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圖書教員失蹤之謎 作者:楊一欣

陳威不見了。他是川揚中學的圖書管理員,退休的老教師。年輕的學生都不大認得他,只有在每年夏季的游泳館才熟稔地相識他大同小異的花色內褲。陳老師最愛游泳,每到夏日,必將與水共舞,只是從來不穿游泳褲。他自己曾說這是因爲他的游泳水平高超。然而學生們的唯一印象就是他的那些花色內褲。別人說,陳威老師失蹤了,學生們都議論紛紛:啊,那個穿花內褲的騷老頭。

教師們找遍了整座圖書館,均未發現他的人影。他失蹤前就在圖書館裏工作,負責控制圖書登記機器。有老師說,現在是夏季,我們該去游泳館找找。大家齊呼一聲,都覺着有理,女同事們一聽到這,便自然地在腦海中浮現了陳威粉嫩的內褲,於是頗爲慚愧自己的罪惡感。但她們不知道男同事在想甚麼。

找遍了游泳館只有整齊劃一的游泳褲,老師們聽着廣播裏滋滋作響的“我校圖書教員陳威同志聽到廣播後速來政教處”,不由得懷念起從前那個明晃晃的花色臀部。校長急得一身是汗,把自己的西裝溼出了整齊的褶皺。後來老師們又回到了圖書館,邁進門前不約而同地仰望起圖書館的大樓:一排黝黑的大理石,頗具現代感的藍色頂尖,深有意味卻誰也看不懂但都說自己看懂的胡亂塗鴉。校長指着牆上一疊疊細密的文字說,看見這些古老的圖紋真的是很懷念陳老師。這象徵的不就是智慧和學識嗎?陳老師,我們不能缺少這樣的楷模人才啊!於是大家異口同聲地懷想起陳老師來,然後隨着校長的帶頭再一次簇擁進了圖書館。不知道是哪個好事者走近牆面,識別出了那幾個斑駁而隱沒在歲月風塵中的文字:辦證。

校長首當其衝地坐在陳威的辦公椅上,想要打開圖書登記機器。但搗鼓了半天屏幕卻依舊黑色。過了半天他纔想起來,這臺機器需要陳威一直操控。很多年前他委託給陳威一個工作,那份工作就是在圖書大廈裏,坐在眼前的這條椅子上,每隔一分鐘不停地點擊屏幕的“圖書管理”按鈕。不管有無學生登記借閱,都得不停地點擊。而且這個範疇不能超過一分鐘,否則機器就會黑暗,儀器終將損壞,甚至丟失整個圖書館的書籍資料。這個工作不知道是甚麼時候留下來的,其中的深味也無人探究,至少沒人反對。只有晚上八點到早上八點的時間是不必點擊的,那時屏幕會自動熄燈,到晨光方旭照射出一絲八點整的曦微,它纔會依靠陳老師勤勞的手指觸碰而重新緩緩運轉。這種時刻不停的強制動作使得陳威帶上了一種歇斯底里的神經衰弱,養成他上廁所不會超過一分鐘的習慣,甚至離開機器不會超過一分鐘,和漂亮女同事交談不會超過一分鐘,同可愛女學生借閱調侃不會超過一分鐘,四下無人打SQ不會超過一分鐘。連最喜愛的游泳都是在晚上進行。旁人最眼熟他的除了那些花色內褲,就是他弓着背,歪在椅子上,彎着手指去觸及鼠標來點擊按鈕的樣子。像一隻溫順而又潛藏暴烈的蝦。

校長回想着陳威的點點滴滴,不知不覺演化出了一絲疑似真摯的感同身受來。現在時間早過了早晨八點,看來機器要損壞了。想到這兒,校長又惱怒起陳威的破壞傳統,使得這麼一個長期性而又傳承性的工作毀壞了完整性。尋找工作進行到了夜晚,但校長並未通知警方,原因是學校正在評示範學校,若有案件發生,則必將不利。但校長攜帶着他那絲真假互存的感同身受,特地拜訪了陳威的家人,並帶上一盒禮品表示慰問。陳老師和他的老伴生活在一起,那是一位退下杏壇的體育教師,但身體卻甩開了輕盈矯健填充上了臃腫。她鼓着腮幫子不知所以地點頭,這種茫然的模樣讓校長於心有愧又頗爲心安。他拆開禮品盒,一層層地拿掉包裝,一邊陪着陳夫人嘮東嗑西,以轉移她的注意力,分散她的不安與擔憂。她也不知道陳威到哪去了。校長心想。這樣想着,他拆開了最後幾層包裝,手法很是熟練,像是一種拆蝦皮的方法。最後的盒子是一個小小的鐵塊,陳夫人搖動她的胖手指顫顫巍巍地移開蓋子,突然嗖地猛烈擲出。

我不要這些蝦!老陳最討厭蝦!你送甚麼不好,偏送蝦,蝦你媽!

校長摸不着頭腦,但看着陳夫人厭惡鄙夷的表情,回放着她身份不符的粗口連發,只好強忍怒氣把地上的蝦盒收拾起來,他不發一語地看着陳夫人,她滿臉迷惘,但眼睛裏遊動着不由分說的憂傷和憤懣,像是積鬱多年又潛藏多年。她看向蝦的眼神是如此冷厲,目光幻化刀子去切割開蝦的鱗鱗片片和五臟六腑。校長持着盒子走到玄關,轉身看見那個臃腫胖大的身影依舊背對着他,她的眼神應當仍舊直直地射在桌上的包裝袋上。這個樣子像是一頭惱怒的胖頭魚。校長揉揉自己早上溼透的西裝,不由得想到了水,然後想到了水裏的蝦。陳威的經典動作他一直記存在腦海裏,那弓着背,歪在椅子上,彎着手指去觸及鼠標的音容笑貌,那可真像一頭蝦啊。

校長意興闌珊地回到家裏,沉悶地將蝦盒錘在桌子上,他的妻子端了一盤菜出來,優雅地將它放在餐桌上。遠遠地校長聞到了沉醉悠揚的蝦香飄蕩,於是茫茫然地踱到餐桌前,用手指去捉起那飽含深情的蝦尾,一邊伸出舌頭去捕捉那滌盪的觸角,一邊直說“蝦這麼好喫,給臉不要臉”。妻子在他說完第三句“給臉不要臉”的時候猛地捏住他的手,大聲說,你喫我的膠帶幹甚麼!校長這時才如夢初醒地放下手,仔細地盯着手指看,果然是一卷蜷縮着身軀的膠帶,彎曲波折飽含深情。校長爭辯,那你的蝦呢?妻子疑惑道,誰燒蝦子了,我沒燒。校長揉揉身上已經乾透的西裝,輕輕地摩挲起桌上的塑料膠帶。他又想起了陳威的軀幹,枯瘦,乾癟,彎折。

喫飯時他和妻子交談起陳威,妻子喫喫地笑,說,陳威,那個老頭子,游泳都穿花內褲的。你們同事好幾個和我說過了。校長呵呵了一聲,說,他不但在學校的游泳館裏遊,在學校外的河裏也遊過。好幾個人看見了都驚呼不已,說那水裏遊的這麼快的花花綠綠的是甚麼東西?實在有傷風化。妻子補充了一句。他可是我們學校最停不下來了一個人了,畢竟他要控制學校的圖書登記電腦。校長邊說邊再次想像起陳威的動作,然後連貫成影片在腦內快速氾濫。噓,我聽說……妻子特意壓低了聲音,埋下了腦袋,像是訴說一場不可告人的祕密,陳老師他老婆,最抱怨他了。他據說,每一次在牀上幹那事,沒有一次超過一分鐘的。妻子說完意猶未盡,轉着眼珠子朝四周瞧了一眼,然後繼續埋近腦袋,愈發沉悶地說,他弓着背,聳拉腦袋,彎曲着身子壓在他老伴身上不到一分鐘,就完事了。就像是一隻蝦。說完她放肆地咯咯咯笑了起來。然後捏起校長面前的那條膠帶舞動在空中。

第二天的廣播兀自響着,校長獨自穿過帶着奧義而讓人不解的牆上斑紋走進圖書館。他撫摸着陳威的座椅,彷彿他還坐在那上面。隨即他遙看了一下圖書館的整體構造,發現那是由一排排無垠的書架排列迴旋出的一棟棟樓梯,然後由樓梯迴旋排列出一層層橫向的切面,從而有了樓的規劃,房的模樣。這種縱橫交織的書籍分列讓校長很是頭疼,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該面對這種浩瀚的無邊真理。於是他把屁股挪到了椅子上,努力化出慵懶的心情去敲擊鍵盤與鼠標。他看了看四周,知曉這棟樓都是由陳威一個人管理,這時他下意識地注視着漆黑的屏幕,不知緣由而又稀奇古怪地崇敬起陳威的勤勞來。

忽然,那扇屏幕亮了起來。校長瞪大了雙眼驚奇地瞧着它。屏幕上嗖地閃過幾排深奧的英文字符,然後像是自行車拐道一般轉進頁面。這個頁面被強制設定,上面書寫着最爛俗的紅色宋體大字:歡迎使用圖書管理系統。旁邊有一個按鈕,揚着動人的炫光。校長頗爲眼尖地發現按鈕旁還另附一行小字,不停地閃爍着數字。這種變更更爲清晰地讓校長認識到這是一種危險的倒計時,像是一種定時的歸宿讓人泛起不安的感覺。就像一枚深藏不定又高調彰顯存在的定時Z彈。

校長慌忙地點擊了一下按鈕,隨即那旁邊的小字又回到60的模樣。然後隨着時間的流逝開始倒數着爬向個位數字。校長忽然明瞭了一切,甚至開始明曉這種非感性化的事物更爲非理性化。這種揣度式的恍然更帶有深深的危機與暗算。校長大叫了起來,這是陰謀,這是暗算,我不能不點它,但這是陰謀,這是暗算,這是變態!他的喊聲欲有衝出屋頂的氣勢,但在幽深悄然的圖書樓內卻沒有應答,隨即沉沒在茫茫岑寂之中。這種岑寂讓校長更爲明曉枯寂的況味,但他除了不安還有憐憫。他憐憫從前的陳威,更憐憫自己。他不能離開這臺電腦,雖然並沒有甚麼東西阻擋他,但是他就是無法告別這場濃縮在一分鐘之內的盛宴。這種宿命感的責任使得他的認知上升到了無法企及的高度,但他無法言說。他覺得自己就要被禁錮在這臺機器前了。是他自己禁錮的,他只能每隔數十秒點擊那個鼠標,然後隨着風聲流蕩在圖書館的層層疊疊之中。

突地,校長感到自己的西裝再一次被揉溼,他甩開膀子,發覺自己的淚水與口水堆滿的他的前領。他仔細一瞧,屏幕依舊漆黑,只有潺潺流動的哈喇子幻化出時間流逝的寓言。他原來做了一個夢。嚇死我了。他想。

這時,他真正體會到一種悲憫的感覺。他揉揉自己的西裝,然後擺正自己的姿勢——剛纔他太像一節蝦了,那種彎曲蜷縮的幅度同陳威沒甚麼分別。想到這兒,他又記起了陳威。並真正爲他感到一絲委屈和不解。他一秒都不願再在這兒呆下去了,於是慌不擇路地甩動着自己領前的彎曲口水,迅速猛烈地衝向圖書館的出口。出口處的職工表只有一張,那是陳威的工作照,四十歲沿用至今,天真爛漫地瞧着過路者哈哈地笑。校長冷不丁地撞向了這張深有喜色的臉,隨着照片上的定格憨厚拉開了思緒。他忽然覺得現在的陳威同從前的陳威太不相像了,他的鬍子長多了,身體也瘦多了,全然沒了從前健實的模樣。他的柔韌度也好多了,總能蜷曲着軀幹去做事,是打太極還是點鼠標點多了?他簡直越來越像一隻蝦了。

校長衝出圖書館時,牆壁上依舊跟隨着日光閃耀着“辦證”的趾高氣揚,廣播裏那句“我校圖書教員陳威同志聽到廣播後速來政教處”已經在一天的渲染下成爲了川揚中學的口頭禪。有一排學生從河邊走過,穿着耐克鞋交替在回力鞋的步伐中,不用明說地顯露出高調和別緻。其中一個學生瞧瞧河岸,對旁邊的同伴說,嘿,你說剛纔河裏那隻這麼大的紅色的蝦像不像圖書館的那個陳威?

瞎說,那蝦雖然大,可怎麼可能是人嘛。

不一定,我看陳威有穿過那種紅色的內褲,顏色一模一樣誒。

別胡扯了,陳威雖然穿得悶騷,但游泳還是頂不錯的。可剛纔那隻大蝦,遊的太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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