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沙堆上的童年 作者:陸俊文

我認識李正是在千禧年的夏天。

那個時候我八歲,和父母親住在單位的公寓樓。五樓,陽臺後面是一塊空地,接連着是一個廢棄的工廠。九十年代從各地遷來的人都往那裏擠,藍灰色的鐵皮屋一到冬天就和寒風一起哆嗦,一到夏天就膨脹得爆裂開鐵釘。李正和他爸媽就是從其他縣城搬遷過來的。他也住在鐵皮屋。我的童年和他僅有一牆之隔——在公寓樓和鐵皮屋之間的那塊空地建起了一道紅磚牆,上面扎滿了碎玻璃。

他們家經營着一個回收站,他的父親有一輛黑色二十八寸的自行車,那也是收廢舊的時候拾來的。他每天下午都會騎着那輛已經快散架的自行車,在小縣城轉悠,他的手裏拿着一個類似撥浪鼓的搖鈴,發出“咚噹”的聲音。他的職業在我們方言裏也叫做“咚噹”。每當那個聲音響起來的時候,我母親就會叫我:“宇森,快點去把那袋舊報紙搬下去拿給‘咚噹’。”

他甚至沒有名字,人們也從來不會關心他的名字。

有時候一連一個月都沒有聽到“咚噹”的聲音,我的母親就會讓我抱着一堆廢報紙,繞過公寓門口,走到那個廢棄的工廠裏找到他們家的回收站。我滿頭大汗地把這堆廢報紙放置在地上,那個守在門口,黝黑瘦小的男孩就會衝着鐵皮屋裏大叫:阿爸,阿爸!

他的眼睛和眉毛都很濃黑,輪廓很粗,衣服上有一層洗不掉的油垢。他總是傻愣愣笑着看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但從來不敢同我打招呼。

每次我把這堆廢報紙賣掉之後,都會走到附近的一個小賣部,我從那疊零錢中取出一角,買一根冒白氣的冰棒,欲圖驅散夏日的炎熱。這是我母親默許的,但她只容許我買一根。

而那次我卻破天荒的買了兩根冰棒——

我正撕開冰棒的包裝紙,轉過頭看到他躲在牆的拐角,他探出個頭,又迅速地縮回去,可還是被我逮個正着。我走過去問他爲甚麼跟着我,他支支吾吾,他的眼睛忍不住地偷偷瞥着我手上的冰棒。我說:“你是不是想喫這個?”

他一聲不吭低着頭。

“給!”我把冰棒遞到他手裏。他抬頭看着我,很畏怯。

我轉過身從口袋裏摸出一角錢,又和小賣部的老闆買了一根冰棒。店門口的那隻狗吐着長長的舌頭覬覦我,我則明目張膽對着它舔着手裏的冰棒挑釁它。

我往回家的路走。我發現他仍舊跟着我,他手裏的冰棒在烈日下逐漸的化成水淌在地上。我說:“你爲甚麼不喫呢,再不喫就全都化掉了。”

他這才舔了一口。凍到了他的舌頭,他嗞嗞地打顫。

我笑着問他:“我叫鄭宇森,你叫甚麼名字?!”

“李……正……”他的舌頭要被牙齒咬住了一般,嚼字不清。

“哦,你叫李正啊,你幾歲了呢!”

他深吸一口氣用嘴咬住冰棒,然後騰出十隻手指數數。他給我伸出了八隻手指。

“不可能吧,你八歲了嗎?!”他看起來瘦瘦小小的,頂多只有五歲。

他點頭。

我雖然不相信,但也沒再質疑他。

“你有在讀書嗎?”

他一個勁兒地搖頭。

“唔。”我似乎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甚麼了。我說我要回家了,但他卻沒有要原路返回離開我的意思。

他的眼神即畏怯又孤獨,他一直望着某一個方向,示意着要帶我往那走。

或許是作爲我送他雪糕的交換?我心裏暗自想。

“你是帶我去甚麼地方嗎?”

他點頭,然後在前面跑着帶路。

其實並不遠,只拐個彎就到了。那是個我每天都在看,卻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公寓和廢舊工廠中間的那一塊空地。

那裏有一個黃色的沙堆。大概是修葺圍牆的時候剩下的沒有清理。

李正帶我繞道這個沙堆的後面。我驚訝地發現這裏居然有一個用沙子堆起來的城堡。李正把喫完的冰棒的木棍從嘴裏拔出來,放置在城堡外延的一條護城河上,這樣就搭成了一座橋。

他很滿足地看着這座城堡。

我順着他的視線看去,這沙堆的城堡是多麼的龐大,在最中心的部分有一座宮殿,周圍又環繞着許多小屋子。李正指着最大的那座宮殿說,那是給阿爸阿媽住的。

他指着旁邊那個稍小一點的說,這是給阿正住的。

“還有旁邊那個,是給弟弟妹妹住的。”

“你還有弟弟妹妹嗎?”

“現在還在阿媽肚子裏,阿爸說,冬天的時候,我就有弟弟妹妹了。”

“噢。”我看着這一整座城堡,想象不到李正是花了多久纔將他堆疊起來的。他沒有告訴我,而我也沒有繼續問他。

我把我喫完的冰棒木棍也橫架在那條護城河上。

李正告訴我說:“阿媽說,外婆家那裏就有一條這樣長長長長的河,水裏有好多魚蝦,還有好多石頭。”

李正又說:“可是阿正都沒有見到過。”

“夏天能去游泳實在太舒暢啦!那你會不會游泳?!”我問李正。

“當然……”他抬頭看我,對視,語氣便弱了,“阿正想去游泳,阿媽不讓。”

我說,那下次我讓我爸帶我們兩個一起去好了。

他歡欣鼓舞。

但其實這從來都沒有實現。

兩個星期後開始進入盛夏連綿的大暴雨。我站在五樓的陽臺上看着樓下那塊空地,視線被鄰居家橫長出的枝蔓遮蔽,完全看不到沙堆的樣子。我往圍牆的那一邊看過去,李正家的鐵皮屋風雨飄搖,一小片脫落的鐵皮被狂風驟雨吹颳得上下翻飛。李正站在鐵皮屋檐下,使勁兒地踮着腳眺望圍牆那邊的城堡。他已經很努力地踮起來了,可從他失望的表情中,我猜他一定是甚麼也看不到。

雨一停下來我就急匆匆地往樓下跑。

我看到那座城堡已經面目全非,沙子融成一團。我憤怒地抓起一把沙子往圍牆上砸。我害怕李正看到這座城堡的坍塌會很傷心。我一定得瞞着他。

豔陽天我又抱着一堆舊報紙去他們家的回收站。像是久別重逢,李正看到我就很高興地跳着過來幫我接過手裏的舊報紙。但他的眼睛一不經意瞥向圍牆那一邊就露出濃郁的悲傷。

“阿正是不是在想沙堆上的城堡?”

他點頭,又搖頭。

“阿正不要擔心啦,我剛剛出門的時候有去看哦,城堡很結實,纔不會被大雨給沖壞掉。”

“真的嗎?”他的兩隻眼睛裏放出異樣的亮光。

“恩。”我向他點點頭,“不過我要給阿正一個驚喜,所以阿正這段時間先不要過去偷偷看哦。”

他歪過脖子想了一下,然後不情願地點點頭。

我從廢舊工廠繞回家去,每天就站在陽臺等待着雨季結束,太陽把沙子曬乾。

我面對着一座沙堆,三角形,毫無頭緒,不知道要怎麼把沙堆變成他心中的城堡。我只能依照着記憶中的那副模樣,最大的給他阿爸阿媽住的宮殿,周圍的幾座小屋子,還有那條長長長長的護城河……

我每天都跑下樓去對着這沉悶不會言語的沙堆雕琢。我祈禱着今夜不要來雨,祈禱着李正他不要忍不住了偷偷過來看。

直到夏日的尾聲,過去了兩週,我才一點點地把這整個宮殿捏回它原本的形狀。我大鬆一口氣,跑回家翻箱倒櫃蒐羅舊報紙。

母親問,你這是要幹甚麼呢。

“把舊報紙賣掉啊。”

“不是前陣子才賣了嗎?”

我不說話,翻騰出厚厚一摞,才志得意滿地往李正他們家的回收站跑去。我抱着一疊厚厚的已經過時的記錄在紙張上的舊日往事,頭頂着明媚燦爛的夏日驕陽,往那座廢棄的工廠裏跑。我氣喘吁吁地站在李正面前,他抱住我遞過來的舊報紙,堆疊在地上。

我說:“等下你跟我過去那邊看城堡。”

“好呀!”他又轉過頭望向旁邊一羣光屁股的少年,“可是我答應了他們馬上過去河邊游水呢。”

“游水嗎?”

“噓……不可以讓阿媽聽到的。”

“那……等你游水回來了,就過來找我,你往五樓那裏叫一聲,我就下來。”

李正開心地點頭。

我照例在賣完了舊報紙之後去旁邊的小賣部買了一根冰棒,我看到李正和一羣黝黑瘦弱的少年過了馬路,一直往湖泊的方向走去。我看着趴在地上吐着舌頭曬太陽的大黃狗,水滴從冰棒邊緣融化滴落到大黃狗的毛上。他抖着毛,狂吠一聲,嚇得我站起來就往家裏跑。

我把電扇開到最大,在牀上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天色漸暗,已經黃昏了。我問母親:“剛剛有沒有人叫我名字呀!”

母親說沒有聽到。

我跑到陽臺,衝着圍牆的那一端大大喊着李正的名字,卻沒有得到回應。我又跑下樓,在沙堆旁尋覓,依舊不見他蹤影。

我失落地又爬上五樓,站在陽臺張望。

那天晚上李正家的鐵皮屋一點動靜都沒有,詭異得像是塵封的古堡。一連一星期都沒有在聽到“咚噹”的聲音,也沒有看到李正他們家的鐵皮屋有露出燈光。

直到在門窗上掛上了白紗布,那裏又纔有了動靜。

母親站在陽臺上望着李正的鐵皮屋對我說,最近這陣子,別往那跑了。

我問她爲甚麼。

她說:“小孩子,別問那麼多爲甚麼。”

我苦悶地等待着李正去看我重新給他搭好的沙堆城堡。我忍不住偷偷跑到他們家去。我對着“咚噹”說:“李正在不在。”他神色恍惚地搖着頭。

那羣光屁股的少年說:“你要找李正啊,你去那邊找他好了。他說他要游到他外婆家呢,他還在湖裏,沒有回來。”

我一直深信不疑他一定是游回他外婆家那條長長的河去了。或許他正迷失了方向,仍在路上。

我記得我問他:“你又沒有看到過那條河,你也沒有回過你外婆家,你怎麼知道那條河長長長長的呀。”

“是阿媽說的。阿媽說等我再長大點長高點,攢夠了錢,就可以回去外婆家啦。”

我站在五樓的陽臺上,很快夏天就過去了,秋天,這裏的氣候是雨水氾濫。大雨又一次地把城堡沖毀,而我也沒有再去修補它。直到冬天,我聽到李正家裏傳來嬰兒的啼哭聲,我猜,是李正的弟弟妹妹出生了。鐵皮屋又繼續不間斷的傳出“咚噹”的聲音環繞着整個小城。

他們一定很快就忘卻了李正。

連那座沙堆的城堡也忘記了李正。

但我卻一直記着李正的城堡,我在等待着他那一天回來了,和我一起跨過那條長長長長的護城河,找我們沙堆上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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