然在場聽這句話的不止我一個,但是我已經胸有成竹了。父親這幾年在商場裏混得不錯,發了點小財我們全家搬離了那個院子,我卻想固執地留在那裏。有錢能使鬼推磨,父親在第一次去辦公室道謝的時候就偷偷地給老師塞了錢,算是當作建設學校的經費。學校有了這個支柱,漸漸也對我重視起來,看着同班那些與我相爭的同學,第二名的分數已經被我拉開10分之距。

  理科的保送名額必定落在呂愫的頭上,整個理科榜前十就她一個女生,就她最穩定步步向前。就這麼想着,想着在大學的時候還能跟她在一起我就感到十分開心,刷題的速度也提高了不少。可是,還有一個人。盛年他似乎是氣數已盡,多次也不見他在榜上了,聽說他掉了100多名。呂愫似乎也很擔心她,他們兩個還是時常在一起,因爲我離開了以前的家搬得遠遠的,所以再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一起回家。有一次我在辦公室裏幫老師批改試卷,聽見盛年暴怒地跟他的老師喊了一聲,我忘了是甚麼了,總之不是動聽的話吧,辦公室的門被他粗暴的關上,從前挺拔乾淨的身影后面充滿着怒火。我跟他們班的老師面面相覷,隨後裝作人有三急悄悄地跟上盛年的腳步,他去了最偏僻的那間廁所。久違了,在那個廁所裏再次感受滿是低廉香菸的味道,我以爲是低年級的學弟發現了這個通風好的祕密基地,然後盛年再次毫無所知地闖了進去。

  但,那個無知的人是我。

  盛年正打開窗,坐在低矮的窗臺上,所幸窗子還有防盜網不然我真擔心他會跳下去。或許已經壓抑很久了吧,他的老師也在跟他商量保送的事,我改卷的時候聽見的,聽出老師還對他很在意。但是,他是一個情緒的奴隸他覺得老師只是爲了可憐他才偷偷地把一個名額留下,推薦了自己。我像他以前對我那樣,輕咳了兩聲。轉頭髮現了我,他沒有把香菸扔在地下,反而掏出一盒用手晃一晃,問我來不來一根。我抱歉地對他說,“早戒了。”他沒有勉強,只是一直在笑,笑得古怪笑得淒涼,還不如哭。

  他開始跟我聊起一個女孩子,是我的呂愫儘管他沒有說出名字,我也能猜得出。他說我在廁所抽菸被他撞見的時候,他告訴過呂愫這件事,沒有感情地說出,僅僅是用來維繫他們關係的任何一個可有可無的話題,他覺得那時候的我真得糟透了。但是沒有想到他會步入我的後塵,做出跟我一樣的事,香菸確實是緩解神經緊張的神器。他說起女生的善良,她送了一盆她自己栽的薄荷草給他,淡淡的味道他很喜歡,直到現在還擺在窗臺。可他就是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明明知識十分鞏固地在腦海裏,就是拿不到好成績,每夜每夜的失眠。其實我很想告訴他,薄荷草是可以緩解失眠的。

  跟他聊完之後,我得快些回去了,卷子還剩下幾張沒有改。出了廁所,互相都沒有打招呼,似乎這個談話從來就沒有過。但我不知道的是,盛年在後面做了手腳。一段我談起我以前做的混蛋事的錄音儼然地躺在校長室的桌面,父親也被請來了,三堂會審。我站在校長的面前,毫無畏懼地看着他,我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是桌上的錄音筆很是眼熟,像極了以前呂愫借盛年用來練習口語自己錄着音的那一支。

  校長問,你高一的時候在廁所裏抽過煙?我依照班主任囑咐我的話,說出了否定的答案。但是現實是無情的,運行着的錄音筆緩緩傳出我的聲音,只有我的聲音。盛年!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我站在校長面前是多麼地狼狽,父親重重地給我來了一巴掌,他是知道我吸菸的,只是沒有想到有人舉報這件事而已。男老師都過來拉着父親,一是防止他跌倒在地,二是防止他再次把手招呼到我的臉上。我漠然,沒有流淚。

  我只是不相信盛年,我一直以爲他是一個很好很完美的人,甚至動過想要把呂愫交給他的念頭。但我忘了,人在利益面前都是功利的,沒有甚麼好壞之分,只有得失與否而已。保送的面試和筆試還沒有開始,一切保送人員還可以重新擬定。我失去了這個機會,班主任也替我惋惜。他不經意地說出“看來要找另一個人來替你也不是很容易”,我卻身子一顫猛然一驚。文科榜上除了我以外清一色的女生,按照理三文一且有一個女生的做法,必定要除去呂愫理科保送的名字。我開始慌張,走到了校長室去。

  我對校長表示了我對以前做的事的悔改之心,希望呂愫能夠順利地保送G大,她真的很有潛力。不是我不相信她高考的時候考不上,我只是害怕呂愫她的志願不會填這所大學,儘管我自己去了卻看不見她的身影。校長說,文科班已經定了另一個女生了,理科只能是三個男生。我向校長先生說出呂愫高一高二的成績,讓他試圖相信其實呂愫更加適合這個保送的名額,不如讓她代替我的名額吧,這樣我的退出也沒有遺憾了。“我考慮考慮。”我不知道校長說出這樣的話是否會這樣的去做,我相信呂愫在文科方面也同樣的拔尖。

  說完的那一天,我獨自走在回以前的家的路上,舊的院子還沒有賣掉,我用鑰匙開了門照例地翻Q。紅色的太陽直直地墜落,兩顆不知名的星星早已出來散步,呂愫還沒有回來。我對着臆想出來澆花的少女,笑着告訴她,不要害怕保送,我會把名額讓給你。然後她會露出兩個酒窩回答我,你自己加油纔是。但是,保送的名額沒有落在呂愫的頭上,盛年的成績重新出現在年級排名榜,理三文一。我的名額被盛年頂了去,理科班一個年級十五名的女生拿了呂愫的名額。我是認識那個女生的,無它只是在父親帶我去的衆多應酬中的某一個商賈的女兒吧,據說是內定的名額。後來我又聽說真相併不是這樣,呂愫的名額是她自己放棄的,她希望盛年能夠順利進去G大,這是他應得的,我當然知道。但我氣憤的是,這個小妞怎麼這麼蠢,盛年把我捅了還想搶她的名額,她居然就這麼送給人家。

  但是我氣憤又有甚麼用呢,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好些年了,只是在聽說有同學聚會應邀我去,我們那屆的兩個實驗班一起舉辦的聚會。呂愫沒有考去G大,或許是高中失手了吧,她變得胖了,不再像以前的弱不禁風,身邊依偎着的男人不是我也不是盛年,但是看上去比以前要幸福,笑得比以前要甜。

  我看見了盛年,他像個主人一樣招呼着所有人,聽說他在某跨國公司謀了一份好工作,這次聚會的錢也全由他出。我捧着酒杯,笑着走到他的前面,杯裏滿是晶瑩的紅色液體。一步一步地邁向他,記憶蜂擁而來。我想起那年我們“輪流”在廁所裏吸菸,我想起我罰跪時呂愫給我做的餅,我想起我偷偷地拿着尺子在成績榜上量着兩個名字的距離,我想起校長辦公室的錄音筆……

  “甚麼也不說了兄弟,我乾杯,你隨意!”然後舉起杯子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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