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冬天路過一個北方城市 作者:賀伊曼

回到家之後,在每個黑夜降臨的晚上,或者即將降臨的傍晚,都會下樓走一走。那天到家的第一天,還揹着行李坐在出租車上,一直粗口來粗口去的司機背對着我說火車站前面的路不能右轉彎啦,姜莊街也他媽的很難走啦,讓我再捎一個人多賺點兒吧。我隔着玻璃望向窗外沒有搭腔,下午的冬季街道很乾淨,偶爾有垃圾桶旁邊的塑料袋子被風掛起來,飄蕩幾下又落下。有一些廢紙。城市異常的靜,每年回來都會覺得這城市在冬天靜得像一個巨大冰窖。我們繞了彎,還送了一個女人去新華醫院,這車不怎麼靈光,司機問候了它母親好幾次依然慢悠悠過着馬路。這次我耐性出奇好,火車晚點幾小時沒放在眼裏,長途汽車慢了一半速度也沒生怨氣,甚至坐在明明只有五分鐘路程卻走了二十分鐘的出租車上,還莫名其妙咧開嘴巴笑了幾回。着實令人驚訝。家門口那條修了一年半的路終於修好了,天呈現快要下雨的模樣,對門的音像店又重新裝修了一遍。一切都是舊的,卻都像是新的。

家門前修路導致整條路癱瘓,小北街的捷徑不再起作用。天黑了之後走那條巷,一路散發熟悉的路邊攤的味道,勞動橋邊開始有人擺攤位賣衣服,橋那邊是燒烤攤,烤羊肉串的煙能飄到這邊來。在幾條熟悉的路上兜兜轉轉,眼瞅着路兩邊的店面攤鋪拐角看有沒有新增或減少,怡園那邊依然有炒涼粉和煎餅果子,有老人和孩子在廣場上打木質的大個兒陀螺。看見這些,我就放心了。

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每年寒假回家,都已不再期待如何迎接新的一年。無非和朋友幾番相聚,在新年的前幾天走親訪友,更多的時候還是獨自一人走在街上,看這座城市的變化。它對於我的意義,甚至要比很多血緣之親更深刻。但這是從甚麼時候開始的,我一直在想,年幼時我並不喜歡這座城市,那時我只貪戀和母親呆在一起,無所謂走到何處,都不會對這個北方的小城市產生哪怕一絲眷戀。而現在卻愈發覺得離不開它,它之於我更像一個安全可靠的歸處,一個無論怎樣漂泊都會回去的終點。

和Y去電影院看電影,之前在曾給我留下極難喫印象的韓國料理店吃了很多糊滿醬料的烤肉和魚籽拌飯。牛排飯裏的土豆泥長得像菠蘿冰激凌,味甜也不錯。這是回家之後第一場小型聚會,Y是高中時的好友,每次放假回來都會最先趕來相見。平時各自在異鄉上學,很少通信,網上不聊天,但一旦見面總有很多話可以說。真正的朋友本該如此。我們說起很多高中時代的朋友,以及那所遭我們所不齒的學校。很多朋友在高考完瞬間消失,乾淨的沒留下一絲痕跡。也有一些出國的,上了高校或者已經上崗工作的,甚至有些已經結婚生子。說到最後我們總感嘆往事不能回味,回頭看過去其實一點不覺得美麗。我們聊了密度極大的兩小時。似乎這樣聊一聊,聊一聊,能夠治療骨質增生以及神經衰弱。說起各自的感情,我搖頭,我說我不再對它有興趣。Y否定了我,他說這隻像是一座圍城,是書本堆出來的,自作自受。他說有些東西大家沒喫的時候不知道好壞,喫進肚子裏以後依然不知。而我卻覺得,或許根本沒人知道哪些是對的而哪些是錯的,標準從來就是一坨屎,唯物主義的時候是,放在唯心主義裏面它依然是。

最後Y丟下一句“圍城是自己建的”回學校去了。他因病休學兩年,出院後還得再次爲高考奔波。我在想着“不知道”很可能是一輩子的事,而我們偏偏就此沉溺了一輩子。抬起頭髮現Y已經坐進出租車遠去在夜幕降臨的大橋上,我根本沒來得及回他一句,最可怕那圍城是全心自願建的,結果自個兒想出也出不去了。

結果沒過幾天就趕上高中同學聚會。那些被我和Y在飯桌上反覆討論感嘆的幾個樣本竟也悉數到齊,本以爲又會是令人無限感慨的一次對新生活的探討,卻沒想到,大家都只顧喫眼前的飯,交談少的可憐。一頓飯喫罷,發現不熟的人還是不熟,熟人似乎也隔膜至深,一口一個“你現在在哪兒上學啊”說到嘴抽筋,到底沒記得一個學校。畢業兩年,人人學會了客套的本領,令人不免傷感。但又能怎樣,時光飛逝原本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後來某一天傍晚,和兩個朋友騎單車去市中心看煙火。我總是偏愛騎車或者走路觀看這城市的每個場景,冬季夜晚的空氣冰涼又幹燥,迎面有風吹來不覺得太冷,感覺非常之好。帶了相機出來,卻沒拿出來拍任何東西,我們坐上破破爛爛的摩天輪,在小小空間裏指着某處新修建的大樓嬉笑。友人有恐高,在空中嚇得僵直,手中的巧克力不敢剝開來喫,被我恥笑。之後他們停到鬼屋遊戲門前,我被強行推進去,結果嚇得半隻眼都不敢睜,輪到我丟盡臉。人人皆有致命弱點,甲之熊掌乙之砒霜。那天很奇怪,好像這個城市的人們突然間改變愛好,漫天的孔明燈從公園上空飛往郊區的方向,好不壯觀。我們也買來幾個放,結果一個飛到樹上,另一個燒爛三個大洞之後降落在一棵乾枯的老樹上,讓人嚇得半死,慶幸的是最終火光熄滅。後來我們並肩於小攤上喫炒涼粉,路邊攤總是令人垂涎,三個人聊天,也是聊些過去的舊事。以前總聽人說,人一開始回憶就已經老了。但現在人人都在回憶,都活在回憶之中,現在進行時已經少得可憐。

十二點散夥的時候,天氣已經很冷。卻覺得好時光總是短暫。當然更愛這樣的日子,可能只是一時興起,目的並不明確,及時行樂卻收穫良多。這和表面光鮮的同學聚會不同,它不會隔夜就從記憶裏消失不見,它會長久的停留在大腦皮層,讓人每每想起前夜相聚,頭頂是多美的黃昏。

另外,友人Z在這個冬天向我表現出難得的軟弱。她和故意踢翻我水壺仰着一張臉驕傲地說“不賠不賠就不賠你能把我怎樣”的六年前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她和男友回家見雙親,不知是天蠍嫉妒自我猜疑還是真正的事實,她說男人家長看不上她覺得不要在一起,這就要分手。分手就分手,自己卻又傷口難平要我陪她同去男人不在的洛陽療傷,說需要我。我看到這樣的短信有些語塞,本來也不是話多喜歡說些肉麻話給予安慰的人,又實在覺得她應該是一棵多年前就長成的參天老樹,比我更具有堅硬耐磨的外殼,早已不再需要人保護了。而事實不僅讓她難以忍受,我也是同樣。人怎麼就輕易被愛情搗成一堆軟塌塌的漿糊,性格說變也就真變得尋不見從前那股剛強勁兒了?Z說“我不想分手你罵我吧”一定是哭喪着臉呈自暴自棄狀。我就說了,天蠍總讓我束手無策,Z如是Y如是,就連我老爸也是。我回“我才懶得罵你,你不想分手是你的事我管不了,況且本來就沒有甚麼是對的甚麼是錯的,我不可能因爲個人覺得他配不上你就也要求你分手。”但畢竟還是擔心,從前再認定她不會讓人操心也知道這世上從沒有甚麼人完全能夠自己扛起所有悲喜,人家分給你歡喜,必然憂愁也給你。我對Z說來我家住吧,我帶你逛街喫飯看電影,唱歌嘮嗑打麻將,洛陽怕是去不成了,大佛多年前看過了再看一次恐怕他會跑進我夢裏,那太恐怖了。結果Z沒有回我。我又問她想好沒有,來不來。她還是沒有回我。我心裏熱情差不多也就到此爲止,我希望她從來了解我是甚麼樣的人讓我安心,不再爲她想方設法去學些自己不擅長的功夫,也不枉彼此相識的這八個年頭。並非在你最難過想找個軟枕頭靠一靠的時候說出大堆入人心坎的話的人就是真我,你遇不到,我以我們認識的八年打賭你現在遇不到,以後也不會遇到。

但我最後還是發給她一條短信,是蔡琴的那首《心太急》。 “橫豎一場雨/飄進兩三滴/無悲無喜/冷對閒言閒語/人想騙自己/怎樣都可以/真的假的/愛原來就委屈。”

年過得很冷清,但這麼多年已經習慣。除夕晚上和我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合吃一碗八寶飯,有時兩人看見好笑的橋段也會相視大笑。屋裏到處掛着她從超市買來的紅色小燈籠,涼臺上有綠色的盆栽。我再一次感到靜,這城市有時靜得可怕。

以前也不是這樣的。老人們都還在世的時候,每年年末我們從各地趕去鄉下,那裏曾經人多又熱鬧,我的親戚總讓我在年幼時辨認不清。在爺爺留下的那間老房子裏他們常常會打麻將,幾個孩子擠在一起看電視喫零食,一晃眼就度過新年。有一年,除夕夜裏中央六套播放動畫片《寶蓮燈》,也可能那時已經是新年,我記不清了總之已經是深夜,我和姐姐們躺在沙發上興致勃勃地看着,其間我們衝大人們嚷嚷餓,然後跑去廚房看着他們給我們熱牛肉丸子湯。多放肉丸,記得當時我是這麼說的。後來我們幾個捧着冒熱氣的湯,站在大人們身後指指點點地看着,大人們命令我們噤聲,臉上是掛着笑的。再後來我邊喝湯邊看完《寶蓮燈》之後,又看了一個講地球毀滅的電影才漸漸靠在沙發上睡去,直到早上醒來,卻已經躺在牀上了。

每年初一收壓歲錢的時候多麼高興啊,齊齊站在老人跟前,每人都把腰彎得特別低鞠上一躬,然後笑嘻嘻地伸手索要紅包。那時候雖然壓歲錢並不多,大多一個紅包裏只裝十張一塊錢新票,但我們總能將它們攢在手心數了又數,思量半天抽出一張結伴到雜貨店買些牛軋糖。糖用一層糯米紙包着,格外香甜。

如今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鄉下,老人不在了以後,他的子孫們總是自行獨立的生活在城市各個角落,不再相聚。年輕的孩子不再結伴玩耍,甚至開始互不相識。那些以往的感情似乎只因老人當年的存在才維持着。全家福至今書桌前只有一張,數一數三十多口人,個個笑容滿面。最中央坐着的老人面容慈祥,是我的奶奶。我並沒有見過我的爺爺,據說在我父母結婚時他就已經過世。而奶奶總是少言寡語,平日住在唯一的一個女兒家裏。年幼時我總是和父母在逢年過節時去看望她,帶一些牛奶水果。我至今記得很清楚的是她愛喫烤紅薯,母親每次去看她之前總要在路邊買幾個。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偷喫一個,會被我媽罵。而這似乎是唯一的記憶了。前幾年的時候,她也離開了,那是個夏天我記得很清楚,葬禮之後我爸陷入長久的難過中,瘦了大半令人心疼。

而這個冬天過得很快,春天藏在每一個冬天之後。

臨近元宵節的時候,我和我媽應邀參加一位老人的八十歲壽宴。壽宴上老人面有紅光,時時微笑,讓人不覺時光已在他身上匆匆流過八十餘年。一頓飯喫得熱鬧,席間敬酒連連,我默默看着他,老人已子孫滿堂,個個身體健康工作穩定,全家福照起來十餘凳子不夠坐。兩個外孫已經考上大學,上高中的外孫女機靈乖巧。飯桌上老人一直很高興,飯菜好壞似乎並不重要,他在乎的只是這難得熱鬧。

飯後一家人打麻將消遣,小房間裏人多擁擠,兒孫紛紛上陣,長輩圍在身後指點,手中攢着零食瓜果,有時爲一張牌發生玩笑似的爭吵,只令人覺得其樂融融。我站在一旁觀看這派全家福景象,覺得似曾相識。突然感覺有手搭在肩膀上,回頭看過去嚇一跳,是老人站在我身後的沙發上準備往下跳。我連忙攙扶,他笑着推開我穩健落地,姿態裏一絲老邁的感覺也無。我又一次感嘆,他這樣人老心未老,身體又異常健康,和自身時常開朗的性格,廣泛愛好,家庭和睦都有密切關聯。老人年輕時曾參軍,去年收到六十年老紅軍證書時毫不掩飾得意,還拿着紅本子衝我們每個人講述他所經歷過的戰爭年代,臉上有對年輕時的懷念,也有對當下的滿足。他的老伴如今也已年過八旬,仍然能夠每天下廚房做蓮子銀耳湯,親自和麪蒸饅頭,同樣不易。老伴始終溫柔不爭吵,話也少,完全忍受他大男子主義,一如既往六十年。老人應該已經發覺他的生活引人羨慕。並非誰家都有全家福可照,有團圓飯可喫。我看着他臉上洋溢起帶有歲月痕跡的笑容,早已在內心深處羨慕他晚年。

倘若我再次回到多年前的除夕夜,坐在播放《寶蓮燈》的電視機跟前,手捧一碗冒着熱氣的牛肉丸子湯,耳邊的麻將聲此起彼伏,身邊有姐姐們伸來的握着零食的手。或許我不會再覺得這城市靜得可怕。許多事情變化於無聲無息,卻又合情合理。早說過,時光飛逝原本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乾燥的北方城市下了雨。我媽一直坐在沙發上織一雙手套,戴着老花鏡。我躺在牀上睡不着又起來上網,臨了我媽關了電視對我說,睡前把廁所燈關掉。她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入睡,記得回來的第一個晚上她說過,人老了連習慣都養成的很快,沙發睡得久了躺在牀上竟怎麼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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