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一個人住 作者:王宇昆

方便麪不見了。

放課後回到一個人的出租屋,也懶得做飯,就脫掉汗涔涔的衣服把桌子上殘留的那塊起司蛋糕拿來驅趕飢餓,這塊昨晚喫剩的蛋糕本來是方便麪今天的早餐。

蛋糕有些微微水下肚,起司蛋糕的酸腐味才淡出口腔。我打電話給張兜,電話裏的人問我是不是感覺孤單寂寞了,我用沉默來演繹內心的沸騰,我是想等這個人能說出類似“要不要我陪你聊會天”的話,而事實上,在聽筒裏傳來紛雜的遊戲音效聲中這個人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窩在沙發上看着看着電視就睡着了。”

我討厭這種故意裝作在乎別人的話,結束通話的一瞬間纔想起來,家裏那臺老舊的大肚子電視機上個月就已經賣去了二手貨市場。換來的一百塊破舊的紙幣,我給自己和方便麪買了新的零食。

我沒有告訴這個人,我的心口窩裏蒸了滿滿一碗大米,每顆飽滿的米粒都被空虛寂寞所充盈飽脹,米飯熟透掀開鍋蓋,心臟上空又懸騰起一股空虛寂寞的水蒸氣。就如同我單調又零碎的生活,一個人入睡,一個人啃着叉燒趕公交,一個人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看着投影發呆,又一個人趁着夜幕用鑰匙打開生鏽的防盜門。連夏日入夢前蚊帳裏窸窣擾人的蚊蠅聲都看作是上帝派來與我心神交流的珍貴。

但當孤單達到沸點,“啪”的一聲,蚊子還是死在了我的巴掌裏。

我,和張兜,分手的第三個月。

一個人的時候,上帝在向你傳授一種神祕的音律,我的耳朵裏好似能聽見那藏匿於空氣中的節奏,噼裏啪啦地像過年時零點的鞭炮聲,卻不刺耳。這種微妙的音律鑽入身體的每一個孔隙中,一浪又一浪地讓你更加清晰地聽見你外在和內心的聲響,聽見你的雙手在菜板上如縫紉機一般“咯噔咯噔”切黃瓜的聲音。

往往總是從上帝那裏翹課,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在烹飪着一道油炸帶魚。

我把黃瓜碎灑在醬汁中,端着切成段的帶魚坐在陽臺上。往常方面便會猥瑣地跟在我的身後,然後再迅速地從我的盤子中搶走一塊食物,它像個人類似的盤坐在我的身邊,一邊咀嚼着食物一邊用腳趾摩挲着腦袋。我租住的房子位於樓棟的閣樓,有一塊狹小的陽臺,這裏能感受到沿海城市海味的風,我倒了一小杯啤酒,習慣性地把盤子裏的食物撥一小塊到方便麪的餐盒中,又突然意識到方便麪已經不在這裏了。

啤酒裹挾着海風下肚,這不是方便麪第一次沒打招呼就消失。

六個月前,這裏下了一場大雪,有天晚上我沒有和往常一樣按時回家做飯,而是去了電影院。那段時間電影《我就只有自己》上映,排片率蠻高,坊間也都相傳這部電影終於讓人有衝動去豆瓣上寫個灑熱血灑熱淚的影評,我從萬達影院的微博裏轉發抽獎贏了兩張電影券。

大概是因爲外面飄着鵝毛大雪的緣故,這一場並沒有想象中人那麼多,廊燈熄滅的一瞬間,我咀嚼着爆米花的嘴巴里突然鑽心的痛,我的牙齒咬破了我的舌頭。

我拼命用可樂和爆米花掩蓋血液的腥味,說白了,其實是想靠着喫來掩藏自己的緊張。

這是我第一次和老王約會,他終於答應了我的邀請,在我看來應該是他當時高速旋轉的大腦裏並沒有想出一個合理的拒絕理由。

電影講述了了一個聾啞女獨自頑強生活的故事,她的青春裏遇見了兩個最重要的男人,一個教她肆無忌憚地去愛去追逐,一個教她精明過人地去恨去放手。兩個極端的異性充盈起她只有骨傳導才能聽到的微聲世界,最後她用第一個男人教她的本事愛上了第二個男人,用第二個男人教她的方法放棄了第一個男人。

但故事的結局並不如我們猜想的套路,這個女人沒有和第二個男人在一起,而是又回歸了一個人沉默的生活。

電影結束,我嚼完最後一粒爆米花,廊燈伴隨着片尾音樂亮起,這時的我發現,身旁的老王還在睡着,從電影的三分之一一直到現在。不過幸運的是,他沒有打呼。

他有些不好意思說要送我回家,我說我家離這裏不遠,走幾步就到了。就在我本以爲對方會藉此說出“那好吧,你路上小心點”,沒想到卻是“那我陪你一起走吧”這樣讓我瞬時腎上腺素急升的話。

他穿着西裝,沒有打領帶,雙手插在兩側的褲袋裏,各露出三根手指,他的肩膀很寬,我低着頭瞄着影子發現他整個人要比我厚一倍。我總是愛打量老王,每次見到他都用小心翼翼的眼神把他的衣着、神情、動作都來個存檔,今天的他是和以往在教學樓裏完全不同的味道,像午後的一杯香醇拿鐵可以讓整條神經疲軟下來。

我在老王的左手邊,和他聊着電影裏的細節,雖然我明知道他是睡過了大半程,但看見路燈下他微微帶着胡茬的下巴卻又一點也不想破壞這甜美的時刻。路程很短,樓道前,他的板寸頭上沾了幾片雪,我踮起腳用手幫他溫柔地搓了幾把,老王有些不好意思,我和他互道晚安後走進了樓道。對待喜歡的事物,哪怕他做了你不喜歡的事情,你也會逼迫着自己假裝無所謂,這就是我和老王告別時刻的心態。我像個終於嚐到了垂涎已久的果實的母犬一樣伸着舌頭洶湧地喘吠着,眼角都如同填了蜜一樣。原來一個人爬樓梯反感到麻木的十層樓階梯今晚卻爬行地像電視廣告裏吃了鈣片後矯健的老太太。

我開了房門,往常方便麪都會窩在沙發裏掰扯着自己的腳趾喫着零食,今天,臥室、廚房、廁所、陽臺甚至馬桶旁的垃圾桶裏都找遍了也沒有看見它的身影。有些焦急地我在用盡各種辦法都無法找到方便後只好絕望地打算明天去派出所報案。可是轉念一想,方便麪不是普通的寵物,查了查資料也算個末等保護動物的它如果被發現當做寵物來飼養,那麼遭殃的恐怕就是我了。

方便麪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甚至連翻箱倒篋尋找食物的車禍現場也都沒有,我在陽臺上望着它的小餐盒發呆。

方便麪是張兜從娃娃機裏給我抓出來的毛絨公仔。

從網上學了抓娃娃技巧的張兜在我十八歲生日那天帶我去電玩城玩了一整個晚上,老虎機、電競摩托、打地鼠、手速投籃……張兜端着一塑料籃子的遊戲幣從電玩城的一個角落穿梭到另一個角落。相比他的激情投入,一旁還餓着肚子的我就顯得像個遊戲幣附贈品。與其說給我過生日,不如說是張兜給自己謀策了一個堂皇的理由來消遣,這世界上的男人一旦做甚麼事情只要加上“陪女朋友”的標籤彷彿一下子就變得大公無私充滿正義起來。

畢竟異地戀的我們一個月只能見一次,又是我的生日,所以我也懶得掃興。那天他的人品好像不怎麼旺,塑料籃子的重量一點點減小,玩了許久最後也沒能換個像樣的獎品。

我和張兜站在電玩城的門口,他的手上有一塊橡皮和一根鋼筆,這就是一晚上的戰利品。我說我有點餓,張兜便說要帶我去喫烤串。

娃娃機就是在烤串攤位旁邊的全家超市前看到的,張兜點完一捆啤酒一百串燒烤後錢包裏已經只剩下空氣了。

我掏出十個鋼鏰,擺在了張兜面前,然後食指指了指遠處那個長方體結構。

“喜歡哪個?”張兜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娃娃機裏五顏六色的娃娃。

“要那隻。”其實最想選的娃娃在最底層,因爲知道是不可能抓出來的,又不想一無所獲,所以我指了指位於最表層的一隻粉色的醜豬。

最終,張兜沒有抓出那隻豬,而是抓出了方便麪。

方便麪是一隻灰棕色的浣熊,脖子上有一撮顯眼的白毛,兩隻大眼睛是一雙黑紐扣縫上的,四肢的細節之處還能發現沒有處理好的線頭,果然這種娃娃機裏的東西都透露出一股子廉價的氣息,但好在方便麪摸上去還比較柔軟。

就這樣,十八歲生日,方便麪被張兜拿作生日禮物送給了我。那晚張兜在我家睡,他喝得有點醉,從地板上鋪了一張牀單就昏昏睡去了。

第二天我起牀,張兜已經趕早班BRT離開了。

在我和張兜分手之前,方便麪充當了收納我牢騷和埋怨的容器。

早課遲到被老王懲罰期末不及格、中午食堂米飯裏有一隻蚊子的屍體、專業必修考試已經連續掛掉兩次、給張兜打電話想要尋求點安慰可對方總是在打遊戲……

這些聽起來毫無營養和爆點的不滿聲,全都被我傳播給了屁股已經破線露出填充物的方便麪。一個人的生活本來就是如此,活生生的靈魂將自己直播給一個沒有生命的物品,因爲不管自己做出怎樣自私任性的行爲,說出多麼難聽燥耳的話,對方都會用始終如一的表情和眼神來回饋你。

做飯時劇烈的油煙味和入睡前鐘錶發出的節奏感聲音都像催命鬼一樣,趕着一趟又一趟的列車鑽進我的鼻腔和耳道內。它們操控着我背後的發條,讓我按部就班地過着每天,卻愈發感覺自己的生活就要失去生氣,就要墜入深邃的湖泊底。

終於,我給張兜打了個電話。

電話裏那頭依舊摻雜着遊戲激烈的聲音,我自動想象出張兜一邊用耳朵和肩膀夾着手機,一邊敲擊鍵盤的畫面。

“張兜,我們分手吧。”

我話音剛落,心頭一陣沸騰的燥熱襲來,我盯着沙發一角發便面的黑色紐釦眼睛,喘了口氣。

“Fuck!又死了!”

一陣猛烈敲擊鍵盤的聲音中傳來張兜的話,我想他大概是遊戲又輸了吧。

而就在這時,我突然看見窩在沙發一角的方便麪突然扭了扭身子,像個人似的眨了眨眼睛,我受到了驚嚇,手中的電話一下子滑落,摔在地板上。

我像是碰見了怪物一樣,從沙發上一躍而起縮到房間的角落,腦袋裏甚至幻想出了等會一個熊麪人身的妖怪會出現在我的房間中的恐怖場面。對於方便麪由毛絨公仔突然變成有血有肉會呼吸的生物體這件事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的我看着沙發上的方便麪從沙發上滾下來。

方便麪邁着笨拙的步子,雙手抓了一把茶几上的爆米花,一顆一顆地塞進自己的嘴巴里。

確認並適應方便麪隨時隨地可能變成更可怕的妖怪這個過程中,張兜沒有再打電話來,原本還抱有“自己的行爲說不定能讓對方改過自新”的希望,後來也隨着和方便麪相伴漸漸平常的生活而慢慢淡忘了。

方便滿是個溫柔的傢伙,除了有時候的晚餐它不喜歡喫以外,剩下的時光都蜷縮在沙發的角落裏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有時候我會和它一起看電視,分享一盒薯片或者爆米花,它好像特別鍾情於那種家庭倫理肥皂劇,兩隻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電視屏幕,爪子不斷地把零食送進嘴巴里。

因爲害怕被鄰居舉報我在家養了這樣一隻奇怪的生物,所以我從來不帶它出門。它神奇之處,就是不會隨地大小便,可能是看我上廁所的樣子有所心領神會,方便麪也都是用馬桶來解決自己的生理問題。

那開始,一個人單調乏味的生活好似不會再因爲空蕩蕩的房間裏沒有人和自己聊天兒感到孤單和寂寞,我煥發了母愛光芒似的,每天做好飯,然後再陽臺和方便麪一同分享,如同養兒一般富有樂趣。就這樣,一個人的生活逐漸忘卻了最初讓自己感到困惑的感覺,緩緩地,變成了一種正在被注視着,不再是旁觀者的樣子。

平凡地生活着。

然而平凡的生活中總是會有源源不斷的人來打破心湖的平靜,讓水面泛起漣漪。

老王就是那顆從天而降的石子。

他沒有一天不穿西裝,加上全校最年輕教師的身份,讓他在區別於學生的羣體裏熠熠發光。如果不是因爲遲到太多次,我也絕對不會被他留意到,如果不是他口上說“期末直接判掛科”卻給了我61分,我也不會注意到他。

我想他應該是全校唯一相信我遲到的理由是“需要給寵物準備早餐”的人吧。

老王的確是個有魅力的人,從我這樣認爲開始,便沒有再遲到過。他每天都會換不一樣的西裝,只是從來不打領帶,我嘗試着每天在演草紙上描摹出他的樣子,就像初三的小少女一樣追星一樣企圖把老王的樣子貼滿自己整個世界。

事實上,我們都已經是成年人,這種瘋狂的舉動只是被我一一藏在了出租房的抽屜裏。

現在要說說,方便麪第一次離家出走後是怎麼回來的事了。

就是那個藏着畫的抽屜裏,方便麪只不過是藏在那裏睡了一個晚上。臨近老王的生日,我想要把那一沓畫拿去做禮物,那天拉開抽屜我發現了蜷成一團的方便麪。

整個出租房唯一沒有找過的地方,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情,或者說都怪方便麪太過柔軟。

老王生日,我把那些畫裝訂好偷偷塞在了他的公文包裏。

後來颳着海風的城市入冬了,晚風一吹整個人都要顫抖。

陽臺上我喝着一小杯啤酒,身邊坐着喫着蛋糕的方便麪。

那天下午,老王答應我週末可以一起去看個電影。

再後來,老王被派去了臺灣交流,我們再也沒有聯繫過。

現在的我,搓着手,手心裏滋生出淡淡的暖意,站立在陽臺上,望着方便麪的小餐盒,想象着明天,說不定這個傢伙就會再次出現在出租房的某個小角落。

我終於像電影裏的那個女人一樣,繼續一個人平淡的生活,一人窩在沙發裏看着電視就能不知不覺睡着的生活。

但我堅信,總會有驚喜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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