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秋天 作者: 趙丹盈

陸朝,你是我整段生命裏最好的章節,帶着所有的色彩款款而來。

愛是捨不得丟掉的痛苦。已經記不得是從哪裏記住的一句話,像是一句預言,恰巧說的就是那時候的我。

我從十八歲的始端愛上陸朝,那個時候他二十七歲,身材偏瘦,卻有微微凸顯的啤酒肚,留短髮,每次思考的時候都會咬着下嘴脣,眉毛都縱在一起。陸朝不愛穿很緊身的牛仔褲,也不愛穿很正經的白襯衣,他拿着粉筆的時候總是把右胳膊的袖子擼起來一截,然後小幅度的翹着右手的尾指。

在我的印象裏,我很少有過這麼細緻的回憶,可是在不經意之間想起來的時候,回憶都像是一張張未曾退色的舊照片,邊緣已經開始泛黃,可畫面卻一直清晰的擺放在腦子裏最顯眼的位置,等着我去安置。

大部分的時間裏我都喜歡稱呼陸朝爲陸先生,先生先生,舌頭和牙齒溫和的觸碰,氣流清淺的呼出去,還拖延着最後的尾音,曖昧又不過分。

每次陸朝眯起眼睛笑的時候眼角處都會縱起一點小細紋,那些小細紋總是讓我不得不想起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時光。

不算太長,可卻踏踏實實的待在那裏,忽略不去。

那時候陸朝教物理,思維活躍,他的課大部分都被安排在下午的第二節課上,陽光正是懶散的時候。光線順着一樓窗外的鋁合金展板反射到身上,絲絲縷縷的暖意立刻蔓延了全身,然後昏昏欲睡。

我喜歡在半睡半醒之間盯着陸朝看,看着他因爲說話而不斷開合的脣瓣,覺得整個空間都安靜的一無所有,只剩下黑板上他寫過的板書。

說不上到底是甚麼時候開始喜歡上陸朝,或許是他生氣皺起眉頭的時候,或許是他做物理題撇着嘴角的時候,又或許是我在某一瞬間突然發覺我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時候。

我給陸朝寫過很多封信,用黑色的碳素筆和彩色的格子紙,然後把每一封寫好的信都放進一個天藍色的信封裏,沾染過我身體最暖的溫度。信的開頭稱謂是陸朝,落款是秋天。完整的姓名,沒有後綴。

可經過很久之後,那些信還是安靜的躲在我的黃色信封裏,沒有郵戳,依舊只是我一個人的歡愉和悲傷,從未送出去。

一如我那些不敢見到陽光的情愫。

我每天很多次的路過物理辦公室門口,然後透過門縫偷偷的看陸朝,幾乎每次他都在低着頭看教案,認真而可愛。

很多時候我都只能以這麼一種姿態來關注他。卑微而甜蜜。

某個週五的晚上剛好趕上我過生日。我一個人跳牆到離學校不遠的燒烤攤子上喫飯,我買了一個特別小的奶油蛋糕,坐在一張很小的圓桌子旁邊,要了一提綠瓶子的青島,已經生了鏽的起子被我掐在右手上,一瓶接一瓶的打開了很多銀色的啤酒蓋子。

嘭。

每一瓶在打開的時候都有這麼一聲響,我看着二氧化碳化成氣體從瓶口緩緩的冒出來,我向着瓶口吹了一口氣,就像是吹掉我十八歲的生日蠟燭,更像是吹散我那些細碎而繁雜的說不出口的悲傷。

我說秋天,生日快樂。生日快樂,秋天。

空氣裏酒精的味道混着甜膩的奶油味兒,我的喉嚨開始莫名的發緊。後來我記得那天我哭了,眼淚都落在大馬路上,日後再想起的時候卻早就沒了痕跡。

我順着東南角的低矮圍牆跳回到學校,帆布鞋底觸到沙土地的時候突然打滑了,我實實在在的跌了一個跟頭。我顧不上拍拍膝蓋上的塵土,站起來就開始奔跑,腳底下帶起的灰拼命的順着嘴巴鑽進喉嚨裏,堵住了我即將噴薄而出的情緒。

我一口氣從操場東南角跑到教學樓四樓,站在陸朝辦公室門口,用力的喘着粗氣,我說,陸朝我喜歡你,我特別特別喜歡你,你肯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如果你能看見我的心就好了。

我在心裏用了很大的聲音吶喊着,可是站了一會之後,我最終還是轉過身回了教室。

我覺得當時我一定特別想把自己的心掏出來擺在陸朝眼前給他看,以證明我並沒有說謊。

我說陸朝陸朝陸朝,我說我愛你,我說我現在十八歲,等我八十歲的時候我肯定還喜歡你。

可最後一切都是沒有聲音的黑白默片而已。

高二時候我成績不好,可幾乎每個月學校都會組織一場月考,按成績排考場,我總是徘徊在最後兩個考場上,想作弊都找不到正確答案。

平常上課的時候我都在看一些市面上很火的言情雜誌,然後跟着很多狗血的情節哭的稀里嘩啦,我習慣把那段時間稱爲“青春期”。

在那個荷爾蒙飆升的年代,我們總有太多的情緒沒辦法排解,於是只能藉着故事裏的情節去痛痛快快的哭一場。

情緒氾濫,感情成災,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觸動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輕而易舉並心甘情願的脆弱着。

那時候從我從家裏到學校需要轉三趟地鐵,路上來回一共就要耗費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可我還是在高二快要結束的時候央着父母給我辦了走讀。當時走讀生有一個特權,不用上晚自習,所以我上完了下午課就可以回家了。

每個班裏貼的課程表都一樣,整個年級的課都擺在上面,陸朝一週有兩個晚自習,週三和週五,週六休息,全校學生都不上晚自習。

那年陸朝剛工作沒多久,還沒買車,上班下班也要乘地鐵,我摸清了陸朝上下班的時間,每天都會去和他“偶遇”。

其實也說不上當初爲甚麼會這麼做,因爲即使每天碰到了,我也不會和他打個招呼,只是和他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固定距離,看着他在麥當勞買杯咖啡,一邊走路一邊喝掉,或者看着他飛快的跑下樓梯衝進地鐵,再或者就是看着他站在地鐵上的時候身體跟着地鐵搖搖晃晃,再打個哈欠。

在這些所有的行爲裏,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些是有意義的,可我就是能看着他偷偷的笑出來。雖然不屬於我,但是我能夠遠遠的觀望你就夠了。

心滿意足。

我在十八九歲的時候,骨子裏一直有一種自卑,我甘於平凡,不爭不搶。也許那時候的我,就是一個沒有夢想,沒有追求的人。我從來沒想過在未來我要做甚麼,我也沒想過我的未來是甚麼樣子的,我像一隻揹着殼兒的小蝸牛,整日的躲在牆根下,把身子狠狠地縮在殼兒裏,然後欺騙自己世界原本就這麼大,生活也會這麼一直走下去。

也許我喜歡陸朝這件事,就是我在那個時候最大的不平凡了。

到了五月末的時候學校就開始組織高三的學生拍畢業照,已經臨近高考,他們也不需要再穿着校服在學校裏晃來晃去。大概有兩三週的時間,學校裏大部分都是花花綠綠的衣裳,有些高一高二的也鑽着這個時間段的空子,把自己的衣服都從行李箱裏翻出來每天換一身的在學校裏走來走去。

我還是穿着那身綠色校服,每個課間都坐在操場的臺階上看高三的準畢業生們拍畢業照,第一排的正中間坐了幾個老師,然後整個班裏的學生都簇擁在一起,眯起眼睛露出牙齒看着鏡頭。

高考很快就結束了,在畢業生回學校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看見很多人都哭了,在拼了命想逃開的時候沒能逃開,在不得不離開的時候卻又想多停留一段時間。

這就是青春,也是人生。

我在那個時候想起了一個文章裏的一段話:喜歡一個人應該是想着怎麼樣才能配得上他,或者是,你應該想着怎麼樣才能和他站在一起,而不是像一個灰姑娘一樣躲起來偷偷的想念。現實永遠沒有童話那麼完美,你不要相信他終究會發現你美好的平凡而愛上你,你自己不努力,沒人能幫你。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應該就類似你花一百塊錢就想得到一萬塊錢的享受一樣,不僅不靠譜,而且是特別不靠譜。如果你不想得到,就別覺得委屈,更不要懦弱的流眼淚。

應該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突然頓悟了,好像豁然開朗一樣,不想再做一顆卑微的塵埃,我想讓很多人都看到我,最起碼要讓我看到自己。

在那一整天裏我都出奇的安靜,一個人把頭伏在胳膊圈起的臂彎裏,從默默地流眼淚到哭出聲音。

整整一個暑假,在很多人都出去旅行的時候我在頂着大太陽上補習班,很多人晚上在看電影打遊戲的時候我在臺燈下做一本本的習題冊,很多人在早晨睡回籠覺的時候我五點半起牀站在陽臺上磕磕巴巴的讀英語。

我在那個時候才明白,我欠下了多少,最終還是要償還回去多少。要讓別人看得見我,我就得有讓別人看得見的資本。

高三開學之後第一次月考是陸朝給我監考,我看着他抱着卷子走到講臺上,我能感覺到拼命跳動的心臟,然後擰開桌子上水杯的塑料蓋子,咕咚咕咚的喝了幾口水。

從那次月考之後我的成績一直呈直線上升趨勢,從最後兩個考場蹦到了中間的考場,然後維持到了一個平穩的狀態。

也許是心裏有了底氣,再看見陸朝的時候我就衝他笑一笑,我也想跟他說句話,可是我不知道開口是叫陸老師還是叫陸朝。

真正在我們拍畢業照的那天,天氣晴朗的要命,塑膠跑道被陽光烤的發熱,我的額頭和後背都出了汗。

我站在第二排,衝着遠處的鏡頭咧着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或者也僅僅只是一個表情。

我站在陸朝面前,有些微紅了臉頰,我說,先生,我想和你合個影。

陸朝答應的很痛快,我和陸朝站在一起,陸朝的手還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是我三年裏距離陸朝最近的一次,我能感覺到他的體溫,能聞到他身上舒膚佳的味道,還能蹭到他衣服上最外層的小細絨毛。

可不過就只是一個閃光燈的時間,我們立刻就又恢復到了之前的軌道上,我還是一個遙遙觀望你的暗戀者,你還是我心裏那個高高在上的神明。幸好還有一點兒留念,就算是給我一個最好的安慰,或者是一個最踏實的念想。

我在操場上站了很久,看着陸朝和很多人合影,他一直都在笑,嘴角和眼睛都彎起來, 直到他和其他老師一起走進了教學樓我還站在操場看着他的背影。

或許是短時間內的最後一次,我還是想記得你,用很多的記憶拼湊最完整的你。

大學報道那天我給陸朝發了個短信,手機號碼還是在高一的時候記下來,三年之間,也不知道他換沒換過。我說,陸朝,我開學了,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看不見你,但我會一直向着你的方向而奔跑。

其實在發短信的時候,我沒有期待陸朝能收到,我只是想安慰自己,那句話我也只是想說給自己聽。

可是陸朝回覆的很快,他說加油。I Believe You.

也許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也許他只是敷衍。可我看到之後還是覺得心底踏踏實實的暖了一下子。

大學四年我覺得無比漫長,可那四年裏,我學着開始搭配衣服,學着開始化妝,也漸漸地留起了長頭髮。在我逐漸的蛻變裏,最前方的光亮一直都是陸朝。

你變得越來越好,這個纔是真正的愛情。

高中三年,大學四年,我把陸朝當成了我的指路標,或者是爲了向他證明甚麼,告訴他總有一天我能優雅的站在他身邊,認認真真的跟他告白一次。

大學畢業之後我回了家裏的那個城市工作,再站到陸朝面前的時候,我沒有口喫,也沒有緊張,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優雅着。

我笑着向陸朝伸出手,我說,陸朝,你好,我是秋天,你新來的同事。

那天我化了淡妝,做了微卷的頭髮,還穿了一雙白色的水鑽高跟鞋。陸朝還是露着牙笑出來,你好,我是陸朝。

我突然想起我以前給陸朝寫過那麼多封信,也不知道去哪兒了。不過也好,反正現在還來得及。

對了,陸朝,謝謝你願意等我成熟,更謝謝你讓我因爲你變得更優秀。

在這批判鬥爭的世界裏

張曉

1

接到莊臣電話的時候,我正在上海到昆明的火車上。火車從上海南站開出去已經二十多個小時了,正行到一個偏遠的小站。西南的地貌亂得讓我心慌,火車一會兒騎在幾十米高的鐵架橋上,低頭一看下面就是滾滾的江水;一會兒鑽進隧道里,窗外的黑暗濃得像在流淌。好不容易到了一座手機信號覆蓋的小城,火車還沒停穩,莊臣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其實我的通訊錄裏已經沒有莊臣的名字了,但是我知道是他。

莊臣說,我要結婚了,26號,希望你能來。

是和我現在的女朋友,他又補充道,用只有我們兩個懂得的口吻。

我本來想說句祝福的話,但是那些虛僞的詞彙還沒從心頭走到嘴邊我自己就已經噁心得不行了。不,哪怕我和莊臣五年的情事不得善終,也要硬着頭皮求一個好聚好散,不能用這樣庸俗做作的對白糟踐我們的感情。

2

到26號還有一週。昨天晚上,我像有先見之明一般,登上了去昆明的火車。其實在登車的那一刻,我在暗下決心,一定要把莊臣帶回來。可是隻過了兩個小時,我便開始勸自己做讓步,以至於後來自己全部的勇氣,也只剩下了“去看看他過得怎麼樣”。

大學畢業整整一年了,我在上海,莊臣在昆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

有時候很想回到千百年前,多少舉子離家上京趕考,乘着舟楫,騎着騾馬,路上遭了流寇逢了天災,或者染了病恙,或者乾脆遇到心上人而不辭而別,有這麼多可能性,他們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掛念他們的人有那麼多借口可以騙自己。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我們就算飛到地球的另一面,也只要十幾個小時的時間,相隔再遠,也隨時都能通話。一個人銷聲匿跡,不跟你打電話,不來見你,最大的可能性就在於,他不想。很少有其他。

離昆明越來越近了,我有些煩躁,或許有點類似近鄉情怯,心緒彷彿萬條絲絛,越纏越緊怎麼也理不順。我在心底悄悄地問自己,這一年,我們是真的不想嗎?

3

哪能不想。

我已經二十多歲了,知道一個人年輕時很多東西可能都是假的,理想,野心,承諾。但是至少有那麼一個瞬間,人不會對自己撒謊,喜歡就是喜歡,心動就是心動,我們附會上去的天長地久或許全是虛妄,但是那種彼此珍視的感覺一定在某個瞬間真切的存在過。

我至今仍然相信,我和莊臣之間的那種感覺,不止存在於某個瞬間,我相信我們在過去的五年裏,明明白白大快人心地相愛過。

說起來怎麼就那麼讓人感慨與無奈呢,已經五年了。晃都來不及一晃。

4

莊臣是我大學的室友。在一個房間裏住了四年,朝夕與共。那時候我們都有女朋友,莊臣的女朋友在鄰校,兩個人是初中一年級的舊情人,在一起六年。莊臣很準時地每天去陪女朋友喫飯, 替她洗衣服給她買禮物,包辦衣食住行,無微不至堪稱模範,有這樣的男朋友,連淘寶都不用逛了。

在這個兩性之間除了情S已經幾乎沒有甚麼禁忌的時代莊臣堅持按照十八世紀的方式談戀愛。他的自制與純潔每每讓班裏的同學們歎爲觀止,兩個人在一起六年,第一次擁抱竟然是在大一那年某次擠公交車外出的時候。

總有人一臉嘲諷相地跑來奚落莊臣:你確定你真的知道談戀愛是甚麼意思嗎?莊臣對那一張張洋溢着肉慾的臉不屑一顧,堅持用自己的方式守護着那段延續了六年的詩歌一般的古典田園式愛情。

可是大概是連那個被莊臣守護了六年的女孩子,也已經對這樣不沾葷腥的愛情感到厭倦了。某次她急電召莊臣去代她上公共課,莊臣兢兢業業記了一整天的筆記,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也沒有回來。夜裏十一點鐘電話終於打通的時候,莊臣那位一直以來被他當做聖女守護的女朋友已經和一個同班的男生在鄰市的酒店裏結束了第N個回合的較量。

女孩說分手,莊臣像面對往常她的任何要求一樣,不聲不響滿足了她。.

別人都說,女孩子用這樣的方式分手,一定是在恨他。

5

那段時間莊臣消沉得簡直死了一半,他不像個普通的男生,鬱悶了可以出去喝酒,去KTV嘶吼,甚至去把那個睡了他女朋友的小子拉出來打個半死或者乾脆出去嫖宿縱情聲色。他從小乖得像個布娃娃一樣,這段初中開始的戀情大概已經是他這輩子做過的唯一一件能算出格的事情了。當然,如你們所知的,在普通人看來,這段戀情素得簡直可以寫進雷鋒日記了。

失去了戀人的莊臣無比鬱悶,可是他甚麼也沒幹,他甚麼也不敢幹,他甚麼也不會幹。他躺在寢室的牀上連着看了兩個月的《終極一班》,一遍又一遍地看,然後自顧自癡癡地傻笑。這就是莊臣,他甚至談不上擁有生活方式,在此之前他全部的生活方式就是照顧他那個從初中談到大學的女朋友。現在,莊臣真的可以算得上活得空洞無物了。多少佛陀號稱斬斷了塵緣,我看也未必有莊臣這般灑脫。

6

我接近莊臣的初衷或許真的是公益性質的,亦或許是作爲旁觀者來說,莊臣這個話題實在是乏味到讓人懶得消費。於是我邀請了莊臣去參加我的生日聚餐,看着他蓬頭垢面地走進浴室去打理他已經停擺多時的個人衛生事業,我心情複雜得好像剛剛親手啓動了一個聲勢浩大的工程。

這真是我人生至今最難忘的一個生日會,可惜再也沒有老師逼着我寫一篇《我最難忘的一件事》了。不知道哪個急於看熱鬧的牲口在那天晚上勸對酒全無概念的莊臣喝下了三杯啤酒。醉酒的莊臣成爲了我生日會上當之無愧的主角,他哭哭笑笑對着在場的每一個人又摟又抱,還站在餐廳的桌子上朗誦了一整篇舒婷的《致橡樹》。天吶,在莊臣的世界裏,這篇愛情詩大概已經可以算得上色情文學了吧。

7

在“我最難忘的一場生日會”結束之後我和莊臣做了一段時間的朋友,這個世界上有千萬種關係不需要緣由,可是朋友不行,朋友需要基礎,需要某些共性。於是我和莊臣的友誼很快衰敗,變質。

然而我越來越意識到我對莊臣的意義已經不是一個朋友那麼簡單了。有些人交際圈太廣,於是他跟任何人之間的關係都相對淡漠,遊走自如,反而能維持很好的平衡。但是莊臣不是的,一個沒有自己世界的人,一旦有人靠近他,他就會本能地緊緊抱住,沒有限度地去索取去依賴。

莊臣開始不自覺地粘着我,他跟我一起去上課,一起喫飯,我去上選修的體育課他就在操場邊的欄杆外站着,有時候我的世界他進不來,可是沒關係,他有耐心看着我,我和朋友一起去唱歌他就靜靜地坐在包廂的沙發上,甚至我和女朋友約會的時候,他也總是鬼使神差地路過。

可是對於我這樣一個人來說這還不算糟糕,最讓我感到慌亂的是,我漸漸發現自己無法拒絕莊臣進入我的生活。是的,對一個不受歡迎的人,我可以使點厚黑的小伎倆,體面而又有效地跟他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甚至大不了撕破臉不相往來。然而莊臣呢,莊臣進入我的生活不是嵌入式的,像一把鑰匙一樣,說拔走就能拔走,莊臣是一種顏色,他點染了我的生活,連空氣中都能看到他的存在。最可怕的是,當他的存在在某個瞬間突然稀薄的時候,我竟然會開始有意無意地主動尋找他。

我以爲是莊臣對人際規則的無知導致了我的不適,可是不是的,我發現反而是莊臣不在的時候,我感到最不安。

8

後來時間久了,也便有了默契。莊臣顯然比我更能適應這樣一段感情,可是我的不安從未消退過,我們兩個人,連山盟海誓都是禁忌,拿甚麼在一起。

9

我不是莊臣,我沒辦法活得那麼冰清玉潔,沒辦法甚麼都不想。我是個俗人,從小在人羣裏打打SS衝鋒陷陣,比莊臣更瞭解這個世界的現狀。我不可能沒有心理負擔,我沒有理由不擔心。因爲我一直清醒地知道,我們這樣的感情,跟別人不一樣。

別的情侶戀愛時哪怕再懸殊再不切實際,總還能談談婚姻,有個奔頭。婚後吵架了,從抽屜裏翻出結婚證來看看,還能回憶回憶往事,冷靜冷靜。就算感情破裂了,因愛生恨下決心一刀兩斷,想要離婚,總還要在民政局裏見一面。

可是我們甚麼都沒有,兩情相悅或者恩斷義絕,所有的安全感都只能寄託於耳畔沒有力道的許諾:我會永遠陪着你。

我會永遠陪着你。我們就憑藉這麼一句輕輕淺淺的約定,行走在這充斥着批判鬥爭的世界裏,未來幾十年厚重的時光撲面而來,想想都讓人瑟瑟發抖。一切就好像,明明甚至連一條漏水的竹筏都沒有,卻偏要相約泅渡重洋到天涯海角。

呵呵,或許愛了,就不該想太多,愛情裏天然不兼容理性。

10

列車終於又啓動了,手機信號重新又變得斷斷續續起來。夜深了,我不敢睡,很害怕明天一早醒來就在昆明瞭。我反覆地回想莊臣在電話裏的話,他的詞句,他的語氣。雖然我們分開一整年了,可是畢竟相處過四年,莊臣的意思,我全明白。過去的日子裏也是這樣,每當他遇到現實的壓力,每當他有些手足無措的時候,他總是喜歡求助於我。他的求助永遠是含蓄的,無論他內心多麼慌亂多麼急躁,他都只是把我叫到身邊來,他已經習慣於相信只要我在就能幫他拿定主意讓他免於無從選擇的窘境。

可是即便是我,總是在莊臣面前表現出守護者做派的我,總是做出假象欺騙他說永遠能爲他遮風擋雨的我,又能怎麼樣呢。一個男人在婚禮現場挺身而出帶走了新郎,這個橋段,狗血到足夠上社會新聞版面了。我沒勇氣做出這樣驚世駭俗的壯舉。

有那麼一瞬間,我懦弱到很想就在下一站下車,然後買票回上海,忘掉莊臣忘掉昆明,重新回到過去那些渾渾噩噩但是沒有挫敗感的日子裏。是的,挫敗感,我從來沒有遭遇到這樣沉重這樣鮮明的挫敗感,無力選擇,即便是做了選擇也無力走下去,讓我開始懷疑自己,懷疑人類,懷疑記憶裏、視野里人類煌煌的文明和建築。

11

莊臣,如果我有自己所宣傳的那樣堅強,又怎麼會走到今天,怎麼會放你一個人回昆明,讓你陷入到家庭責任與人世規則編織的囚牢裏。我又怎麼會想不到,你有可能會被逼和一個自己不愛的人過一輩子呢。

是的,我必須承認我也懦弱,我一直都辜負你,沒有強大到足以包辦你我的一切。我懦弱到不敢選擇,多少次心裏電閃雷鳴風急浪湧,卻仍舊在女朋友面前表現得雲淡風輕,關於你我的事情從來不敢向她提一個字。我騙她,然後騙你,更多的時候,是在騙自己。

可是昨天,至少在我登上火車的那一刻,我心裏曾經滿滿當當裝着去遠方拯救愛人的豪情壯志 。就算全世界都與我爲敵。

12

天漸漸亮起來,一整個嶄新的世界徐徐向我打開了。我關上iPod望向窗外,耳機中羅大佑喫力而扭曲的聲音戛然而止,這片西南的國土植被茂密,讓我忍不住擔心,也許下一秒,城市的痕跡就取代蔥蘢的植被躍入到視野裏,而我就不得不要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裏下車,去演完這段世人喜聞樂見的苦情遭遇。

我暗暗祈禱,是不是能有甚麼契機,能讓我這場穿越了南中國的廣袤國土、魯莽而矛盾的遠行不了了之。哪怕是列車出軌或者前路被洶湧的泥石流瞬間掩埋。

可惜好像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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